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二章 站著坐著跪著躺著(2 / 2)

有彭家為首開了個好頭,兩遼豪門的集體遷徙還算順利。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離京,青黨主心骨洪靈樞的入京,看似江南勢力在廟堂上一進一出,沒有虧損,其實大傷元氣是顯而易見的。如此一來,北地士子的大規模入京就很有嚼頭了。

官員宅邸的大門要高於街面,這也是沿襲了數百年的規矩,官場上所謂的進身之階,其實就是說門口的台階,台階級數大有講究,按照離陽律法,首先,要先入流品,其次才能以官身高低來決定砌建台階數目,六品不過三級,四品方能砌到四級台階,這意味著地方郡守和尋常實權將軍都是如此。接下來絕大多數六部侍郎如無特賜,府邸也不過五級,六部尚書是六級,極少數可以達到七級台階,比如之前的吏部尚書趙右齡,如今禮部尚書司馬朴華,也獲此殊榮,據說司馬家在興師動眾為宅子增砌台階的那天,老尚書當場就淚灑衣襟了。

有趣的是,在東北這片無比珍稀的七級台階,在陳少保陳望所在的那塊區域,則屬於稀拉平常了,你要是台階不到六級,出門都沒臉皮跟人打招呼,至於七級也極為常見,陳望的老丈人就是七級,甚至如燕國公高適之這樣的八階也不算罕見。只不過京城官員個個心知肚明,城西的台階,那都是虛的,是靠著先輩祖蔭和趙家姓氏來裝點朝廷門面而已,但是東北那邊的台階,才是實打實靠著最近兩輩人的官帽子換來的,「西七不如北五稀奇」這個說法,正是此理。而在京城東北,還有個說法,「馬八閻七尚書六」,說的是這邊尚書府邸多數不過六階,但是閻府卻高達七階,馬府更是有著與藩王國公同等規格的八級台階!

最近這段時日,不但馬家長子馬忠賢經常從京畿東軍趕回內城府邸,就連那個經常夜不歸宿滿身脂粉味的嫡長孫,也乖乖待在家中閉門謝客了。

大概是聽說過太多次馬家老太爺終於不行了的傳言,結果次次都還能行,對於馬忠賢父子兩人的異樣,也沒有幾人當回事。

但是兒子馬忠賢也好,孫子馬文厚也罷,都清楚,這一次老爺子興許是真的扛不過去了。

因為卧榻多年的老爺子不但不再渾渾噩噩,還橫生出一股精氣神,都能坐起身喝幾口清粥了,眼神清亮了許多。

這叫回光返照。

風燭殘年,風燭殘年,有些老人,臨了臨了,知道自己既然大限將至,就不再介意給風吹滅最後的那點燭火了。

馬家老爺子在從兒子馬忠賢嘴中聽到北涼打贏了北莽後,當時老爺子只是睜開視線渾濁的雙眼,顫顫巍巍問道:「死了……多少……」

馬忠賢如實稟報了其實還十分模糊的大致戰況,只不過哪怕比起兵部官員,都已經要更為接近真相了。

老爺子第一次破天荒坐起身,是聽說年輕藩王擅自入京,但是老人大概實在太疲憊不堪了,沒過多久很快就躺回去,直到聽說八百北涼輕騎就嚇得京畿西軍魂飛魄散,老人才點名要那個公認不成氣候的嫡長孫回到府邸,馬文厚在太安城是個怪人,說他是紈絝子弟,跟王元燃閻通書之流其實從小就玩不到一塊,可要說他胸懷大志,卻又跟殷長庚韓醒言這些俊彥從來都不對眼,於是馬文厚跟老首輔張巨鹿的幼子張邊關,那個住在陋巷且喜歡滿城瞎逛的廢物,並稱「京城奇怪」,不過比起性情乖張的張邊關,馬文厚其實人緣不錯,當年弱冠游學,一走就是離家兩年多,東海武帝城,南疆大山,西蜀南詔,青州襄樊,薊州北邊,都去過了。

馬文厚是被老爹馬忠賢當夜親自帶人抓回馬府的,而垂垂老矣的征北大將軍馬祿琅,也正是在孫子馬文厚的攙扶下,第二次坐起身,這之後,不論是三餐飲食還是聽馬文厚讀書,老人都是坐著多躺著少。

