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九十三章 安身之地無處安心(2 / 2)

那個退隱多年的大楚姜姓老人,猛然間睜開眼睛,氣勢暴漲。

徐鳳年隨手將腦袋拋向那一千六百鐵甲身前的地面上。

頭顱滾動,鮮血流淌。

此時,有負劍三騎沿著御道一路疾馳而來,其中有個洪亮嗓音在徐鳳年身後響起道:「徐鳳年!退出京城!」

在那三騎臨近皇城大門的時候,已經紛紛抽出長劍,一時間劍氣縱橫御道。

這已是呂丹田之外的全部西楚劍道大家。

徐鳳年不動聲色地說了「滾出去」三個字。

並駕齊驅的三匹駿馬在即將沖出城門孔洞的時候,就像撞到了一堵堅硬如鐵的城牆之上,馬頭盡碎。

三未在大楚江湖成名已久的劍道宗師雖有察覺,棄馬躍起,各自以手中劍刺向那堵無形城牆。

但是無一例外,沒有任何留力的長劍都砰然折斷。最為力大的劍客更是整個人都撞在了那道氣機牆壁之上。

以三根細針刺大幅宣紙,紙不破而針斷。

高下之別,一眼可見。

三名已經傷及內腑的西楚劍道宗師面面相覷。

徐鳳年根本沒有轉頭,看著遠處那些人多勢眾卻如臨大敵的鐵甲御林軍,冷聲道:「讓開。」

當徐鳳年踏出一步,前方第一層鐵甲就開始向後撤退一步。

當徐鳳年右手抓住左腰的過河卒。

那座密密麻麻的步軍大陣越擁擠不堪。

四面城頭之上終於有將領下令射箭。

但是一千多張弓弩的箭矢都在離弦不到一丈的距離,詭譎地靜止不動,然後緩緩掉轉箭頭。

一千多根冰冷的尖銳箭頭,像一千多條吐信的陰冷毒蛇。

有人咽口水,有人冒冷汗,有人顫抖。

但是沒有一人出聲,沒有一人撤退。

那名姜氏皇族老人向前踏出一步,捏碎了手心一件物品,然後抬起一拳重重錘在心口。

本就高大魁梧的身形,突然達到絕非凡人身軀可以生長而成的一丈四尺高度,金光流溢。

看到這熟悉一幕,好像重新置身於國子監門口,徐鳳年沉聲道:「你真是該死!」

那尊天庭戰神抬起雙臂格擋在頭部前方。

徐鳳年身形掠過鐵甲步陣,右手過河卒一刀劈在金色巨人的手臂上。

後者撞開了宮城大門。

在徐鳳年走入大門,塵埃中雙膝微蹲的金色巨人站直身軀,朗聲道:「再來!」

徐鳳年一閃而逝。

金色巨人再度倒退,堅硬地面上劃出一條溝壑。

這一次根本不用金色巨人出聲提醒,徐鳳年就已經一刀將這尊以西楚氣運凝聚不壞金身的砸入地底下。

徐鳳年提刀前行。

身後那個坑中碎石濺射,金光四射,巨人朝著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大踏步前奔,快如奔雷,每一步都震顫大地。

徐鳳年左手握住了右腰的北涼刀。

其實這把涼刀已經在跟陳芝豹廣陵江一戰中折斷,而過河卒也出現了細微裂紋。

那一戰,徐鳳年捅了陳芝豹一刀。

代價是被青轉紫的梅子酒槍頭撞在肩頭。

徐鳳年轉身左手一刀。

那半截涼刀,如夜間的弧月橫放在了人間。

被劈砍在脖子上的金色巨人竟然沒有被割掉頭顱,而是轟然擊飛,整個軀體都撞入城牆之上。

這尊足以媲美佛門大金剛境界的巨人雙手扒開城牆,就要破牆而出繼續再戰。

徐鳳年身體前傾,雙手持刀,一掠而去。

————

那座江湖的水榭附近,不斷有消息傳遞過來,何太盛臉色越來越凝重。

宋文鳳臉色陰晴不定。

年輕女帝好似對那邊的激烈戰況根本不在意,望著死寂水面,偶爾會有一道水柱濺起。

也許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這座小湖在短短大半個月以來,水位暴漲了數丈有余,可是因為宮中宦官宮女都是西楚新人,不知道以往的光景,只當作是入春以後小湖便理該如此。

她雙手托著腮幫,凝望遠方,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這一次輪到她譏笑道:「怎么,你們這就怕了?」

宋文鳳冷笑道:「陛下難道真以為那北涼王能夠全身而退?難道真以為能夠跟著他一起遠走高飛?」

正是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

但是一只黃鶯不知為何墜落在湖面。

她用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呢喃道:「我不走。」

宋文鳳厲聲道:「姜姒,你別忘了你生是大楚姜氏的人,就算死,也應當是大楚姜氏的鬼!這個天下,你可以死在任何一處,唯獨不能死在那北涼!那里既不是你姜姒的安身之地,更不會是你的安心之地!」

