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娘娘腔 水千丞 6578 字 2020-05-30

「好。」

李程秀掛了電話,只覺得身上都累散架了。

掙扎著爬起來,簡單地洗了個澡,出來就坐在他的小床上,從枕頭下邊兒掏出一個被翻得邊角都翹了起來的舊存折,對著上面的數字發呆。

突然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把他嚇了一跳,身子一動,床吱呀直叫。

他連忙拿過手機,看了看上面的陌生號碼,輕輕按下通話鍵。

「喂?」

那邊兒傳來幾聲輕輕的呼吸聲,然後試探著問:「李程秀?」

李程秀手一抖,電話差點兒拿不穩。

他記得這個聲音,今天剛聽過,是那個「邵總」。

對方聽這邊兒沒聲了,又叫了一聲:「是李程秀嗎?」

李程秀遲疑了半天,終於小聲說:「是。」

那邊兒松了口氣,輕笑道:「我還以為打錯了呢。」

李程秀沉默地舉著電話,貼在右耳邊兒上。他從剛剛聽到了這個聲音,就把手機從一貫聽電話的左耳挪到了弱聽的右耳。似乎把這個音量降到最低,就能讓他的不安減到最低。

「怎么不說話?」

「……邵總。」

「嗯,你還記得我的聲音,不錯。」

李程秀不知道說什么,就沉默著。

「我跟你們經理要了你的電話。是這樣的,明天你幾點下班?我去接你,我們商量商量派對的事。」

李程秀對他那種不容置喙的語氣感到反感:「明天,不上班。」

「哦,那正好,你有更多的時間為我服務了。那么你家在哪兒?明天上午我去接你。」

李程秀慢慢道:「明天,休息。」他刻意加重了休息兩個字,他一個星期只有這一天休息時間,明天還得去匯錢,並不想跟這個邵總見面。

那邊沉默了一下:「小李師傅大概也累了,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後天我再去找你吧,就這樣,再見。」

對方果斷地掛掉了電話,李程秀能聽得出來他的不悅。

他躺倒在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不管他有多不喜歡,多不想和這個姓邵的人相處,他抗拒不了送上門來的錢。

他把握在手里的存折重新塞到枕頭底下,緊緊地抱著枕頭,疲憊了一天的身體,很快進入了睡眠。

後天他再去上班,另一個姓劉的副廚師長也來了,看他的眼神就很不對勁兒。轉著彎兒打聽那天的事兒,什么那天他做了什么菜,老板是怎么說的,維多利亞港的派對要給他多少錢,什么時候去,邵老板這幾天還來不來。

除了他做了什么菜之外,其他的事兒李程秀上哪兒知道去,就誠實地一一答不知道。

劉廚聽著聽著臉色就越來越難看,弄得李程秀工作的時候都覺得渾身不自在,一天都沒舒坦。

別看只是個不大不小的酒店,里面的明爭暗斗卻一點不含糊。尤其是新開的店,作為被派來「開荒」的先驅部隊,以後能得到升遷的機會最多,大家都卯足了勁兒,希望能借著這個機會往上爬。本來最不被看好的李程秀,如今卻是第一個在老板和老板的朋友面前狠狠露了回臉的,這不能不引起別人的嫉妒。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十點下班了,李程秀急急忙忙收拾了東西,趕緊往外走。

他今天從正門走的,剛出了酒店大門,明黃的燈光下一輛香檳色的跑車橫在他眼前。

那輛車看上去非常的漂亮,前蓋特別的長,車身特別的亮,看上去就很貴。

李程秀掃了一眼,也沒在意,拎著一兜子明天要當早餐的剩菜低頭往前走。

他經過那輛車旁邊的時候,車喇叭突兀地響了一聲。把他嚇了一跳,驚詫地看向車窗。

車玻璃慢慢地降了下來,李程秀隔得不算遠,頓時感覺到一股冷氣從車里竄了出來。

年輕的邵總的臉探出車外,揮手沖他打了個招呼,笑道:「我來接你了。」

李程秀深吸了好幾口氣,怔愣地看著他。

來人見他還是那副傻愣愣的樣子,皺了皺眉頭,打開車門下來,走到他身邊,伸出手來:「小李師傅?」

李程秀尷尬地回過神兒來,看著伸到眼前的手,下意識地要伸手,一抬胳膊才發現右手掛著塑料袋,連忙把塑料袋子換到另一只手,然後輕輕地伸出手去跟他握了握。

這人的手干燥有力,不知為什么,李程秀覺得他的力道有點刻意。

李程秀叫了一聲:「邵總。」

「叫邵總就太見外了,李程秀,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李程秀心里咯噔一下,雖然早猜到他是那個邵群,可是親口聽到他證實,依然讓他一陣心慌。