接下來,無論是聽說北莽大將軍楊元贊的戰死幽州葫蘆口,還是聽說顧劍棠麾下的兩遼鐵騎終於按捺不住,有蠢蠢欲動的跡象,宦海沉浮六十余載的老人都顯得波瀾不驚。

不過當老人親自將虎符交出去的時候,老人沒來由感慨了一句「取死之道」,不知是說年輕藩王還是在說誰。

今日早朝,老人好像有點想去,但直到自己那把身子骨已經扛不住顛簸,就沒有讓兒孫們為難。

在馬忠賢的暗中授意下,幾位深藏不露的馬家供奉都撒網一般撒出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遠遠盯著那個姓徐的年輕人。

很快,就有一個接著一個的消息傳回馬府,那個年輕藩王離開下馬嵬驛館,但不是參加朝會,而是輕車簡從去了離陽舊兵部衙門,臨門而不入。進了禮部衙門,尚書司馬朴華溜之大吉。最後到了欽天監,見了皇太後

趙雉和九九館老板娘。

老人每聽到一個消息就會分別點評。

老人的精神氣很足,變得極為健談,而且思維縝密,好像要把這十年積攢在肚子里的言語一口氣說完才肯罷休。

「兵部老衙門啊,其實是塊風水寶地,荒廢了,可惜。」

「文厚啊,我馬家很早就是離陽藩鎮勢力了,只不過當年見風使舵得快,其實我最早被你太爺爺丟進兵部的時候,才十八歲,很多人都覺得你太爺爺昏了頭,把家里獨苗放在京城,難道真不要祖宗基業了?然後等我熬了二十多年,終於熬成了兵部右侍郎,所有人都閉嘴了,有些人是死了,開不了口。有些人是失勢了,沒那臉皮跑到我跟前發牢騷。我這輩子啊,都在兵部和軍營打轉,但是碧眼兒坦坦翁那輩人都知道,我一輩子都沒上過沙場,更沒有殺過人,是不是很滑稽?這么一號人物,結果當上了征北大將軍?」

「我成為兵部大佬的時候,見到過很多年輕將領,有野心的,有本事的,殺人不眨眼的,都有。那時候有個姓徐的錦州蠻子,在官場上爬得尤為吃力,總是吃敗仗,好幾次兵馬都打光了,差點成了光桿。沒有人看好他,我也不看好,沒有根基,就靠拼命。文厚,你要清楚,那時候的離陽不比現在世道太平,總有打不完的仗,如今殺了百來個北莽蠻子就能當都尉,在當時,你可能殺上千個東越或者是北漢甲士都撈不到都尉,要不然好不容易當上了,明天卻成了別人的軍功,所以有一次當那個年輕人再次灰頭土臉跑到衙門,跟咱們這幫兵部老爺們要兵馬要糧草,沒人樂意搭理他,總覺得會賺不回本錢,兵部拿得出手的虎符其實就那么十幾塊,否則就得動用見不得光的私軍,給誰不是給,憑什么給你一個朝不保夕的年輕人?」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天下著雨,那個當時空有一個校尉頭銜的錦州年輕人,就站在大雨庭院里,腳底下放著裝銀子的箱子,腰桿挺直,一看就不像是個會求人的。就那點銀子?也配兵部抽調給你七八百人馬?雖說都曉得這個人不貪錢,只要打贏仗,不管自己死多少人,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拿了財物送給兵部的大人,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這家伙在上一場打敗仗的時候,害死了一個兵部郎中送進他軍中撈戰功的晚輩,所以啊,沒人樂意理睬他。見過打仗不要命的,就沒他那么不要命的,次次打仗都沖在最前頭,這樣的人,誰敢全力扶持?光會打仗,不會當官,說不定那天就死了,這怎么行。」

「不過那天我心情不錯,因為那個兵部郎中仗著老資歷,總喜歡跟我對著干,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惡心惡心那個兵部郎中,所以我走到那個以前從沒有直接打過交道的年輕人面前,答應給了他一支兵馬。」

