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七)(1 / 2)

破敗的屋子,明朗的月光,陰冷的巷弄。

橫劍的武道宗師,傷心的干瘦少年,握鞭的豆蔻少女,扶腰喘息的病秧子,背紫匣的絕色女子。

在所有鬼鬼祟祟趴在屋頂的夜行人的看來,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面,讓大半夜跑來喝西北風的他們覺得沒有那么枯燥乏味了。夜行人分為好幾撥,各有各的恩主,其中人數最多,且身上有一股沙場氣焰的,正是來自劉懷璽府邸的銳士,他們也天經地義占據著視野最開闊的兩座毗鄰屋頂。腰間懸佩的兵器皆是戰刀,不過種類可謂五花八門,既有刀身修長望之如禾苗的苗-刀,也有從北莽南朝流入西域的戰刀,甚至一名頭領模樣的黑衣人攜有一把有些年頭的舊式涼刀,只有熟稔北涼邊軍的內行,才可以發現那是一柄弧度相較步刀更加突出的騎軍馬刀。隨著北涼對刀弩的管束越來越嚴,這些早年流散民間的涼刀,其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能輕松賣出動輒七八百兩銀子的天價。在離陽江湖上,有一把涼刀掛在腰間,只要不是那種一眼看穿深淺的膏粱子弟,都能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忌憚。

一個家伙湊近佩涼刀的黑衣人身邊,小聲說道:「齊頭兒,下邊那個背紫色匣子的娘們可真是俊啊,比來咱們府上做客的紫竹仙子還要好看,要不咱們就直接動手得了?整座雪蓮城都是咱們的,只要進了城,小命還不就等於攥在咱們手里了?齊頭兒,將軍不是說你缺個媳婦嘛,我看這娘們就很好。兄弟們剛才商量好了,那棵雪蓮送去將軍府上,這娘們直接綁去頭兒你那宅子,今兒咱們就給你辦喜酒鬧洞房,也不枉費咱們挨凍了一宿!」

被手下慫恿當個山大王的黑衣人下意識撫摸著刀鞘,理智戰勝了欲望,搖頭道:「不要壞了我義父的大事。」

他正是雪蓮城土皇帝劉懷璽的嫡系心腹,曾經貼身追隨劉懷璽在十萬大山中數進數出,這才被賜予這把劉懷璽愛不釋手的涼刀,他此行是要盯著那個用劍的中原人,劉懷璽對那株雪蓮是志在必得,因為公開揚言要上供給西蜀某個姓名同字的女子,據說是極其動人的美人,只可惜她是一個連劉懷璽都招惹不起的存在,府上采蓮人獲得的那株雪蓮則另有隱秘用處,他因為是少年起便跟隨劉懷璽的螟蛉子之一,才有資格接觸到一些內幕,據說如今離陽有新十大門派,南疆龍宮位列其中,新宮主林紅猿不但是南疆江湖的執牛耳者,更與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關系匪淺。義父到底在圖謀什么,他不清楚,但絕對不會局限於雪蓮城,義父私底下不止一次流露出對中原的向往。

「齊頭兒,你瞧,那家伙好像不知死活要橫插一腳,咋辦?」

那位劉懷璽收養的螟蛉子皺了皺眉頭,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等。」

那個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攪局的癆病鬼,把少年少女喊到一旁,嘀嘀咕咕,就像個蹩腳的賬房伙計。果然少年滿臉狐疑,那身世不俗的少女更是毫不動心,少年少女的眼界寬窄高低是一回事,可遭逢巨變之際,這點戒心肯定還是有的。橫空出世冒出個一根手指頭就能輕輕推倒的陌生人,卻憑空給他們畫一張大餅,誰信?當屋頂上的螟蛉子又偷偷看了眼那絕色女子後,尤其是看到她的視線投向那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一向自認鐵石心腸的他驀然一陣熱血上涌,然後就瀟灑躍下,十幾號多年相依為命的兄弟也不甘落後,紛紛落地,除了三名弓箭手默契地繼續留在屋頂,都為馬上就可以春宵一刻的齊頭兒助陣,人人臉上都有輕浮笑意,就差沒有朝那女子喊出一聲嫂子了。徐鳳年正說得口干舌燥,跟那少年說自己只要雪蓮,就能保證少女不嫁人。少年其實有些心動了,倒是那出身雪蓮城外大戶人家的少女,不留情面地揭穿「謊言」。徐鳳年說自己能護著他們安然離開雪蓮城,她就說你先跟那台階上的中原劍客打一架,贏了再談其它。徐鳳年說行,她又說城里的劉將軍身邊高手如雲,她爹的馬家堡也有一百騎兵和兩百弓箭手,你不但要打贏劍客,還得去將軍府和馬家堡再打兩架。徐鳳年本意是怕答應太快,讓兩個孩子誤以為自己沒有誠意,就隨口問了句劉懷璽有多厲害,結果少女就丟了個白眼,說他其實就是個想做無本買賣的江湖騙子,就是想把雪蓮騙到手然後就趕緊跑路。徐鳳年體力不支,就蹲下身,抬頭正要說話,更是被少女鄙視得一塌糊塗,「善解人意」地讓徐鳳年躺著說話好了,腿不酸腰不疼,更省力。徐鳳年笑著說江湖上真正的高手,哪里是飛來飛去裝大爺的,都喜歡他這樣示敵以弱裝孫子的。少女嘴巴不饒人,說徐鳳年不是裝孫子是真孫子。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少年想笑又忍著笑,對徐鳳年偷偷做了個幸災樂禍的鬼臉。徐鳳年對少年笑罵道這還沒過門,就是她主內又主外了,以後你就不怕夫綱不振?性情憨厚卻不是真傻的少年嘿嘿笑著,少女勃然大怒,握緊馬鞭指著這個越說越不像話的家伙,滿臉寒霜,要他趕緊滾蛋。結果徐鳳年隨後說了一番話就讓她徹底平靜下來,「怎么,禍害洪樹枝深陷險境,良心不安,就想著最不濟也要讓我和那個漂亮姐姐,這么兩個外人,不要攙和其中?你這丫頭心腸是不是也太軟了些……」

