第一百六十八章 珠簾,鐵甲(上)(1 / 2)

天亮後,余地龍和呂雲長離開軲轆街上的小客棧,來到院門口,一左一右蹲坐著,像兩位門神。

等人實在是一件百無聊賴的事情,呂雲打了個哈欠,伸手輕輕拍嘴,隨口問道:「余蚯蚓,你知道今年開春後的頭等大事嗎?」

余地龍正想著師妹王生在那白狐兒臉身邊過得習不習慣,有沒有在北莽找到一兩把嶄新名劍,有沒有跟人打架。根本沒聽到呂雲長這個經常自詡江湖小喇叭的家伙在說什么,反正呂雲長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來,這句話是王生說的,余地龍一直沒搞懂什么意思。呂雲長也習慣了余地龍的心不在焉,自顧自說道:「以前吧,文武評、將相評和胭脂評,一共有七評,都會把武評當作壓軸好戲放在最後頭,先用胭脂評來勾搭起人的胃口,這次由納蘭右慈和謝觀應聯袂評點的『祥符大評』,不太一樣,好像格外重視文評和將相評這三評,竟然把那武評放在了最前頭。」

余地龍哦了一聲。

呂雲長好奇問道:「你就不好奇咱們師父在武評上排第幾?」

余地龍漫不經心道:「那誰跟誰也不厚道,在師父受了重傷的時候做這個,要是師父名次不好,以後等到北涼打敗了北莽蠻子,我也學成了武藝,就去找他們麻煩去。」

呂雲長白眼道:「今年武評一共有十四人登榜,重新提出了四大宗師的說法,再加上十大高手。師父跟拓拔菩薩、鄧太阿、曹長卿三人一起被譽為天下四大宗師。接下來才是十大高手,據說也沒有先後高低之分,離陽這邊有陳芝豹,徐偃兵,顧劍棠,徽山的軒轅青鋒,吳家劍冢的家主。北莽那邊有呼延大觀,洛陽,洪敬岩,慕容寶鼎,鄧茂。」

余地龍皺了皺眉頭,「咋的那個白狐兒臉、高個子觀音宗宗主和喜歡吃劍的白眉老頭兒,都沒上榜?我覺得他們都挺厲害的啊。」

呂雲長玩笑道:「以後你找到謝觀應和納蘭右慈,自己問他們去,我哪里知道為什么。」

余地龍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呂雲長訝異道:「你還真去啊?」

余地龍轉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知道裴姨說的四合院是啥嗎?」

呂雲長點頭道:「中原那邊有很多這種院落,分為幾進幾進的,很多有錢人的大宅子,都是四合院。」

余地龍低聲問道:「那得好些銀子吧?」

呂雲長撇嘴道:「在這整個縣城就一條軲轆街的碧山,花得了幾個銀子,撐死了四五十兩就能拿下來。」

余地龍怒道:「四十五兩還少?!」

橫背著那柄大霜長刀的呂雲長掏了掏耳屎,「也就你是眼窩子淺,作為咱們師父的徒弟,你跟師父在清涼山王府要座院子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那地兒才值錢,黃金萬兩都買不來!你瞧瞧北涼多少當官做將軍的,不就只有副經略使宋洞明宋大人才能在清涼山有個住處?」

余地龍嗤笑道:「你懂個屁!」

呂雲長爭鋒相對,「你連屁都不懂呢。」

余地龍伸手去摸住涼刀刀柄,呂雲長也猛然起身,「余地龍,你真當我怕你,老子的大霜長刀早就飢渴難耐了!」

正在這個時候,徐鳳年一手扶著腰,一手打開柴門,看到門口兩個徒弟劍拔弩張的模樣,沒好氣道:「要打就滾遠點打。」

余地龍看著師父的氣色,既愧疚又驚駭道:「師父,咋又受傷啦?昨夜難不成有北莽刺客?」

徐鳳年臉色古怪,呂雲長笑意更加古怪,這家伙殷勤諂媚道:「師父,等會兒徒弟扶你上馬,可別再把腰給閃著嘍。」

徐鳳年一腳踹得呂雲長飄離門口台階,「牽馬,啟程去涼州都護府。」

余地龍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沒事?」

徐鳳年板起臉,一本正經道:「有些敗仗,輸了後是找不回場子的。男人年紀越大越是如此。」

余地龍很用心想了想,「師父都已經是四大宗師了,看來敵人很強大啊。對了,師父,裴姨沒事情吧?」

徐鳳年正要說話,呂雲長扯開嗓子喊道:「裴姨,咱們跟師父走了啊,師父的腰不行了!上馬都困難!」

呂雲長翻身上馬,趕緊疾馳而去。

徐鳳年和余地龍陸續上馬,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余地龍,去,揍你師弟一頓。」

余地龍左手握著右手拳頭,狠狠揉了揉,一臉「殺機」。然後這個孩子問道:「師父,啥理由啊?」

徐鳳年反問道:「大師兄揍小師弟還需要理由?」

余地龍策馬狂奔,追趕呂雲長去了。

徐鳳年看著孩子的背影,輕聲笑道:「就像你掛念著王生,也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回望小院一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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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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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鍾鳴鼎食的家族,到青州襄樊城,再到比中原天高的北涼,住在清涼山聽潮湖的湖畔,最後來到了胭脂郡的貧瘠小縣。

