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
夜千筱醒來。
身邊之人,不知何時消失,帳篷的拉鏈也被拉好,帳篷內顯得昏暗。
隱約間,能聽到外面的動靜。
腳步聲,哭泣聲,議論聲,悲嘆聲。
揉了下亂糟糟的頭發,夜千筱脫下軍大衣,從帳篷里鑽出來。
外面——
站著好些人。
有穿軍裝的,也有普通平民,十來個人,臉色沉重的圍在一起。
中間,擺放著個擔架,其上是只剩半具軀體的女孩,從腰間齊斷,肢體找回來,卻慘不忍睹。
女孩莫約五歲,可此刻,卻緊緊閉上雙眼,再也睜不開。
擔架旁,是位痛苦不已的母親,看模樣,悲痛欲絕。
其他人在商量怎么處理。
屍袋已經准備好了,兩個軍人就站在旁邊,看著那母親極力反抗的模樣,個個愁眉苦臉的。
他們後悔了,早先就該收拾一番,再帶回來的。
「真夠慘的,才五歲啊。」
「據說地震時母親剛回來,眼睜睜看著房子倒塌了,自己找了兩天,早上昏過去後被送到這里來呢。」
「就她一個人嗎?」
「嘖,單身母親呢,據說是青山街上的。」
「也真是可憐,人死了就算了,竟然還死無全屍。唉。」
……
幾個本地人聚在一起,話語里帶著方音,但這種方言對夜千筱來說再熟悉不過,自然聽得清晰。
聽到「青山街」三個字,夜千筱稍稍注意幾分,緊隨著,仔細打量著那個失聲痛哭的母親。
先前掃過,並未注意,細細看來,才注意到對方年齡並不大。
莫約二十四五的模樣,一身衣服布滿塵土,不少布料皆被破損,破破爛爛的,一頭長卷發被綁在腦後,更是凌亂不堪。
掃了一眼,頗覺熟悉,頓了頓,夜千筱朝人群走近幾步,將那個母親看得個清楚。
臉上臟兮兮的,滿是濺起的泥土,長得還不錯,可撕心裂肺的,任誰看著都心驚。
這次,夜千筱認出她來了。
只不過,想想後,才記起對方的名字。
青山街。
吳汐。
凌珺的初中同學。
少年時期的凌珺,不愛打架鬧事,但她空有一身武藝,自然有不少架可以打。
但,吳汐不同。
記憶中,吳汐是那典型的乖乖女,學習成績好,性格安靜討人喜,有段時間同凌珺是同桌,也不因凌珺的「壞名聲」而反感。
只是,她們性格迥然不同,有些人天生無話可說,所以再如何相處和睦,也玩不到一起。
後來——
吳汐家里窮,初中畢業後,就被家里人帶出去打工了,據說要賺錢幫助弟弟上學。
三年後,她挺著肚子回來,任憑家人再如何逼迫,也不肯打掉肚里的孩子。
不知道最後她有沒有生下來。
六年前,凌家發生變故,凌珺懷著滿腔恨意離開這座城市,從此再也沒有踏上這片土地,對這條街上發生的事情,也再無所知。
眼下,看情況,應該是生了吧。
「你醒了?」
沉思間,一道溫軟好聽的聲音傳來。
聞聲,偏過頭,夜千筱一眼便見得昨晚那個女軍醫。
仍舊一件白大褂,白潔如雪,干干凈凈的,白嫩光滑的皮膚,站在這臟亂嘈雜的環境里,顯得格格不入。
她看著夜千筱,臉上露出幾分柔和善意。
「嗯。」
點頭,夜千筱態度敷衍。
「嘶——」
下一刻,身旁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
安露剛剛路過,一眼見到立於人群的夜千筱,這才過來打招呼,沒曾想,在人群圍繞中,竟然會先到那么慘不忍睹的場面。