李程秀微微抬起頭,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抿著嘴小聲說:「記得。」

邵群眼睛一亮,笑道:「真的記得?我們該有十多年沒見了。那天看你的反應,以為你對我完全沒印象了,我還挺難過的。我們畢竟同學一場,不必這么生分,還是你還記恨我小時候干的那些蠢事?」

李程秀臉頰發燙,額頭上慢慢滲出了汗珠。

邵群故意強調了「小時候」三個字,似乎如果他還對他年幼無知時對他造成的傷害耿耿於懷,就是他小肚雞腸心胸狹窄。

確實,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能懂什么呢。現在回過頭去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也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當年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恐怖的災難,現在想想,也只是因為年幼,而被無限放大了。其實也就那么回事,他依然活得好好的,換了一個城市,甚至沒人知道他是誰,談何記恨呢。

他並不記恨邵群,只是面對這個人時的惶恐和自卑,這么多年來依然沒有變化。可能的話,他甚至不想和他並肩站在一起。

一起下班出來的同事,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都要看上幾眼。倆人都被看得很不自在,邵群見他不說話,就道:「上車吧。」

李程秀猶豫地看著身後的車:「做什么?」

邵群道:「談工作的事。」

李程秀想跟他說,這么晚了談不了什么,不如改天。可是一想到這么一拖再拖,若是把邵群得罪了,於他沒有任何好處,既然人都來了,他不敢轉身就走。

於是點了點頭,上了車。

當邵群也坐到車里,把車門順手帶上的時候,狹窄的空間里頓時彌漫起一股油煙味兒。

在空曠的停車場李程秀沒覺得自己身上味道這么重,可是一旦被關在封閉的車廂里,那股味道就無所遁形,連他自己都覺得尷尬。

邵群皺了皺鼻子,把四面車窗都降了下來。他這一舉動讓李程秀更加不安,面上紅得能滴血。

他不禁想到了十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每天一身油煙味兒地上學。周圍的人都對他退避三舍,開始時同學們那種厭惡的神情真的刺痛了他,後來漸漸地也麻木了。

自從他自己工作,有了穩定收入後,他都盡可能地把自己弄干凈。只是剛下了班,還沒來得及洗澡,沒想到如今卻又跟當時嘲笑他的人坐到了一起。

這仿佛一切都沒變,邵群還是那個永遠干凈高傲的貴公子,而他還是那個沒人管沒人疼,每天臭烘烘地往學校跑的娘娘腔,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厭惡自己。

現在他明明已經不一樣了,為什么邵群看到的還是這么狼狽的自己。在依然光鮮亮麗的邵群面前,他依然是那么的無地自容。

香檳色的跑車無聲無息地滑了出去,邵群一路沿著海岸快速地前行,海風吹得李程秀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只能緊緊地抓著胸前的安全帶,忍著一陣一陣的惡心。

等開到市里,邵群的速度才慢下來,車窗也升了上去。邵群仿佛是一路都在憋著氣一般,此時才松了口氣,換下了剛剛一直綳著的臉,輕松的沖他一笑:「沒事吧,我開車就是有點兒快。」

李程秀面色蒼白地搖搖頭。

「你吃飯了嗎?」

「吃了。」

「那我帶你去吃宵夜吧。我以前來深圳的次數不多,不過以後有可能在這里長期發展,真沒想到能在這里碰到你。」

「我們,談工作?」

邵群輕笑道:「那家店的糖水做得非常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你這個大廚的眼,先去嘗嘗吧。」

李程秀不再追問。邵群還是跟以前一樣,說的話就不容別人反駁,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意思來。

