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滿架刀(2 / 2)

徐鳳年登上台階,看到門口擺放有一只簡陋木架,橫欄上系有一串精致玉鉤,用以懸掛刀劍。

徐鳳年曾經在青鹿洞書院創建初期,跟山主黃裳允諾以後無論是哪一位北涼武夫,無論官銜高低,想要進入北涼書院,一律要摘下佩刀。

此時木架上便掛有七柄北涼刀。

木架玉鉤懸戰刀。

徐鳳年走在木架之前,看著那一柄柄戰刀,大多老舊,竟無一柄是最新的徐六刀,其中一柄刀鞘磨損嚴重的戰刀,甚至是也許能夠稱為孤品的初代徐家刀!

要知道即便是在清涼山,也沒有一柄初代徐刀了,即便徐驍生前曾經派人在中原地帶重金收購此類戰刀,依然沒有結果,因為初代徐刀一來鑄造不多,總計不過七千把,二來當時條件惡劣,鑄造工藝十分粗陋,導致戰刀並不優良,在戰場上損毀極多,經不起幾場仗,而徐驍當時帶兵四處征戰,打了很多苦戰敗仗,比喪家犬還不如,說實話當時哪里顧得上記得要留存幾把刀作為紀念?人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過慣了以戰養戰的生活,至於佩刀是不是自己鑄造,真無所謂,要知道那時候打仗,就連徐驍自己都做過在戰場上直接扒下敵人甲胄披掛在身的勾當。

徐驍生前,只喜歡跟徐鳳年吹噓他的豐功偉績,說他打了多少了不得的勝仗,打敗過多少春秋八國里聲名赫赫的名將。

卻從不跟徐鳳年說自己在那些歲月里吃了多少苦頭,一句也不曾提過。

很多事情,是徐鳳年很久以後,跟褚祿山、袁左宗這些人的閑談里聽到。

有些時候,徐鳳年也會想,如果以後自己有了孩子,也有機會等到他們慢慢長大,大概跟徐驍一樣,只會跟他們說,爹這輩子打敗過一位位武道大宗師,而不會跟他們說那些生死一線的廝殺里,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血。

世間父子,大抵如此。

不曾親為人父,不知我父之艱苦。

徐鳳年在緩緩摘下腰間佩刀的時候,轉頭望向宋漁笑問道:「宋管事,你家那雙剛剛滿十歲的雙胞胎,會不會厭煩你的絮叨?」

冷不丁聽到這么個問題,機巧伶俐至極的宋漁仍是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很快會心笑道:「自然會的,每次跟那倆孩子說他們爹見識過多少大人物,總會被嗤之以鼻,恨不得捂上耳朵,倒是跟他們說起王爺的種種壯舉,孩子哪怕聽過太多遍也覺得津津有味。」

徐鳳年在清涼山見過幾次那對粉雕玉琢的姐弟,不同於已經及冠為官的長兄和出嫁陵州的二姐,性情跳脫,調皮得很,喜歡在山上山下瘋跑,聽說如今跟陳錫亮從江南道帶來的那個小姐姐、呼延大觀的女兒還有於新郎留在王府的小綠袍兒,關系都不錯,經常一起玩耍嬉戲,有次徐鳳年在清晨獨自走在湖心長堤上,一幫孩子鬼鬼祟祟蹲在湖邊,用他們自制的粗糙魚竿在釣鯉魚,小木盆里已經擁擠著四五條肥腴錦鯉。結果被他撞了個正著,故意遠遠咳嗽一聲,宋漁的幼子立即就掀翻木盆,讓所有人把魚竿往湖里一丟,然後一溜煙跑路了。哭笑不得的徐鳳年只好幫著這群搗蛋鬼從湖中收回魚竿和木盆,留在原地。