有些在意,夜千筱往旁邊看了看,便見得安露一臉的呆愣模樣。
詫異,愣怔,憐惜,悲痛。
種種情緒,縈繞在眼底,唯獨不見恐懼。
停頓,夜千筱揚眉,問道,「你不怕?」
「誒?」
愣了愣,安露的注意轉移過來。
眉宇間流露著悲哀,可看向夜千筱時,情緒則漸漸淡了下去,睜著水靈如清潭的眼睛,她疑惑地搖了搖頭。
「還好。」
想了想,她這般回答,尤為平靜。
呃。
如此反應,難免讓夜千筱有些驚訝。
並非她瞧不起人,而是眼前的慘狀,大部分女生看了,都會心存懼意。
見過這位女軍醫昨晚的模樣,夜千筱早已將她歸為「大部分」這類了。
然……
勾唇,夜千筱收回視線,旋即再度停在外圍,觀看著情況。
半響。
自從夜千筱發問後,安露便陷入沉思,倒是將夜千筱的疑問想通了。
想了想,安露往夜千筱靠近一步,低聲道,「我想,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了,唔,你知道的,我是個軍醫,看過很多的……嗯,這種情況。」
說到最後,安露有些尷尬。
突兀的解釋,也不知對方是否會接受。
說不清為何想同對方說清楚,就是忽然覺得,如若不說完整,自己會有些不甘心。
「哦。」
點頭,夜千筱有些漫不經心。
仔細想想,倒也很容易想明白。
身為醫生,在學校估計就見過不少解剖用的屍體,什么斷肢殘骸沒有見過,軍醫就更不用說了。
這類人,會悲傷,會感慨,會憐憫,卻不會懼怕。
「不要——」
「啊啊啊,你們放開我女兒!」
人群中,吳汐似乎發狂了般,狠命撕扯著走來的軍人,將欲要靠近的人全部阻擋在外,誰也不准靠近她的女兒。
她尖叫著。
夜千筱看著她,眸光稍稍暗了下來。
記憶中的吳汐,還是安靜溫和的少女模樣,眼下再見,卻如此瘋狂的護住自己女兒的遺體。
微微斂眸,夜千筱看向那些軍人,有些不知所措,站在旁邊,有些不忍再看,避開視線。
嘆氣,夜千筱撥開人群,往吳汐的方向走過去。
她的動作很輕,避開那些人的注意,以至於她走至吳汐身邊時,他人才意識到,不知從哪兒忽然冒出一個女人來。
「誒。」
來到吳汐身後,夜千筱彎下腰,抓住她的手腕。
猝不及防,力道很緊,吳汐瘋狂的想掙脫,可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力道。
緊緊地束縛著她,手腕的部分,很疼。
卻,不及心的疼痛。
抬眼看清夜千筱的容顏,微愣,緊隨著吳汐站起身,抬起另一只手朝夜千筱砸過去,「你想做——」
另一只手,在空中被抓住。
夜千筱神色染著冷清,垂眸,看著比她矮半個頭的吳汐。
「她死了,你守一天,一個月,一年,可以,但是,你只能看到她變成枯骨。」
一字一頓,字字沉著。
她面無表情,冷冷的說出的話,讓周圍的人都愣了愣。
他們不清楚,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可如此揭人傷疤的話語,就連他們都頗覺心寒。
吳汐愣愣地看著她,神色呆滯。
死了……
她死了……
幾個字,猶如魔咒般,在腦海中循環,眼睛一眨,兩行清淚倏地從眼角滑落。
眸色暗淡,夜千筱看她,語氣緩和幾分,「你真是她母親,就讓她入土為安。」
聲斬釘截鐵的聲音落到耳底,狠狠地揭開她心底的傷痛。