那幫劉懷璽豢養的鷹犬正要大打出手,腰佩涼刀的人抬手止住了他們的蠢蠢欲動,輕聲道:「有些不對勁。」

緊接著屋內傳出猖狂笑聲,「你們這幫遇見真佛不識佛的瓜娃子,瞎嚷嚷個錘子!」

一道身影如野馬奔槽撞開紙糊一般的泥屋牆壁,飄掠而出,先是躍過了那名紋絲不動的劍客頭頂,接著在徐鳳年和姜泥中間一穿而過,最後撞入那劉懷璽麾下銳士的隊列中。那名久經廝殺的劉府螟蛉子怒喝一聲,拔刀後雙手握刀,以身催刀,快步前沖,不走直線的步伐異常繁復且輕靈,雜糅了西蜀形意和南唐通臂的老架路子,手上動作則十分干凈,大劈大砍,一刀朝那身影迅猛當頭劃下。

從屋內竄出的身形一閃而逝,眨眼睛就與螟蛉子擦身而過,不但一腳撞在了後者胸膛,還空手奪走了那柄戰刀,前者沖勁仍是不減,直撲那堵斑駁不堪的小巷牆壁,將刀刺入牆,身形翻動,等到被敬稱為齊頭兒的年輕人止住踉蹌後退身形轉頭望去,看到一個兩條小腿至膝蓋以下好像都被利器削掉的老頭,就那么坐在那柄心愛戰刀上,顧盼自雄,朗聲道:「呦,年輕人有點斤兩,只不過不幸對上了老夫,再給你二十年水磨工夫,仍是不夠看啊!」

霸氣四溢的老家伙瞥了眼那個沒有阻攔自己出屋的中年劍客,憤憤不平道:「老夫此次重出江湖,在這破爛小城等了這么多天,除了台階上那個空有殺人劍卻沒殺人心的榆木疙瘩,竟然就沒有一個識趣的家伙主動來燒香敬神?難不成非要老夫大開殺戒,再能讓你們這幫眼拙的井底之蛙,明白你們雪蓮城來了位陸地神仙?」

姓齊的雪蓮城地頭蛇扭頭吐出一口血水,眼神陰鷙冰冷,抖了抖手腕,笑問道:「老神仙真要跟將軍府為敵?」

老人桀桀笑道:「什么狗屁將軍府,一幫睜眼瞎,真惹惱了老夫,頃刻間就要你們雞犬不留!」

徐鳳年這時候對悄然走近自己幾步的姜泥笑道:「學著點,看看人家老前輩是怎么行走江湖的,多有風范。我跟你說,咱們紈絝子弟這行呢,不懂邪魅一笑的話,那絕對是紈絝江湖的雛鳥,同理,江湖上的邪道高手,這種桀桀笑聲那也只是入門的本事,正道人物嘛,那必定得是仙風道骨的,一招過後,要負手而立,晚上尤其是月夜,最襯景,你想啊,擺出仰頭望月架勢的話,既有宗師氣度又不傷眼,反觀白天大太陽就不太行,刺眼。不過也有辦法,那就是細眯著眼,要沉默不語,千萬別說話,狠話大話都要不得,一說出口就降了身份,你什么都不說,反而讓旁觀的路人,比如我們這一大撥,覺得高深莫測。」

