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夜奔第十八(2 / 2)

一個白衣身影輕飄飄地落下山谷。金子勛原本已咬著牙紅了眼,一看清來人身形樣貌,還擋在了魏無羨身前,又驚又躁,失聲道:「子軒?你怎么來了?!」

金子軒一手扶在腰間劍柄上,冷靜地道:「來阻你們。」

金子勛道:「阿瑤呢?」

去年他還對金光瑤十分瞧不起,頗為輕賤看低,如今兩人關系改善,便喚得親近了。金子軒道:「我把他扣在金麟台了。若不是我在他取劍的時候撞破了他,你們便打算這樣亂殺一場嗎?做這樣大的事,也不說一聲,好好商量!」

金子勛身中此千瘡百孔惡詛之事,實在難以啟齒。一來他原先相貌體格都不錯,素來自詡風流,無法容忍被人知道他中了這么惡心難看的詛咒;二來中咒就說明他修為不夠,靈力防衛薄弱,此點更不便為外人道。因此,他只將中咒之事告訴了金光善,求他為自己尋找最好的秘咒師和醫師。誰知醫師咒師都束手無策,於是,金光善便給了他窮奇道截殺之計。

金光瑤則是金光善本說好派來為他助陣的幫手。至於金子軒,因為魏無羨是江厭離的師弟,再加上金江夫妻恩愛,金子軒幾乎什么破事鳥事都要和妻子嘮叨一番,擔心他走漏了風聲,讓魏無羨有了防備,是以他們一直瞞著金子軒今日截殺一事。

當年魏無羨見金子軒最後一面時,他還是一派少年的驕揚之氣,如今成家後卻瞧著沉穩了不少,說話亦擲地有聲,有模有樣:「此事還有轉圜余地,你們都暫且收手。」

眼看就能殺死魏無羨,金子軒卻突然攔了下來,金子勛又怒又躁,急道:「子軒,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來干什么的?息事寧人?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轉圜的,你是沒看見我身上這些東西嗎?!」

看他似乎又想掀衣露那一片坑洞的胸膛,金子軒忙道:「不必!我已聽金光瑤說過了!」

金子勛道:「既然你都聽他說過了,就該知道我等不得,不要攔我!」

他二人畢竟是從小便熟識的堂兄弟,有一二十年的交情,並不算差,此時金子軒確實不好向著外人說話,而且他也實在不喜歡魏無羨這個人,回頭冷冷地道:「你先讓這個溫寧住手,叫他不要發瘋,別把事情再鬧大了。」

魏無羨更不喜歡他,莫名被人圍堵,火氣更大,也冷冷地道:「事情原本就不是我鬧出來的,為何不讓他們先住手?」

四下一片不依不饒的叫囂。金子軒怒道:「這個時候你還強硬什么?先跟我上一趟金麟台,理論一番老實對質,把事情說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無事!」

魏無羨嗤道:「強硬?我毫不懷疑,只要我現在一讓溫寧收手,立刻萬箭齊發死無全屍!還上金麟台理論?」

金子軒道:「不會!」

魏無羨道:「金子軒,你給我讓開。我不動你,但你也別惹我!」

金子軒見他執拗不肯軟化,突然出手擒他,道:「為何你就是不懂得配合!阿離她……」

他堪堪朝魏無羨伸出手,溫寧猛地抬頭!

一聲沉悶的異響。

聽到這聲音,金子軒怔了怔。低下頭,這才看到了洞穿自己胸口的那只手。

溫寧面無表情的半邊臉上,濺上了幾滴灼熱且刺目的鮮血。

金子軒的嘴唇動了動,神情有些愣愣的。但是,還是堅持把剛才沒說完的那半句話接著說下去了:

「……她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

魏無羨的神情也是愣愣的。

一時半會兒,他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怎么瞬息之間就變成這樣了?

不對。不應該。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他剛才明明有好好控制住溫寧的。就算溫寧已經被他催成了狂化狀態,他也應該控制得了的。明明以前都控制得住的。

明明溫寧就算發狂了也絕對不應該脫離他的控制、一定會服從他的命令不會胡亂傷人的!

溫寧將刺穿金子軒胸膛的右手抽出,留下了一個透心涼的窟窿。

金子軒的臉看上去很難過地抽了抽,似乎覺得這傷勢沒什么大不了,自己還可以站著。但終究是膝蓋一軟,率先跪了下來。

驚恐萬狀的呼號聲開始在四下高低起伏。

「鬼……鬼將軍發狂了!」

「殺了,他殺了,魏無羨讓鬼將軍把金子軒殺了!」

「放箭!還愣著干什么!放箭啊!」

發出號令的人一回頭,就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魅般地逼近到了身前!

「啊——————!!!」

不是。不是的。他根本沒想殺金子軒的。

他完全沒有要殺金子軒的意思!只是在剛剛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沒能控制住!忽然失控了!