如此干脆,如此狠心。
可,又如此現實。
淚水嘩嘩落下,令她視野模糊,眼前的人忽然變得朦朧起來,看不清晰的輪廓隱約給她種熟悉感。
「啊啊啊——」
整個人倒在夜千筱身上,吳汐克制不住的痛哭。
悲痛,凄涼,孤獨。
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從此,她的生命又只剩自己一人。
整個場地,頓時只能聽到屬於她的哭喊聲。
旁邊——
拿著屍袋的兩個軍人,接受到夜千筱的眼色,立即過去將那個小女孩裝起來。
小心翼翼地,生怕驚擾了死者的安魂。
圍觀的人,沉默的看著那幕。
不知從哪兒走出來的女人,蠻橫的制止了發狂的母親,干脆利落的幾句話,讓母親不得不去面對現實。
母親抱著她,而她背脊挺直,神色淡漠,擰起的眉里,添有幾分悲哀,卻令人捉摸不透。
安露站在人群外圍。
遠遠地,她看著夜千筱,心里本有些不滿,可漸漸地,那抹不滿又消散了,化作陣陣無力。
說心里話,她不贊同夜千筱的行為。
應該有更好的方式來解決這事,比如勸慰、安撫,他們可以用更讓人好受的方式,讓那位母親平靜下來,讓她感受到他人的關懷和溫暖後,再心願的將女兒送走。
而不是像夜千筱這樣。
揭人傷疤,強制的將人拉回現實,悲痛淋漓。
這種方法太過殘忍,不是誰都足夠堅強,有勇氣直面白發送黑發的痛楚。
可。
安露意識到,自己沒有發言權。
所以,一時的不滿,又消散無蹤,只是對夜千筱的印象,又深了幾分。
……
午時。
哭過罵過後,吳汐終於接受現實。
嗓子哭啞,她聲音有些難聽,朝夜千筱擠出句謝謝後,就護送著女兒的遺體,離開。
醒後,夜千筱滴水未進,帶待到吳汐離開後,她才在帳篷里找了些吃的,算是解決了溫飽問題。
「嘿!千筱!」
走出集合地,遠遠便見抹軍綠色朝自己招手跑來。
微微一愣,夜千筱定睛看去,才認出那滿臉灰塵的人。
狄海。
一身陸軍作訓服,可渾身都臟兮兮的,就跟在泥潭里滾過似的,臉上都染了不少泥土,黑不溜秋的。
想了想,夜千筱問道,「就你?」
「呃……」停頓片刻,狄海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微白,解釋道,「嗯,附近搜尋的差不多了,隊長他們大早就組織隊伍進山,留下幾個跟其他隊伍行動。」
多看他幾眼,夜千筱淡淡點頭,「哦。」
輕咳一聲,狄海甚是心虛。
留下的是些剛合格的新兵,還有一個他,雖說是讓他來領隊,可還是被留下的那個,面上著實抹不開。
好在,赫連長葑暗示性的下過命令,讓他休息時多注意點夜千筱。
昨晚去通知夜千筱帳篷地點時,狄海見過那個守著她的男人,那個男人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讓狄海都意識到他們隊長的危機,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監督了。
於是——
他現在,剛忙活個上午回來,見到夜千筱就湊過來,同時也為沒看到那個男人,而松了口氣。
遲疑,狄海靠近幾步,笑嘻嘻道,「那啥,千筱,你去哪兒啊?」
摸了摸鼻子,夜千筱隨意道,「逛逛。」
「呃……」
地震剛過,余震還在,逛啥啊,騙鬼呢吧?
