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 不堪言(2 / 2)

徐鳳年讓他准備一匹馬,在花了大半個時辰處理完昨夜逐漸堆積在案頭的軍政事務後,獨自出城。

倒不是專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師,徐鳳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沒有太多理由。

徐鳳年騎馬來到小鎮上,翻身下馬,牽馬緩緩前行,酒肆茶館客棧,還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鋪子,沒長腳當然走不掉,只不過生意冷清至極,一些店鋪干脆關門大吉了,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況大量參與建城的民夫也開始在當地駐軍的護送下,分批返回關內家鄉。徐鳳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檐下打著哈欠的店伙計,生意驟減,樂得忙里偷閑。有大聲吆喝仆役搬動貨物動身南遷的商賈,神色憂心。有閑來無事便趴在欄桿上仰視大紅燈籠的青樓女子,難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來此的精壯鏢客,只管走鏢安穩,才不理會店掌櫃的愁眉苦臉。

徐鳳年突然在街道盡頭看到一位推車往南的年邁道士,骨瘦如柴,臂力羸弱,三輪車上斜插有一桿招徠生意的麻布招子,從上到下,一絲不苟寫有兩行楷字,「紫微斗數,八卦六爻,尚可」,「面相手相,奇門遁甲,還行」。徐鳳年會心一笑,這位算命先生還真夠實誠的,牽馬快步前行,彎腰幫忙推動車子。

老人身上那件清洗得發白的道袍不倫不類,反正徐鳳年游歷離陽北莽,都不曾見識過,這也不奇怪,能夠從朝廷官府獲得度牒的的道觀宮廟,所制道袍樣式都頗為講究,坊間擅自偽造售賣,一經郡縣衙門發現,罪名絕對不小,當年徐鳳年初次游歷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樣是一件來路不正且絕對找不到根腳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問底,也難以定罪。眼前這位,顯然與當年落魄至極的世子殿下,屬於同道中人。

勉強稱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貴人家啊,貧道所料不錯的話,還是父輩在關外極有實權的將種子弟。」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笑道:「先生是瞧見我那匹坐騎在松開馬韁後,能夠自己跟隨主人,應當是北涼戰馬無誤,加上大戰在即,我竟然膽敢在此帶馬閑逛,所以推斷出我是將種子弟吧?」

算命先生頓時笑意牽強,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那點神仙風范也煙消雲散,被打回原形。

徐鳳年感慨道:「實不相瞞,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為了生計,裝神弄鬼,擺攤當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會讓強一些,好歹還有輛三輪車。」

徐鳳年打趣道:「不過說實話,先生這旗號打得可真夠鶴立雞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實無所謂,在這邊掙錢主要靠給人代寫家書,或是兜售一些黃紙折疊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錢一枚,生意還湊合,那些北涼外鄉人沒走的時候,都夠我一日兩頓吃上肉喝上酒的。像我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們求佛拜神菩薩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穩。然後求姻緣,求天時。最後才會求功名,求富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糙理兒?」

徐鳳年點頭輕聲道:「老百姓其實就是用三文錢討個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記起那些喝酒吃肉的痛快時光,老人笑逐顏開,但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憤憤然道:「若是咱們王爺更厲害些,小老兒我的生意總歸還能好上個把月的,哪里想到這么早就給北莽蠻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鍋賣鐵弄來這身行當,虧大發嘍,這次回到關內,日子難熬嘍。」

徐鳳年笑道:「那位藩王確實該罵,什么武評大宗師,不頂屁用。」

大概是意識到身邊這位公子哥好歹也是將種子弟,與北涼徐家的興衰休戚相關,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交淺言深也是大忌諱,所以老人很快轉變口風,自己打圓場道:「話也不能這么說,咱們王爺也不容易,撐起這么大一副家當,運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蠻子就打過來,連個放屁的機會都不給,王爺和邊軍,還是……還是相當不容易的。」

