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九章 事了拂衣(三)(2 / 2)

很少說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我是個一心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當年因為宗門的關系給大將軍當扈從,但心底其實從來沒有什么家國天下,總覺得有一雙拳頭一身武藝,要么有天覺得無聊了,就破開天門做飛升人,要么有一天死在誰的手上,死在哪里都是死,這身皮囊即便無人埋,也根本不打緊。後來有次在清涼山後山散步,當時石碑上的名字還不多,我看著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覺得要不然自個兒以後在這里,也留下個名字?我讀書不多,但也知道無論正史野史,不管留給後人幾百幾千萬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寫了多少詩篇,那都是沒有老百姓的份,想留個名字,難如登天,比尋常江湖武人成為大宗師還難。可我們北涼不一樣,有三十萬石碑,有那部《英靈錄》……」

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氣,「我們北涼,不一樣!」

徐鳳年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酒,把酒壺擱在膝蓋上,雙手攏袖,輕聲道:「徐叔叔,戰死,哪怕再壯烈,也比不上好好活著。」

徐偃兵笑道:「誰沒有個死,當然了,能不死當然誰都不想死,但我也說過,咱們北涼不一樣,跟這座太安城更不一樣!」

徐鳳年默不作聲。

徐偃兵轉頭問道:「怎么,以為那十多萬邊關將士,都是為你徐鳳年戰死的?」

徐偃兵狠狠呸了一聲,「你小子別臭屁了!真以為下馬嵬外邊有百來號娘們為你要死要活的,就以為咱們北涼三十萬鐵騎也愛慕你徐鳳年的風采了?他娘的,三十萬邊軍兒郎,那可都是大冬天都能赤條條在雪地里跑十幾里路的漢子!」

徐鳳年啞然失笑。

陳漁忍俊不禁,但是很快眼中浮現出一些細碎的傷感。

大概這就是北涼男人獨有的對話吧。

就像北涼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萬大軍的大好頭顱。

北涼鐵騎,不多,但在葫蘆口築得起史無前例的巨大京觀。

徐偃兵仰頭喝了口酒,「離陽唯獨我北涼,不死戰如何能活!你徐鳳年只要不讓他們白死,不曾獨自怯戰而退,那就對得起三十萬鐵騎了!」

徐鳳年笑道:「徐叔叔,這話可就說得傷感情了啊,別的不說,跟拓拔菩薩那場架,我自己覺得就挺驚天地泣鬼神的,要不是拓拔菩薩那王八蛋有人幫忙,他的腦袋可就要在楊元贊之前丟掉了。」

還在陪著徐嬰打旋的賈家嘉呵了一聲。

徐鳳年趕緊笑道:「以後打架肯定喊上你,讓你收尾。」

徐偃兵使勁倒了倒酒壺,竟然沒酒了。

徐偃兵將酒壺隨手高高拋出牆外,緩緩起身,說道:「徐偃兵有個不情之請。」

徐鳳年說道:「徐叔叔你說。」

徐偃兵平靜道:「不要只因為是大將軍徐驍的兒子,才當北涼王。不要只因為是北涼王,才站在關外。」

徐偃兵說完這句話,大步走下台階。

當徐偃兵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徐鳳年拿起酒壺輕輕向他拋去,徐偃兵頭也不抬接住酒壺。

徐鳳年笑道:「沒問題!不過就當欠我一壺酒,咋樣?」

徐偃兵笑道:「欠著!」

徐偃兵離開很久了,徐鳳年笑眯眯托著腮幫,看著院子里那兩個女子的旋轉打圈。

陳漁打破沉默道:「我原本跟著你離開九九館,只是因為洪姨希望我去北涼,對我來說,去哪里都差不多,這件事,真的不騙你。」

徐鳳年嗯了一聲,「我相信。」

陳漁嫣然一笑,禍國殃民,可惜徐鳳年沒有轉頭。

她笑道:「聽說北涼冬天的雪很大,都能刮走人,是嗎?」

徐鳳年搖頭道:「沒那么誇張,但北涼的大雪,真的很大。」

陳漁繼續笑問道:「那我就真的下定決心去北涼了哦?」

徐鳳年點頭,「北涼不大,很窮,但肯定容得下一個想看大雪的女子。」

陳漁歪著腦袋,問道:「僅此而已。」

徐鳳年還是點頭,「僅此而已。」

陳漁笑臉不變,「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徐鳳年依然點頭,添了一句,「忘了提醒你說,北涼是真的窮,你要是有私房錢啊嫁妝啊什么的,千萬別嫌重就不帶,到時候我幫你扛,我不怕累。實在不行,我還有八百白馬義從。剛好這次來太安城,沒怎么打著秋風,這不是咱們北涼鐵騎的風格嘛!」

陳漁胸脯有些微微顫動,咬牙切齒道:「沒變!」

徐鳳年轉過頭,哈哈笑著抱了一拳。

又是一陣沉默。

又是陳漁主動開口道:「你心里頭的那個人,很漂亮吧?」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點頭,好像有些怔怔出神,過了很久才輕聲道:「當然好看啊,很小的時候,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不過那時候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歡,只知道欺負她,但可能也是生怕她記不住自己吧。」

陳漁輕輕嘆息。

突然,這個年輕男人轉過頭,笑臉溫柔,「還有,她有酒窩,你沒有。」

陳漁第一次有痛痛快快出手揍人的沖動。

徐鳳年重新轉頭,好像視線越過了院牆,越過了太安城的城牆,越過了大山大水,望向那遙遠的南方。

陳漁哦了一聲,「原來是她啊,難怪你要帶著北涼鐵騎去廣陵道。」

徐鳳年柔聲道:「我跟她說過,她,我欺負得,誰都欺負不得。她可能不信,那我就證明給她看。」

陳漁有些沒來由的黯然。

原來有些男女之間,有些不用太多力氣便說出口的平淡言語,是如此有斤兩。

其實有句話,徐鳳年沒有說出口。

以後,他也不再欺負她了。

「我的小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