像一株無根漂泊的孱弱蘆葦,從胭脂評上的離陽王妃,到不爭氣「丈夫」丟了芝麻官後生活愈發拮據的婦人,每日與柴米油鹽醬醋茶打著交道,但裴南葦從未如此安心過。

她慵懶起床後,像往常那般做起了早飯。上次年夜飯她忙碌了一個下午,做了擺滿一桌子的八九個菜,然後她在桌上擱放了兩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想著牆角根那塊菜圃和院後那塊稍大一些的菜園子,什么時候會有收成。想著吃過了飯,就要去打開那座雞舍,看著會不會有驚喜。她想著昨夜從縣衙那邊討要回來的二十多兩銀子,加上之前攢下的三十幾兩,按著碧山縣泥瓦匠和木匠的價錢,怎么也能修出一棟有模有樣的小四合院了,可惜如今幽州的世道不太平,若是在去年,還可以多省下好些銀錢。裴南葦環視四周,去年末購買年貨,給屋子添置了好些物件,當時事後還心疼來著,偷偷埋怨自己不該大手大腳,結果如今都漲了價格,倒是讓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也挺持家有道。

裴南葦收拾著碗筷,自言自語道:「不常來沒關系,能來就好,所以別死了。」

她突然俏臉微紅起來,輕輕碎嘴,「什么天下第一,還不是揉著腰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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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寶瓶州腹地,冰雪消融,萬物生發,綠意盎然,一騎沿著山坡背脊疾馳到山頂,一人一騎後頭跟著一個奔跑的少女,她除了背負那只巨大劍匣,背後還用麻繩系捆了許多把劍,這架勢就像是江湖騙子賣劍坑人的。

高坐在馬背上的人物是個極其動人的「女子」,正是上一次胭脂評上的魁首南宮仆射,榜眼陳漁也不過是得了「不輸南宮」四字評語。祥符二年的新評,比起武評多達十四人,胭脂評只有聊聊四人,這位當年被世子殿下取了個「白狐兒臉」綽號的家伙,依舊是榜上有名,其余三人,分別是即將被皇帝欽定遠嫁遼東新藩王趙武的陳漁,西楚姜泥,還有一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子,叫呼延觀音,按照胭脂評隱晦所言,應該本是北莽草原女子,最後給那北涼王徐鳳年擄搶回去金屋藏嬌了。

王生進入北莽後,就一直跟在南宮先生後邊跑著,很多時候停下腳步,也被要求氣機運轉不停,少女已經中途暈厥過去七八次。就像一個聰穎孩童,遇上了最為苛刻的私塾先生,像是恨不得孩子在睡夢中都要背誦經典,根本不管是不是會拔苗助長。要知道王生除了那劍氣盡數收斂的紫檀劍匣,其余那些名劍可都就只有劍鞘可以略微隱藏劍氣,每當少女精疲力竭氣機絮亂之際,那些桀驁難馴的歷代名劍就會出來火上澆油,細劍「蠹魚」,舊北漢儒聖親手鍛造的三寸鋒「茱萸」,道門符劍「黃鶴」,昔年一劍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銜珠」,劍尖吐氣如綻春雷的「小暈」,最會跟其它名劍劍氣相沖的「少年游」,還有那把性子如同活潑少女思春的「鵝兒黃」,劍匣加上這七柄劍,讓少女王生像一只滑稽可笑的刺蝟。她和南宮先生一路北上,不乏有識貨的北莽高手要殺人越貨,南宮先生也從不管少女能否應付,始終袖手旁觀,除非是王生在廝殺期間被洪水決堤一般的劍氣所傷,才會救下少女,然後不遠不近尾隨那些運氣糟糕至極的北莽武人,每次等到少女悠悠然醒來,就會被南宮先生拋入戰場,依此反復,直到王生成功殺人為止。在這之前,在東錦州境內,兩人甚至遇上了一支千余人的北莽騎軍,南宮先生一樣是直接把她丟了進去,先前最多駕馭三四劍對敵的王生到最後殺紅了眼,七劍盡出,斬殺了三百多騎,生死一線之間,等到她就要連同劍匣內諸劍也要一並祭出時,南宮先生闖入戰場將她擊暈,等王生醒來後,發現那些北莽蠻子已死絕,衣衫依舊潔凈如新的南宮先生站在遍地屍體中間。

山頂上,白狐兒臉牽著馬眺望遠方,開口問道:「知道為什么世上高手總是刀不如劍嗎?」

王生搖搖頭,師父要她練劍,那就練劍。師父曾經說過自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胚子」,不練劍就可惜了。其實王生心中有些遺憾,師父雖然也經常用劍,但畢竟師父的武道路途是以練刀開始,所以王生偶爾會羨慕那個油嘴滑舌的呂雲長。尤其是聽說腰佩春雷綉冬雙刀的南宮先生,曾經送刀也借刀給當初兩次行走江湖的師父,就更讓少女有些不好與人言的小念頭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王生的腦袋,輕聲道:「人怕認真,事怕較真。王生,你要是不想一輩子只給他當個可有可無的徒弟,那就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