宋文鳳怒極反笑,轉頭惡狠狠盯著這個年輕女子,「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驍的嫡長子,卻要把大楚姜氏的皇帝救出這座牢籠?!陛下,我宋文鳳最後一次以大楚臣子問你一句,即使大楚無人攔阻,你姜姒敢跟他走嗎,你又有何顏面去面對姜氏列祖列宗?!」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陌生卻溫醇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老王八蛋,閉嘴好嗎?」

宋文鳳如遭雷擊,竟是不敢第一時間轉身回頭。

宋慶善宋茂林都好不到哪里去,御林軍副統領何太盛更是汗流浹背。

那個終於走到這里的年輕人,風塵仆仆,而且左側肩頭滲出了一些鮮血。

所以他下意識去擦了擦左肩。

就像個在田間勞作的村夫,回家敲門前先把汗水擦干凈,不讓媳婦看到他的疲憊。

何太盛悄悄向後退了一步。

腳步移動的時候,鐵甲錚錚,這讓原本對身上那副華貴甲胄很滿意的副統領,第一次如此痛恨它的不合時宜。

那個年輕人做了個環顧四周的姿勢,然後故意不去看風度翩翩的某位宋家風流子,而是對著上了年紀的中年人宋慶善笑道:「哦,你就是那個啥宋茂林吧,是挺人模狗樣的。」

宋慶善和宋茂林頓時同時臉色鐵青。

宋文鳳眯起眼,看不出所思所想,不愧是宦海沉浮了大半輩子的老狐狸。

徐鳳年伸出手指朝他眼中的中年「宋茂林」勾了勾,「宋茂林你小子站出來,我要跟你說道說道。」

宋慶善憤怒至極,怒斥道:「徐鳳年,你大膽!這里是我大楚京城……」

啪一聲。

挨了一巴掌的宋慶善橫飛出去,重重摔在幾丈外的地面上,抽搐了兩下,然後就生死不知了。

真正的宋茂林剛要說話,也被如出一轍地一巴掌摔出去,某人還碎碎念道:「他娘的長得比老子差了十萬八千里,也敢大白天出來裝鬼嚇唬人……」

水榭中背對他們的她,好像肩膀偷偷摸摸聳動了一下。

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徐鳳年會心一笑。

見到她,哪怕只是背影,他也很開心了。

大氣不敢喘息的何太盛眼觀鼻鼻觀心,對眼前的悲劇持有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的姿態。

可惜結果仍是被那個蠻不講理的年輕人一腳,在空中踹成一只蝦,撞斷了一顆粗壯柳樹上,吐了一大碗鮮血才暈死過去。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上台階。

宋文鳳步步後退,靠著廊柱才現已經無路可退。

徐鳳年按住他的腦袋往廊柱上狠狠一推。

這位執掌大楚門下省的從一品官員頓時翻著白眼癱軟在地。

她面對江湖,他背朝江湖。

他盡量平聲靜氣柔聲道:「看夠了沒,看夠了就跟我走。」

她默然無聲。

他繼續說道:「如果沒有看夠,我可以等。」

她仍是不說話。

在重逢後,兩人久久無言以對。

徐鳳年重復先前的話語,但是提高了嗓音:「跟我走!」

但是她就是不說話。

徐鳳年放低聲音,「好不好?」

姜姒,已經不再是那個北涼王府可憐丫鬟小泥人的她,微微抬起頭,語氣不帶感情說道:「他們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眼前那座江湖。

在今年開春以後的大半月內,為何會水位上升?為何京城內外經常有飛鳥墜落?為何湖畔呆久了就會讓人感到寒意沁人心脾?

因為湖中藏劍十萬柄有余!

從天下各處飛過千萬里,紛紛落在小湖中。

她緩緩道:「我已經讓呂爺爺把劍匣還你了。」

他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輕輕嗯了一聲,「我收到了,等你回去拿。」

她平淡道:「你走吧。」

他說道:「我以後不再欺負你了。」

他咧嘴笑了笑,「真的。」

她沉默片刻,「你走!我既然沒有去西壘壁,這輩子就不會離開這里。你如果不走,要么我死,要么你死!」

她猛然站起身,依舊面對小湖。

隨著她的起身,一同「起身」的還有那十萬柄貨真價實的湖中長劍!

天地之間滿劍氣!

她怒道:「你走!」

徐鳳年安靜坐在她身邊,看著那雙被她歪扭擺放的靴子,他彎腰把它們擺放齊整。

他彎腰的時候,抽了抽鼻子,滿臉淚水。

她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