邵群把他領進了一家茶樓,服務員都認識他一般,熟門熟路地帶他們進了一間包間。

邵群隨便點了十多樣東西,點完後對李程秀道:「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餓了。」

李程秀不知作何回答,只能僵硬地點點頭。

邵群沉默地看了他兩眼,突然挪著椅子往他身邊靠了靠,柔聲道:「程秀,我可以這么叫你吧,你一直很緊張,難道很討厭我?」

李程秀詫異地抬頭,正對上他漂亮明亮的眼睛,心里狂跳了幾下,尷尬地搖了搖頭。

邵群誠懇道:「在異地能碰上以前的同學,其實我挺高興的。這么些年我也一直沒忘記過你。我當時小,不懂事,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向你道歉,沒想到真的能再見到你,我想跟你說聲對不起,你願意接受嗎?」

邵群無論是眼神還是語氣,都太過誠懇,以至於李程秀聽了反而更加局促,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他當年確實相當恨邵群。如果不是他,他今天就不會窩在一個酒店里當廚子。他應該能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學,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可是時隔十四五年了,很多東西他都有了更通透的認識,也開始相信命運。邵群之於他,已經是一個遙遠的模糊的印象,就像他不會去恨小時候總搶他糖的小孩一樣,他早就對於這個人,快沒有記憶了。

在那樣認真懇切的目光下,李程秀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他覺得從那天見到邵群到現在,一直堵在心里的硬疙瘩漸漸消融了。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於是第一次對著邵群,清晰而毫不遲疑地說:「沒關系。」

邵群看著他的眼神,異常地明亮,看得李程秀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撇開頭。

樣式精美的點心很快一樣一樣擺了上來,邵群熱情地招呼他吃東西。

李程秀食量不大,晚飯也剛吃過,不太有胃口,就隨便夾了幾樣。

邵群邊吃邊問他這些年的情況。

李程秀就輕描淡寫地說,退學之後就去打工了,後來說深圳有很多工作的機會,就來了。

邵群點點頭,沉默了片刻,說:「那件事之後,我家里把我送英國去了。等我再回來,去找過你,但是已經找不到了。」

李程秀想到那時候的艱難和窘迫,胸中就憋悶不已,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哦」了一聲。

邵群放下筷子,再一次重申:「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很多年沒有人對李程秀表示過殷切或好感了。他習慣了或被厭惡或被忽略,有一個人能因為見到他而高興,哪怕可能只是客套話,對於他來說也是有些受寵若驚的。邵群的優越和光鮮,突然也變得不那么讓他排斥,李程秀心情好了一些,就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說:「謝謝。」

「我才要謝謝你,願意幫我這個忙。」

李程秀想起他們要談的「正事」,就問:「派對,要怎么做,我沒有經驗。」

「沒關系,你不用有負擔,具體的事有具體的人操作。你只要負責定菜單,和要采購的東西,然後提前做些准備,當天把菜准備好就夠了,跟你平時在酒店做的相去不遠。」

李程秀聽得這話安心不少。他沒做過類似的工作,只有以前酒店接待會議團的時候,可能有可以借鑒的地方,但他還是怕搞砸了,以後在酒店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邵群就給他大致講了派對會來多少人,菜色主要的口味,一定要有的幾樣特色菜等等,李程秀認真地聽著。

最後邵群說過兩天帶他見這次派對的負責人,到時候他們一起著重商量。

一頓飯吃下來,李程秀終於打消了在邵群面前的那份局促緊張,說話也越來越順暢完整。

邵群忍了又忍,還是問道:「你以前說話不是這樣的,為什么……」

李程秀愣了一下,本來剛捋順了的舌頭仿佛又打了結。

在認識邵群之前,他就已經很沉默寡言。退學之後,變得更加自閉,好幾天不說上一句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小時候總和女孩子玩兒在一起,等長大到能分辨男女時,他的整個人,從行為動作到處事方式到說話的語氣,已經在男孩子中顯得怪異另類,因此總是被嘲笑。他為了避免被人發現,只能用沉默掩飾。

