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珠簾,鐵甲(中)(2 / 2)

始終席地而坐仍是被殃及池魚的徐鳳年抬手擋住一只鞋底板,輕輕推開。很快就得轉頭躲過某人的一口唾沫,然後扶住一個給人打得踉蹌後仰的讀書人。

那些個登山求學把佩劍放在竹簍里的北涼將種世家子稍加打聽,當場就怒了,幾乎是跳著躍過很多士子的頭頂,投入了戰場,一下子就把劣勢局面給扳回來了。

那個曾經在上陰學宮負責講經卻喜好兵學的大儒,倒是一點都不覺得有辱斯文,非但沒有厲聲呵斥,反而笑著拈須,席地而坐,對雙方那些拳腳功夫進行精彩評點。

敢來北涼的外鄉士子,如果沒有點血性是沒有這膽識氣魄的,所以這場架打得愈演愈烈,很快就有人見血,既便如此,也無人退縮,先是那些慕名而來的將種子弟作為北涼一方的援兵加入戰場,他們的出手,很快就引發了所有書樓內北涼士子的共鳴,紛紛起身,向書樓後方「沙場」狂奔過去。然後很快也有外地士子以離陽各道各州同鄉身份抱團,前去助陣。那名大儒仍是不著急,眼睜睜看著坐著的讀書人越來越少,許多小胳膊細腿的士子也起身沖了過去,就算不打架,也會在外圍鼓吹造勢。

徐鳳年出手幫了本地人幾次,只不過極有分寸,只是幫他們擋下一些出手過重的招式,其中一位將種子弟的狠辣撩陰腿也給他悄悄扯住領口往回拉了幾步。

到最後,書樓後方戰事告一段落鳴金收兵,雙方氣勢洶洶對峙,大眼瞪小眼,隨時准備開始下一場大戰。徐鳳年當然是站在本地士子這一邊,身邊有個幽州將種門庭的紈絝子弟嘴角滲出血絲,一邊疼得呲牙咧嘴,一邊扭頭對幫他擋下一拳頭的徐鳳年笑著說道:「哥們,剛才謝了,回頭下山請你喝花酒。這幫龜孫子,老子早就看不順眼了……對了,我叫楊惠之,射流郡的,到了郡內,報我的名字,保管你萬事太平,當然,別做殺人越貨的勾當,這種事情連我都不敢做……」

洞主黃裳聞訊趕來,跑著進入書樓,怒喝道:「書院是讀書人修齊治平之處,你們成何體統?!有力氣打架,去投軍北涼邊關!」

黃裳也不看那涇渭分明的兩幫人,對那名老神在在的大儒講師輕聲嘆息道:「薛稷,你也不稍加管束。」

那叫薛稷的大儒笑了笑,伸手隨意指了指身後懸掛在牆壁上的一幅字畫,「我們讀書人,不怕道理講不通,就怕不講道理。心平氣和是講,大打出手也是講,總比憋在肚子里等著以後秋後算賬來得好,什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多年後,在官場上位高權重的教訓官小的,官小的欺負不當官的,不當官的就只能去欺侮老百姓,豈不是太可怕了?還不如今天大伙兒打完了架,把氣給消了,也就能坐下來繼續說道說道了。洞主,我這不是等著他們打不動了,靜下心來,我才開導勸解一二嘛。書樓內這些半桶水,平時一個個晃盪得厲害,不吃過虧,是不會記事的。」

黃裳哭笑不得,無奈道:「老薛,你啊你啊。」

黃裳眼角余光突然瞥見一個身影,頓時心頭一震。

現在北涼官場可都是在等著看各大書院的好戲,黃裳對於文人議政一事,是絕對持有支持態度的,可是對於「山上」書院內對邊關軍務指手畫腳導致「山下」民心動盪的苗頭跡象,老人不是沒有憂慮。雖說當初北涼王答應了他和官府不攙和書院事務,也放話准許書院絕對不會因言獲罪,甚至庇護讀書人不受兵戈之災武人之辱。但是黃裳心底還是不太相信年輕氣盛的北涼王真能當個甩手掌櫃,何況此時的確是書院「鬧事」在先。所以當青鹿洞洞主看到徐鳳年出現在戰場之中,頓時透心涼,難不成徐鳳年要上綱上線?北涼的讀書種子還未扎根,就要半途而廢?

黃裳不愧是硬骨頭,越是心涼,越不肯退步,他走上前幾步,對徐鳳年直言不諱問道:「北涼王來此,是要興師問罪?是要關閉書院?是不許北涼讀書人讀書?」

徐鳳年搖了搖頭,看了眼那幅字,平靜道:「我原本只是想來看一看,看了就走。不過現在放心很多,牆上那幅字,是『千秋大事,最費思量』。」

徐鳳年環視四周,微笑道:「希望各位讀書人,好好思量,思量之後,聲音才重。你我共勉。」

徐鳳年面朝那名講學大儒,對其輕輕作揖,「這個道理是先生教的,徐鳳年受教了。」

薛稷本該也本想趕緊起身還禮,但是不知為何,那一刻,這個在上陰學宮郁郁不得志的老儒生,硬生生把屁股放回蒲團,直起腰桿,不言不語,承受了這一揖。

在年輕北涼王和洞主黃裳離開書樓很久後,薛稷仍是紋絲不動,老人最後低頭伸手在蒲團外的地面上摸了摸,「誰說北涼土地里,只出騎馬披甲的將種,出不了讀書種子?」

薛稷面對那群至今還沒有緩過神的年輕讀書人,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神態意氣飛揚,「你們都坐下。我薛稷今天最後就講一講如何思量,才是我輩讀書人該有的思量!」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