姜泥沒好氣道:「你無聊不無聊!」

徐鳳年瞪眼道:「這可是我親自闖盪江湖後總結出來的金玉良言,別人想聽,我也千金不賣!」

那個豎起耳朵偷聽徐鳳年「傳道授業」的馬家堡千金小姐,很快拆台道:「果然是個經驗老道的江湖騙子!」

少年聽得尤為津津有味,覺得這話真有道理,雪蓮城那些個富家子弟,每次在街上調戲姑娘,可不就是喜歡那種邪魅一笑嗎?還有每次打開折扇都是清脆啪一聲就打開了,啪一聲就又合龍了,他就怎么都學不來那笑容,當然也買不起那扇子。所以少年充滿好奇輕聲問道:「還有嗎?」

徐鳳年洋洋得意地哼哼道:「有啊,這里頭學問深似海,小子我問你,你們雪蓮城有沒有外號是紫字開頭的女俠,要么喜歡穿紫衣,要么喜歡用紫色佩飾,肯定有,對不對?」

少年一驚一乍,滿眼欽佩,使勁點頭道:「公子,你神了!這一年里就有三四位神仙姐姐是這樣的!」

少女撇嘴道:「猜出這種事情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們雪蓮城還多得是那種穿白袍子腰間掛上兩把刀的外鄉少俠呢,人人都自稱自己是某個人的閉關弟子,不是喜歡大醉酩酊躺在街面上看月亮,就是挑個不高的城牆爬上去坐在那里假裝發呆,要不就是喜歡跑去雪荷樓樓下賣弄詩詞。我爹說他們身手確是有些的,但跟雪蓮城的頂尖高手比起來差遠了,還說這群少俠不是小時候腦子給驢踢了,就是長大後腦袋給門板夾過,讓我只要瞧見著他們一定要繞著走。」

徐鳳年語重心長道:「小姑娘,你不懂,這些志存高遠的少俠,都是年輕有為前程似錦啊,他日必成大俠!」

少女沒搭理這家伙,惡狠狠剮了一眼少年洪樹枝,「神仙姐姐?」

少年縮了縮脖子,靈機一動,現學現用,開始仰頭望月。

在那個老頭說了句話後,場中劍拔弩張的形勢急轉直下,「老夫聽說你們的主子劉懷璽一些事跡,分明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你捎話給那什么將軍府,就說只要他姓劉的肯雙手供奉上十柄名劍,黃金千兩和一棟占地百畝婢女百人的宅子,老夫就勉為其難做他的首席客卿,哪怕日後對上了天下前十的高手,他自會有與之叫板的底氣。」

嘴角還有血跡的那個姓齊年輕人臉色陰晴不定,最終灑然一笑,抱拳道:「只要前輩拿得下那名礙眼的劍客,讓晚輩好取走雪蓮交差,自會盡力為前輩引薦給義父。」

少年慌了,喊道:「老頭子,你不是說要收我做徒弟嗎?說下山後就傳授給我輕輕松松成為天下第一人的絕世武功嗎?」

老人哈哈笑道:「傻小子,就你那份粗鄙根骨,老夫就是給你幾十本上乘秘籍,你也練不成高手。老夫當初要是不這么說,你會幫我破去洞內陣法?」

老人突然望向那個病怏怏的年輕人,「你小子資質倒是馬馬虎虎,想不想入我門下?老夫此次東山再起,注定要天下揚名,你只要答應,老夫就讓你雞犬升天。」

老人話鋒一轉,望向那個背負紫匣的年輕女子,真可謂驚艷到了極點,就算當年自己恣意江湖的時候,也沒瞧見這般動人的女子,若是能夠用作鼎爐,未必不能重返武道巔峰。老人毫不掩飾他的貪婪眼神,咂摸咂摸嘴巴,嘿嘿笑道:「不過呢,你身邊的女娃兒,得歸老夫,此等一品寶鼎,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至於你,年輕人,一個娘們算什么,只要有了世間第一流的武功……」

徐鳳年笑眯眯道:「得了得了,本來還想跟你聊幾句的,想聽一聽當年羊皮裘老頭兒所在江湖是怎么個光景,你呢,畢竟好歹是跟東越劍池董元睿交過手的江湖前輩,雖說慘敗到給人用『六只蜻』砍斷了兩腿,但活到這個歲數也不容易。可既然你自己想不開,那就沒辦法了。你啊,得謝我,如果不是我,你這會兒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姜泥冷哼一聲。

徐鳳年沒有笑意了,「說到,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鑄鼎師吧,擅長拿女子做鼎爐,以采陰補陽增長自身修為,連魔教逐鹿山都樂意不收納的下三濫貨色。」

董元睿,六只蜻,鑄鼎師,逐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