暗自腹誹著,狄海想了想,勸道,「余震時常會有,這地方,什么建築都不安全,咳咳,咱能不逛嗎?」
「不能。」
雙手環胸,夜千筱閑閑地站著,視線從遠處倒塌的建築掃過。
「可是,你看啊,萬一余震了,萬一房屋倒塌了,萬一……這事吶,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要是真的有什么好歹,隊長也不會放過我啊!」
狄海愁眉苦臉的,整張臉都險些皺起來了。
以前跟夜千筱接觸過,所以對方性子他也清楚,絕不會隨便改變主意的。
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必須來這里的理由,可她既然都來這里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不會有事。」
夜千筱淡漠的回答,跨著步子往前方走。
眼見著她離開,狄海一急,連忙快步跟上去,笑嘻嘻地跟夜千筱提議,「要不這樣吧,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我跟著你怎么樣?」
「隨便。」
斜了他一眼,夜千筱聳聳肩。
得到同意,狄海頓時喜笑顏開,「那成!」
於是,狄海同志,空腹跟了上去,走了段路後才意識到自己餓了,先前眉開眼笑的臉,頓時又耷拉了下來。
早知道,就先捎點兒吃的了。
也不知道夜千筱想干啥,到底要走多久……
狄海心里那個愁啊。
「吃嗎?」
前方夜千筱頓住腳步,偏過頭看他時,晃著手里的壓縮餅干。
「吃!」
連忙點頭,狄海同志驚喜。
抬手,將壓縮餅干丟給他。
狄海歡天喜地的收下,跟著夜千筱穿過層層廢墟,皆是毫無怨言。
……
地震的破壞之大,足以讓整座城市,頃刻間化作廢墟。
現在,夜千筱他們,就踩在這片廢墟中。
他們動作敏捷,穿梭在隨時可倒塌的建築中,腳步輕快。
可,他們都清楚,或許剛剛走過的障礙物下,就藏著無人發現的亡魂。
地震過後,上千軍人都在搜尋,可一座城市有著太多的人,他們的拯救工作再細心,也會錯過一些遇難者。
「誒,千筱。」
步伐加快,狄海跟上夜千筱,低聲詢問著,「你們還在選拔中吧?」
「嗯。」
「請假過來的?」
「……」
悠悠瞥了他一眼,夜千筱沒有答他。
眼見著夜千筱的腳步又快了幾分,狄海心里一陣納悶,又連忙跟上她的步伐。
不過,這次,他倒是不敢問了。
一路上,夜千筱動作快得很,就連狄海都要費勁才能跟上。
她以實際行動詮釋,何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狄海跟了一路,心里難免有幾分感慨。
「千筱。」
走了近二十分鍾,狄海又顯得發慌,忍不住的想同夜千筱說話。
「什么?」
從兩米高輕松跳下,夜千筱拍拍手,漫不經心地贏了他一句。
狄海同樣跳下來,走至她身邊,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嘈雜的聲音吸引過去。
腳步微頓,夜千筱也抬頭,循著聲源方向看去。
那是一棟倒塌的教學樓。
傾斜倒塌,滿地的廢墟堆積,磚頭塊塊碎裂成堆,曾經挺立的建築物,如他們先前一路見過的般,只剩下小部分軀殼,隱約能夠辨別出來罷了。
十來個軍人圍聚在一起,正在商討著什么,旁邊還圍著幾個市民,多數是成雙成對的,看起來像是家長。
熟悉的教學樓,讓夜千筱多看了幾眼。
走過青山街,便是一所中學,附近幾條街道的孩子,都是在這里讀書的。
年少時期的凌珺,也是從那里走出來的。
「那里,怎么回事?」
良久,夜千筱問道。
「那兒啊……」
拖著音,狄海看著教學樓方向,語氣有些無奈,「中學,有些離得稍遠的學生,都是在學校里寄宿的。這幾天,他們放到這邊的精力也比較多,宿舍樓里的學生,基本都找到了,可還有幾個學生對不上號……」
說到這兒,狄海話語微頓,似乎頗為沉重,「後來有幸存的初三學生說,有些同學在教學樓熬夜學習,不是快中考了嗎,宿舍里都會查寢,教學樓相對要安全點。」
話語至此。
狄海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言而喻。
那些加班加點的學生,被困在那棟宿舍樓,可開始救援隊只想著宿舍樓,事先也沒有得到消息,便忽略了宿舍樓。
解決完宿舍樓的人,部分救援隊便去其他地方了,沒想到又來這么樁事,家長們自然哭著鬧著要找回自家孩子。
以至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