越不說話就越不會說話,現在已經變得不會說話了。

本來倆人聊得順暢,李程秀一時有些忘形,邵群這一句提醒,仿佛一下子把他打回了原形。

邵群也覺得挺尷尬,「我只是隨便問問。」

李程秀低垂著眼睛,點了點頭。

邵群微微欺近他:「不過你變化不大,還是以前的樣子。」

李程秀坐直了身子,下意識地把身體和他拉開距離。

「你也,變化不大。」

邵群勾著嘴角一笑:「你知道嗎,那天我見到你後,我跟大厲他們說了,你還記得大厲他們嗎?」

李程秀身子一抖,臉色變得蒼白。

邵群還自顧自地說著:「他們都挺高興的,很想見見你。大厲和阿文在北京呢,小升在上海,本來我一直邀請他們來參加派對,他們都說忙沒空,結果一聽說你在,都說一定來,你看看,你面子比我還……」

「不要。」李程秀小聲說。

「什么?」

「不要。」李程秀抖著聲音說。

他連邵群這個人都不想見,更別說他的那些朋友了。他不明白見到他,究竟有什么可讓他們高興的。

當年把他當畜生一樣耍,如今若無其事地跟他道個歉,他們就成了多年不見的舊同窗了嗎?他們何時有要好到可以坦言歡笑的程度?

當年的事,總可以歸結一句年幼無知,所以他早就不在意了。如果不是邵群的出現,應該說他早就不記得了。

可是這群人如今要再次集體出現在他面前,就好像多年前一起追著他咬過的狗,哪怕那群狗已經長大了不咬人了,他還是心有余悸,還是止不住地厭惡。

邵群沉默地看著他,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柔聲道:「你不想見,我就不讓他們來。」

李程秀身體猛地一震,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許久不曾和任何人有過身體的接觸,此時竟有種慌不擇路,想破門而出的沖動。

邵群尷尬地收回手,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但轉瞬即逝。他也跟著站了起來,道:「你吃飽了?那我送你回家吧。」

李程秀點了點頭,拎起旁邊椅子上的塑料袋,安靜地跟在邵群身後。

邵群一回身,就看見他低著頭,像女人一樣把袋子抱在懷里,慢騰騰地走在他身後。他皺了皺眉,快走了幾步,穿過茶樓大堂的時候,跟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兩人在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

邵群按照李程秀說的地址把人送到地兒,透過車窗看著外面那棟破舊的老式公寓:「你就住在這種地方?」

語氣里面甚至是帶著驚訝的。

李程秀臉上有些發燙,他很想告訴他有很多人都會住在這種地方,又覺得跟他這樣的人多說無益,就說:「謝謝,送我回來,我走了。」

邵群點了點頭,把車門鎖給他打開。

李程秀正要打開車門下車,邵群突然叫住他。

「程秀,你下次休息是什么時候?」

「下星期三。」

邵群搖搖頭:「下星期三太晚了,你這個星期六請一天假吧。」

李程秀一愣,心里頓時有幾分不舒服:「不能請假。」

「有什么不能請假的,酒店也不是沒了你不行。」

李程秀依然搖著頭:「不能請假。」請一天假就拿不到獎金,他憑什么為了他一句話就得請假。

邵群臉上終於露出幾分不耐,扒了下頭發,道:「如果你擔心你們老板,我會跟他打招呼的。就這么定了吧,要是等到下星期三,時間太緊迫了。我希望我辦的party讓人挑不出瑕疵,也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這不也是你們老板要求的嗎?」

李程秀啞口無言。看著邵群跟他揮手再見,然後升上車窗,一踩油門車就飛馳了出去,仿佛多留一秒都難受。

李程秀依舊抱著他明天的早飯,吭哧吭哧地摸著漆黑的樓道上樓。

每次走這個樓梯,他都挺害怕的。樓道里的燈泡壞了,常年沒人修,樓梯又窄又陡,晚上必須摸著牆前進,可是牆面上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白天他經常看到很多污穢的東西附著在上面,每次摸黑上樓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提心吊膽的經歷。

回到自己的屋里打開燈的一瞬間,他渾身都被汗打濕,整個人虛脫一般躺倒在床上。

沒有光亮的樓梯間,前後看不到頭的黑暗,死一般寂靜的校園,他哭著喊著放他出去,聲音回盪在空盪的大樓里,更顯得陰森可怖。

這個遙遠的噩夢因為邵群的出現,而愈加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