王生雖然不懂,但還是習慣性使勁點點頭。

白狐兒臉微笑道:「天下百萬劍,有共主之人。你以後只要能贏了她,你師父就會對你刮目相看。這世間還從未有過女子成為天下第一人。」

王生驚訝地啊了一聲,怯生生道:「南宮先生是說那位姓姜的西楚亡國公主嗎,可她早早就能御劍飛行了呀,我打不過她的吧?而且……而且聽說她真的長得很好看……」

白狐兒臉嘆息道:「你這個傻丫頭啊。」

王生微微踮起腳跟,系緊那幾把有些松落的名劍,然後抬頭對南宮先生笑著說道:「先生,以後師父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了,你來當就好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無奈道:「你啊,是真傻。」

王生猶豫了一下,終於壯起膽子問道:「先生,我能問個問題嗎?」

白狐兒臉柔聲道:「是想問為什么要來北莽?」

王生輕輕點頭。

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微微仰起頭,笑聲爽朗,「王生,知道我是什么境界嗎?仍是止步指玄而已,當時離開那座聽潮閣,不是不能到達天象境界,也不是不能躋身下一次武評高手。只不過對我來說,只要不是天下第一,就沒有半點意義!」

白狐兒臉松開韁繩,雙手輕輕按在春雷和綉冬的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這是少女王生第一次看到南宮先生毫不遮掩的意氣風發。

真是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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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越劍池,傳世崖刻無數,其中以大秦古篆「劍池」二字,和大奉王朝草聖醉後所書「水深山高劍氣長」最為神韻飛揚。

劍池畔山石疊嶂,池水綠幽,水面有起有伏,一年四季高低有異,但是劍池的出奇之處在於春夏多雨時節,劍池之水反而清減下降,「水深山高劍氣長」七個草書大字,可看到由上及下的「劍」字,反而是那秋冬少那「無根天水」的下半年,水高沒掉「深」字,只余下一個孤零零的「水」字進入眼簾。劍池宋家已經存世六百余年,比起東越國祚還要長出許多。可是自從吳家劍冢出現後,劍池這座享譽四海的劍林聖地,在許多人眼中就有了「既生宋何生吳」的唏噓感慨,與那吳家劍冢崇尚古人古劍不同,宋家在最近一百年尤其是上任宗師宋念卿手上,始終堅持「人不如舊,劍卻不如新」的劍道宗旨,每一名劍術有成的宋家劍士,在離開劍池前往江湖之前,都要將舊劍丟入劍池,親手去劍爐鑄就一把新劍,外人一直對此不解,覺得大概是寄托了「舊人新劍大氣象」的美好願望吧。

在宋念卿死後,曾經擔任廣陵王趙毅客卿的柴青山再當年被驅逐後,重新返回這座劍池,這位從無弟子的劍道大宗師也總算「姍姍來遲」地收了兩名弟子,少年是驚才絕艷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塊璞玉蒙塵的外姓弟子。師徒三人站在劍池一塊銘刻有「萬人敵」三個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氣勢威嚴至極。並無佩劍的老人低頭看著那幽深古意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啞,開口道:「我師兄當年敗給李淳罡,不是什么自盡而死,是受傷而亡的。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劍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么壽終正寢,而是十四新劍盡出後,甚至不惜以性命作為代價,祭出了陸地神仙境界的一劍,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殺死。告訴你們這兩件事,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道理,除了那個一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劍冢,天底下還有很多可以不把劍池放在眼里的用劍之人,比你們想象中要多很多。」

柴青山大概是覺得這種真相對兩個孩子來說仍是太過殘酷,笑了笑,自嘲道:「劍池除了我這么個糟老頭子死撐著,在江湖上挺有名頭的、你們也應該喊一聲師兄的那個李懿白,他這輩子沒希望登頂劍道,比起劍冢吳六鼎、劍侍翠花和龍虎山齊仙俠這些同齡人,差距不僅僅在劍術劍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許多。所以你們是劍池最後的種子了。說說看,你們練劍,有沒有一定要超過誰?」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脫,燦爛笑道:「先是李懿白師兄,接著是師父你,然後去吳家劍冢一趟,再去找鄧太阿,找不到的話,就去北涼……」

說到這里,少年指了指身邊的少女,「告狀」道:「師父師父,師妹跟咱們劍池很多很多女子一般無二,私底下對那北涼王徐鳳年都愛慕得很,每次聚在一起說起那家伙,她們呦,嘖嘖,眼睛都跟咱們腳下的池水似的,綠油油亮閃閃!師父,這也太不像話了吧,那個姓徐的可是咱們劍池的生死大敵,反正劍池里的男人,就沒誰不想拿劍砍死徐鳳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