聽到這里,馬文厚好奇道:「是不是很快就打了場缽滿盆盈的大勝仗?」

老人微笑搖頭道:「贏倒是贏了,而且連贏了三場,不過兵馬又給那個年輕人打光了,當然,我的本錢肯定是賺回來了。那個時候,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可一旦青壯披上了甲胄提起刀槍,那還是可以按人頭算錢的。馬家現在的老底子,就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積攢出來的。很多本來割據一方的武將,也都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打光家底的。」

馬文厚無言以對。

他們這一輩的年輕人,大多原本就不太喜歡聽老輩人嘮叨春秋戰事,小時候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馬文厚也不例外。

老人感慨道:「那個當時需要看你爺爺心情和臉色的錦州校尉,你一定早就猜出來了,是徐驍。後來的離陽人屠,最後的北涼王。」

馬文厚輕輕點頭。

這樁陳年往事,老人從來沒有跟人提起過。

「老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對也不全對。不管怎么說,徐驍能夠帶著一身傷病老死床榻,大概是老天爺對他那個義字當頭的回報吧。但是『多行不仁,禍及子孫』,爺爺我是很信的,徐家又是個好例子,徐驍殺了那么多人,你看他幾個兒女,有誰是有福氣的?大女兒很早就死了,二女兒癱瘓在輪椅上,幼子是個傻子。至於長子……這個年輕人,我想這些年過得也不算痛快。明面上的風光,其實就那么回事。人啊,是很奇怪的,窮人覺得有錢人日子肯定滋潤,升斗小民覺得大權在握的大人物肯定為所欲為,對一半錯一半,打個很簡單的比分,尋常百姓給人無緣無故在大街上踹了一腳,也許罵罵咧咧幾句,憤懣幾天,這個檻也就跨過去了,但如果是你馬文厚呢?假如你給殷茂春的兒子或是顧劍棠的兒子扇了一耳光,你是不是明天明年就忘記這根刺了?不會的,這樣的不痛快,比起窮人丟了十幾兩銀子的要死要活,其實差不多了。」

馬文厚小聲嘀咕道:「殷長庚和老顧那兒子敢扇我?我不打斷他們三條腿?」

馬忠賢怒目相向,「多大的人了,知不知道輕重?!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你小子立個屁!」

老人擺擺手,示意馬忠賢不要動怒,「忠賢,你別看你兒子滿嘴沒個把門的,其實焉兒壞著呢,也別覺得教訓了殷顧兩人的子孫就有錯,有錯嗎?沒有,只要法子得當,其實是好事。這一點悟性,你馬忠賢比你兒子差了十萬八千里。」

馬忠賢嗯了一聲,雖然這位安東將軍在京城官場出了名桀驁不馴,但是純孝至極,對馬祿琅那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或者是馬祿琅老糊塗了。

已經消瘦到皮包骨頭的老人開心笑了,顫顫巍巍伸手,輕輕捏了捏兒子的肩膀,「你比我強,真正打過仗,立過戰功,性子也單純,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最適合守成,尤其是天子腳下,聰明人誤事,自作聰明更是作死。馬家的擔子,你算是挑起來了。」

老人轉頭凝視著十來年碌碌無為的馬文厚,「打江山是爺爺和你太爺爺這幾代人的責任,守住家業是你爹的擔子,那么家族中興或是更上一層樓,就該輪到你了。」

馬文厚嘴巴緊閉,不說話。

看到兒子這副病懨懨的德性,馬忠賢立即涌起一股無名之火,剛要發飆,就給老人瞪了一眼,立即噤若寒蟬。

老人輕聲道:「文厚啊,爺爺我呢,兒子就你爹這么一個,但是孫子有四個,孫女也有兩個,這些年,你的三個弟弟都忙著爭寵奪權,唯獨你細心護著你的兩個妹妹,這很好。那三個沒出息的,真本事沒有,爭風吃醋的能耐倒是很夠,比娘們還娘們。把家業交給他們,撐死也就是一代人的時間,金山銀山也能給敗光。」

老人加重語氣,重復道:「你很好!」

馬忠賢愣在當場。

老人撇了撇嘴,有些冷笑,「世上有兩種人不能打交道,一種是幾近聖賢的完人,比如碧眼兒,不管你怎么做,很難與之有私交和實惠。還有一種是沒有底線的人,不怕人的底線低,畢竟你清楚那是什么人,小心些