金子軒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重重向前傾倒,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他一生都高傲自大,看重自己的外表和儀態,愛好潔凈,乃至有些輕微潔癖,此刻卻側臉朝下,狼狽萬分地摔在塵土之中。臉上的點點鮮血和眉心那一點朱砂,是同一個殷紅的顏色。

盯著他漸漸失去光采的雙眼,魏無羨腦中混亂一片。

你不是說心性如何你有數的嗎?你不是說自己控制得住嗎?你不是說絕對沒問題,絕對不會出差錯的嗎?!

「啊啊啊啊鬼將軍啊啊呃————!!!」

「我的手!」

「饒命。不要追我,不要追我!」

窮奇道中,已淪為一片慘叫四起的血海!

魏無羨腦中一片空白,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伏魔殿里了。

溫情和溫寧都在。

溫寧的瞳仁又落回了眼白之中,已經脫離了狂化狀態,似乎正在和溫情低聲說話,見魏無羨睜開眼睛,默默跪到了地上。溫情則紅著眼睛,什么都沒說。

魏無羨坐了起來。

沉默半晌,心中忽然翻涌起一股洶涌的恨意。

他一腳踹到溫寧胸口,將他踹翻在地。

溫情嚇得一縮,握緊了拳頭,卻只低頭抿嘴。魏無羨咆哮道:「你殺了誰?你知不知道你殺了誰?!」

恰在此時,溫苑頭頂著一只草織蝴蝶從殿外跑進來,喜笑顏開道:「羨哥哥……」

他本來是想給魏無羨看他塗上了新顏色的蝴蝶,然而進來之後,他卻看到了一個猶如惡鬼的魏無羨,還有蜷在地上的溫寧,一下子驚呆了。魏無羨猛地轉頭,他還沒收住情緒,眼神十分可怕,溫苑嚇得整個人一跳,蝴蝶從頭頂滑落,掉在了地上,當場大哭起來。四叔趕緊勾著腰進來,把他抱了出去。

溫寧被他一腳踹翻之後,又爬起來跪好,不敢說話。魏無羨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瘋了一樣地吼道:「你殺誰都行,為什么要殺金子軒?!」

溫情在一旁看著,很想上來保護弟弟,卻強行忍住,又是傷心又是驚恐地流下了眼淚。

魏無羨道:「你殺了他,讓師姐怎么辦?讓師姐的兒子怎么辦?!讓我怎么辦?我怎么辦?!」

他的吼聲在伏魔殿中嗡嗡作響,傳到外面,溫苑哭得更厲害了。

耳中聽著小兒遠遠的哭聲,眼里看著這對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的驚惶姐弟,魏無羨的一顆心越來越陰暗。他捫心自問:「我這些年來到底是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這座亂葬崗上?為什么我就非要遭受這些?我當初是為什么一定要走這條路?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樣?我得到什么了?我瘋了嗎?我瘋了嗎?我瘋了嗎!」

若是他一開始沒有選擇這條道路就好了。

忽然,溫寧低聲道:「……對……不起。」

一個死人,沒有表情,紅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淚。可是,此時此刻,這個死人的臉上,卻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復道:「對不起……

「都、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聽著他磕磕巴巴地反復道歉。忽然間,魏無羨覺得滑稽無比。

根本不是溫寧的錯。

是他自己的錯。

發狂狀態下的溫寧,只是一件武器而已。這件武器的制造者,是他。聽從的,也是他的命令:屠殺所有敵人。

那時劍拔弩張,殺氣肆虐,再加上他平時在溫寧面前從來不吝於流露對金子軒的不滿,在溫寧心底種下敵意的種子,是以金子軒一出手,無智狀態下的溫寧,便將他認作了「敵人」,不假思索地執行了「屠殺」的命令。

是他沒能控制好這件武器。是他,對自己的能力太自負。是他,忽略了至今為止所有的不祥征兆,相信他能夠壓住任何不良影響,相信他不會失控。

溫寧是武器,可他難道是自願要來做武器的嗎?

這樣一個生性怯弱、膽小又結巴的人,難道以往他在魏無羨的指揮下,殺人殺的很開心嗎?

當年他得了江厭離饋贈的一碗藕湯,一路從山下捧上了亂葬崗,一滴都沒撒,雖然自己喝不了,卻很高興地看著別人喝完了,還追問是什么味道,自己想象那種滋味。親手殺了江厭離的丈夫,難道他現在很好受嗎?

一邊把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一邊還要向他道歉。

魏無羨揪著溫寧的衣領,看著他慘白無生氣的臉,眼前忽然浮現出金子軒那張沾滿了塵土和鮮血、臟兮兮的面容,同樣也是慘白無生氣。

他還想起了好不容易苦盡甘來才嫁給了心上人的江厭離,想起了金子軒和江厭離的兒子,那個被他取過字的孩子,才一丁點大,才剛剛辦過滿月宴,在宴會上抓了他爹的劍,他爹娘都高興壞了,說這孩子今後會是個了不起的大劍仙,說不定還是仙督。

怔怔地想著,想著,魏無羨忽然哭了。

他茫然地道:「……誰來告訴我……我現在該怎么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