聽潮湖的錦鯉來歷不俗,來自遼東一座巍峨大山頂部的天然大池,這種天池鯉在練氣士眼中不是俗物,天生金鱗,身負人間氣運。聽潮湖的錦鯉號稱一尾十金,這些年一直是北涼文官夢寐以求的珍稀玩意兒,早年跟隨徐驍的武將都是大老粗,對這些附庸風雅的東西不感興趣,當時尚未叛出北涼前往太安城的嚴傑溪之流,又不屑討要,只有李功德當年厚著臉皮跟徐驍求了幾條,徐驍大手一揮,說自己抓去,能抓起多少就都拎回家去,當時已經官居豐州都督高位的李功德還真就親自跑去抓了,最後抓了七八條回去養在自家池塘,據說已經有一塘百鯉的氣象,當然,徐鳳年和李翰林都心知肚明,李功德每次對著池塘笑得合不攏嘴,不是有心底多喜歡那些天生異象的錦鯉,而是那些鯉魚,都是活銀子啊!

那名年輕士子聽到這場對話後,震驚不已,他不敢相信眼前年輕人果真就是那位北涼王,正是那個率領北涼鐵騎擋住北莽百萬大軍的人。

徐鳳年摘下腰間涼刀後,輕輕掛在架子上的左側最邊緣一只玉鉤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來,徐家六代戰刀,都湊齊了。

年輕士子有些惶恐,趕緊作揖道:「風塘郡戴遠傑,參見王爺。」

徐鳳年訝異道:「薊州風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家遠字輩子孫?」

戴遠傑更是驚訝,沒料到堂堂藩王會聽說他的爺爺,他們戴家曾是舊北漢世代簪纓的豪門,近三百年來家族子孫便以「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字排輩,到了戴遠傑這一代,剛好輪到遠字,只不過戴家與許多春秋豪門一樣,隨著成王敗寇的那場「不義」戰事落幕,戴家就此沉淪,家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訂立下來的規矩,學而不仕。戴家的藏書樓「八百鐵劍樓」曾是春秋中的六大書樓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余種,精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計其數,舊北漢被徐驍帶兵滅國後,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樓的戴家藏書樓便不再對外開放,便是家族子弟也不可輕易登樓看書。

這位家學淵源的年輕士子抬頭正色道:「正是家祖!」

徐鳳年臉色有些尷尬,「聽潮閣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數都是早年我們徐家從你們八百鐵劍樓勒索來的,你這趟如果來北涼是討要那些書籍,我回頭讓人整理一番,盡量原數奉還。」

戴遠傑第一次聽到這樁秘聞,爺爺從未對他提及此事,一時間比徐鳳年還尷尬。

他一介文弱書生,能有幾個膽子來北涼跟這位西北藩王秋後算賬?

徐鳳年微笑道:「書擺在聽潮閣那里也是吃灰塵,還不如還給你們戴家,但是事先說好,書可以還,但前提是你們戴家書樓不可敝帚自珍,需要對別姓子弟和外鄉士子開放。這件事情,你可以先跟蕉庵先生商量一下。當然,這是個不情之請,蕉庵先生未必會答應,但不會影響你在白馬書院的求學,你戴遠傑放寬心便是。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把那些奉版書籍以你戴家的名義贈送給白馬書院,你也可以在家書里與蕉庵先生明言此事。」

戴遠傑一番權衡之後,如釋重負,再次作揖,心悅誠服道:「王爺海量!」

徐鳳年啞然失笑,有些到嘴邊的話還是被他忍住了,其實當年徐驍是靠著刀子「借」來的書,如今無非是因為他徐家的數十萬柄涼刀還在,還書一事才會變得「海量」,其實這件事歸根結底,徐家不占理。只不過徐鳳年也不想跟一名戴家後人說這些。

再好的書,無人翻閱的話,看上去很值錢,其實也最不值錢。

但是徐鳳年也從呵呵姑娘那里聽說許多黃龍士的怪話,這位黃三甲說過以後的讀書人,讀書一事太過輕松,對先賢心血,反而不重視了,所以才會有「古人已把道理說盡」的無奈感嘆。

徐鳳年跟著年輕士子走入白馬書院。

年輕士子沒來由回望一眼,那座木架。

春秋之後。

徐家六刀。

列陣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