終歸能夠避禍求利,唯獨沒有底線之人,你都不知道他哪天會帶給你『驚喜』,這種人,像上任天官趙右齡,還有現在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與之深交,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們賣得精光,你委屈,他們還洋洋得意。如果馬家是小門小戶,需要攀附高枝,自然另當別論,能夠入他們的法眼就不錯了。但是馬家雖然算不得太安城首屈一指的豪閥,前十還是勉勉強強有的,那么就可以不用搭理這些人了,兩種人都不要接近。」

說到這里,老人分別對兒子和孫子語重心長說了一份忠告。

「忠賢,不要成天想著立下赫赫戰功,尤其不要想著去廣陵道湊熱鬧。記住,一國之君,很多時候要誰死,不見得就是他本人的意願,先帝當真就不希望能夠與張巨鹿閻震春他們,一起善始善終地載入史冊?到時候,皇帝要你死,你作為臣子,找誰說理去?所以,千萬不要有大勛於國,但務必要有小恩於君。切記切記!」

「文厚,送你一句話,是坦坦翁早年跟我說的:水深則流緩,人貴則語遲。你啊,也別再念叨那些豪言壯語了,『不恨我不見古人,唯恨古人不見我』,『生當封侯拜相,死當入廟陪祭』,聽著是挺解氣,其實比起坦坦翁的那句,道行差了十幾條大街啊。有些話,放在肚子里就好,是不能說出口的。男兒的志向抱負,不比女子懷胎才幾個月就能顯而易見了。」

馬文厚嘿嘿笑道:「現在也不愛扯這些了,以前不是想著以後萬一哪天真的揚名立萬了,後人撰寫史書,就能直接拿出來用了嘛。」

老人笑罵道:「兔崽子!」

馬忠賢有些無辜,郁悶道:「爹,怎么連我也罵了。」

老人有些辛苦地擠出一個笑臉,再次伸手,摸了摸馬忠賢的腦袋,「你也是兔崽子。好了,三個都罵了。」

馬忠賢笑了,但是這個粗糲漢子眼眶中已經有些淚水。

馬文厚始終一手扶住爺爺的手臂,一手攔在老人的後背。

這個時候,一位年近古稀的馬家供奉高手出現在門口,語氣有些壓抑不住的顫抖,緩緩道:「徐鳳年已經在欽天監大門口殺了三十多位仙人了。一千兩百重騎軍暫時還未投入戰場。」

征北大將軍馬祿琅的眼神有些恍惚。

然後老人突然厲聲道:「忠賢,你趕緊入宮面聖,就算跪斷膝蓋,也要阻攔陛下動用那支重騎軍!」

馬忠賢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當他意識到老人的命不久矣,又有些遲疑。

老人怒斥道:「蠢貨,我這是要用整個馬家的臉面,給陛下當一架梯子好從高處走下來!接下來陛下要任用誰擔任重騎軍的統領,誰都可以,唯獨你馬忠賢不行!唯有如此,文厚才有希望以最快速度躋身中樞。」

馬忠賢使勁抹了抹眼睛,大踏步轉身離去。

馬祿琅劇烈喘息,馬文厚輕柔拍打老人的後背。

老人苦笑道:「讓我躺著吧,撐不住了,也沒必要再撐。」

馬文厚小心翼翼讓老人躺著。

老人握著這個嫡長孫的手,輕聲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爺爺八十好幾的人了,你有什么好傷心的。」

馬文厚擠出笑臉哽咽道:「這不是嫌棄我爹嘴笨,就算罵人也罵不到點子上,爺爺有大智慧,就算不罵人,我也能聽得進去。」

老人安靜躺在那里,已是進氣少於出氣的慘淡光景了。

老人平靜道:「文厚,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個說法很有意思,爺爺在七十以後就真的信了,你要是不信的話,那就一定也要活到這個歲數啊。你的心還不夠靜,要多讀書,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可以多去那八級台階上坐坐。」

馬文厚抓著老人的手,使勁點點頭。

馬祿琅緩緩閉上眼睛,「生得比你徐驍早,死得比徐驍你晚,總算贏了你一場啊。」

當老人說完最後那句話,終於溘然長逝。

「現在我,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