老人興許委實是編不下去了,愈發尷尬,顯得束手束腳,推車的勁道也乏力幾分。

徐鳳年輕輕加重力道,微笑道:「先生這話說得就有些違心了,放心,我雖然是北涼將種子弟,卻也算聽得進別人言語,好話壞話,都不在意。當然了,聽到好話,更開心些。」

老人和徐鳳年一起推車南行,很快就要過橋渡河,老人回頭深深望了一眼巍峨城牆,突然跺腳道:「有些話,實在憋得難受,便是公子你拿我去拒北城問罪,小老兒也得一吐為快!」

徐鳳年苦笑道:「得嘞,保准不是啥好話。先生盡管說,我就當啥也沒聽見。」

老人嘿嘿一笑,挺直腰桿,轉身向北,伸手指了指那座拒北城,「公子,最近我也聽說了不少傳聞,都說咱們王爺膽子太大,放著那么多老將不用,偏偏要用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這場仗,怎么打?第一場涼莽大戰,靠誰打贏的?還不是涼州虎頭城的劉寄奴劉大將軍?不是流州龍象軍的王靈寶王將軍?不是靠幽州葫蘆口卧弓鶴鸞霞光,三座城池的那么多戰死校尉?不是靠咱們北涼最了不起的大雪龍騎軍和打造多年的兩支重騎軍?年紀輕輕的外鄉人,有幾個?也就郁鸞刀勉強算一個。要我說啊,別看流州先前打了幾場勝仗,可真到了危急關頭,年輕人,靠不住的!」

老人轉頭望向那名年輕人的側臉,問道:「公子,你覺得呢?」

徐鳳年望向遠方,「老先生說得有些道理,只不過世事奇妙,有一些道理的事情,並不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事情。」

老人瞪大眼睛,「公子,你到底是讀書人還是將種子弟啊?怎么你說的話,小老兒就聽不懂呢?」

徐鳳年嘆了口氣,「讀書人的稱呼,我當不起。說我是將種子弟,應該沒錯,我就是喝著風沙聞著馬糞聽著擂鼓長大的。」

斗膽抒發胸臆之後,老人貌似心情輕松許多,難得打趣玩笑道:「公子除了不太講得清楚道理,其實還是挺好說話,挺講道理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先生,這到底是誇獎還是貶低啊?」

老人哈哈笑道:「公子只管揀好聽的話聽,一准沒錯。」

徐鳳年也跟著心情輕快幾分,眉宇間的陰霾漸漸淡去,會心笑道:「受教了。」

老人沒有讓徐鳳年幫忙把車子推上渡橋,獨自推車向南,壓低嗓音自言自語道:「如果大將軍還在世,就好了,北莽蠻子哪里敢往咱們這邊湊,北涼都根本不會打仗,如今打了勝仗又如何,還不是要死那么多人。聽說清涼山後頭有三十萬塊石碑,盡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能活著,怎么也比死後留下個名字強吧?」

徐鳳年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老人肯定不會猜到那名年輕人的身份,不會認為一名武評大宗師會幫自己推車,所以繼續絮絮叨叨埋怨道:「要我看啊,既然中原朝廷就不是個好東西,與其咱們北涼邊軍兒郎戰死關外,還不落個好名聲,不如直接打開大門,放任北莽蠻子入關,只要事先說好雙方別在北涼道關內外磕磕碰碰,鐵定萬事大吉,讓他們中原那群白眼狼吃苦頭去,咱們北涼老百姓過咱們的安穩日子,多省心省力。我也就是見不著那位年輕藩王,要不然一定要勸他別意氣用事,聽一聽老人的勸,別瞎搗鼓逞英雄了。」

徐鳳年眯眼仰起頭,秋風吹亂這位年輕人的鬢角發絲。

也許是苦不堪言,也許是問心有愧,也許是兩者皆有,所以從頭到尾,年輕藩王都不曾開口說話。

橋南那邊,推車老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徐鳳年似乎記起一事,扯開嗓子喊道:「老先生,南行莫急,還有別忘了兩旬之內,拒北城通往涼州關內的三條驛路,百姓皆可借道,不用繞遠路!」

那位年歲已高的算命先生,竟像是果真聽到了這番喊話,略作停頓,約莫是向年輕人示意自己知曉了,然後繼續南下。

藩邸建成之後,那座書房每日都會收到來自關內外的機密諜報,拂水房養鷹房皆有,北涼諜報向來按照輕重緩急分為三等,原本有資格送往書房案頭的諜報僅有甲字諜報,但是年輕藩王多要了一等,不是次等乙字,而是末等的丙字諜報,其實軍政意義不大,只是這位新涼王用以舒緩緊張情緒,雖然兩房必然做過一定程度篩選,不可能當真全部送往藩邸書房,但是數量依舊較大,多涉及關內書院情況或是士子輿論。內容五花八門,其中不乏有些年輕讀書人的過激言論,年輕藩王從來只是瀏覽而不批紅。

其中有句評論,年輕藩王親筆抄錄下來,作為每日開卷自省。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鎮邊陲,北涼邊軍必敗無疑!」

大軍壓境,父輩遺願,苦寒家鄉,朝廷掣肘,錦綉中原,無辜百姓,天道壓頂。

皆是重擔,層層疊加。

橋北這邊,那個其實及冠取字還不足四年的年輕人,緩緩蹲下身,蹲在河邊,將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後,放在嘴里輕輕咀嚼。

滿嘴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