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完(1 / 2)

旋風少女小說 明曉溪 3806 字 202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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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陽光是一天中最毒辣的時候。

湖面漣漪一層層盪開,金燦燦地閃耀著,一晃一晃,如無數的鏡子碎片般反射出強烈的光線。坐在湖邊,百草呆呆地望著水面上的那些光芒,眼前仿佛有漫天的金星在狂亂地飛旋,她什么也看不見,眼睛痛得連腦子也開始痛。

抱緊膝蓋。

她閉上眼睛,將身體緊緊地蜷曲起來,像一只蝦米。

她身上很冷。

一陣陣顫抖地寒冷。

你這個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神經病好你真的以為你的師父,曲向南,是頂天立地、正直高潔的人,對不對你以為他根本沒有服用興奮劑,都是別人誣賴他陷害他,對不對我告訴你你聽清楚了我在六歲的時候,就親耳聽到,他自己在我媽媽的靈前,親口承認他當年服用了興奮劑承認是他害死了我的媽媽

你還是不相信對不對好,我就讓你看看,你這么相信的師父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讓你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為了他,向金一山下跪,值不值得為了他,從此退出跆拳道

曲向南,我要你親口告訴戚百草,當年的世錦賽,你究竟有沒有服用興奮劑,請你說清楚一點,讓她聽個明白

有風吹過,如同在冰窖中,百草死死抱緊自己,將頭埋入膝蓋,她腦中一片空白,任由寒冷一層層將她包裹住。

房間里只剩下了幾個女孩子。

林鳳和梅玲都在發呆。

光雅一臉慘白地靠坐在牆角。

看看窗外,又看看光雅,再看看窗外,再看看光雅,咬了咬牙,曉螢終於還是忍不住說:

光雅,我知道,你是不想讓百草去跟金敏珠交手,怕百草會輸,怕百草會因此必須退出跆拳道,對不對可是,你那些花,說得也太重了

光雅蒼白著臉一動不動。

你明明知道百草對曲向南師父的感情,她那么崇拜曲向南師父,她那么尊敬曲向南師父,她那么死心眼,她簡直都可以為了曲向南師父去死你卻告訴她那樣的事情,她會幻滅的,她會受不了的好不好曉螢抱怨地說,就算要勸百草打消跟金敏珠交手,也要講究一點策略和方法啊。

光雅的嘴唇顫抖了下。

幻滅

受不了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照進她黑洞洞的瞳孔,如果這樣百草就受不了了,那么這么多年,她是怎么受過來的呢

從記事起,他就知道她是早產兒,母親生完她沒有幾天,就過世了。關於她的母親,全勝道館里所有的師伯都告訴她,那是一個像花兒一樣美麗的人,說她長得像她的母親,有著同樣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

關於父親和母親的事情,她大多數都是聽來的。

據說,母親在十八歲的時候,有一次跟朋友到岸陽來玩,遇到壞人,是父親出手救了她們。就像所有故事里的英雄救美,十八歲的母親對二十歲的父親一見鍾情,為了追求父親,母親留在了岸陽,留在了全勝道館。

外婆生氣極了。

小姨沈檸說,因為母親不肯再回上海,拒絕家里為她安排好的一切,硬是要跟那個身無分文卻熱愛跆拳道的窮小子在一起,外婆大病一場,後來跟她的母親斷絕了關系,離開上海,舉家搬到國外居住。

可是母親的愛情並不幸福。

師伯們告訴她,母親很愛父親,為了父親,她從一個嬌滴滴的上海大小姐,變成一個衣著朴素的女人。她早起為父親的弟子們做飯,晚上為父親的弟子們洗衣,平日里出門工作,為父親和他的弟子們貼補生活費。

父親卻只知道練功,師伯們說,父親平日里甚至很少跟母親說話,全部心思都放在備戰已經錯過一次的世錦賽上。

母親越來越消瘦。

懷上她的時候,母親已經瘦到幾乎身上都沒有肉了。懷孕到七個月,母親的身體極差,病弱到整日都無法起床,父親卻依然去參加了世錦賽。

師伯們說,當時剛剛傳回父親在世錦賽上獲得冠軍的消息,卻緊接著又傳回來父親被檢查出服用興奮劑,終身禁賽,被剝奪習練跆拳道資格的消息,母親情緒波動太大,導致早產,沒有幾天就過世了。

所以,她常常這樣想,她剛出生的那幾天,應該是見過母親的。道館里沒有任何關於母親的照片或者畫像,小時候她只能對著鏡子,摸著自己的臉,想象母親的模樣。

屋前有一株梅樹,聽說是母親當年種下的。

可是梅樹下總是有那人的身影。

於是,她連帶著對那株梅樹也討厭起來。

不懂事的時候,她跟著道館里的小孩子們,一起罵那人是壞蛋,是跆拳道的敗類,是全勝道館的恥辱。長大以後,她才明白,原來那人是她的父親。

她討厭那人。

她討厭他總是蹲下來試圖跟她說話,討厭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想要接近她,討厭他居然還期望她能喊他一聲父親,討厭他拿給她的所有東西,討厭當她罵他是壞蛋是,他眼中那深深的痛苦,讓她每次都像膽小鬼一樣哭著跑走

窗外的陽光明亮刺眼。

光雅眼神空洞地望著那片光芒燦爛的地方,她真的只是為了不想讓百草和金敏珠交手嗎不,也許那是因為她恨百草,她討厭百草

她從小就討厭戚百草。

自從被那人帶進全勝道館,戚百草的存在就像一只令人無比討厭的蟑螂跟著那樣可恥的人,跟著那樣的敗類,戚百草不僅不以為恥,反而跪在那人房前,跪了四天三夜,一定要喊那人為師父

戚百草每天被道館里的孩子們圍起來打。

明明每次被孩子們打得頭破血流,明明每次孩子們都很大聲地告訴戚百草了,曲向南是個大壞蛋,戚百草卻好像根本聽不懂一樣她不明白,為什么世上會有像戚百草那樣愚蠢的人,為什么明明是那樣可恥的壞蛋,卻居然還會有戚百草這樣的白痴,整天用崇拜尊敬的目光仰望跟隨

躲在牆壁的轉角,她每天都偷看那人教戚百草練功。

清晨,那人背對著庭院的那株梅樹,戚百草一聲聲清喝,騰身躍起,練著跆拳道的基本腿勢。出門上學前,那人幫戚百草背上書包,用手幫戚百草整理著肩膀上的背帶。中午,那人坐在擺了白粥咸菜的小桌旁,等著戚百草放學回來。

那人

就好像他是戚百草的父親

而不是她的。

她討厭戚百草。

她不明白,為什么世上會有戚百草這種人,像笨蛋白痴一樣,任別人怎么說,都要死心塌地跟隨那個人。

而她卻做不到。

六歲的時候,她在梅樹下大哭異常,醒來後發現自己被那人抱在他的床上。那天是母親的忌日,那人對母親的靈位說的那些話,她全都聽到了。

後來,她漸漸長大,六歲時的記憶變得模糊,她開始懷疑那是不是她的夢。是不是聽別人說的多了,她才做了那樣的猛,那人所說的只是她平時聽到了,而不是真實的。

她告訴自己,或者她也可以像戚百草一樣。

只要那人一句話。

她就可以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什么都可以相信

於是,十三歲的時候,還是在母親的忌日,她終於鼓足勇氣又問了那人一次

百草怎么還不回來

焦急的聲音傳入光雅的耳中,她的睫毛顫了顫,見是曉螢正在屋里急得團團轉,不時向窗外張望。

若白師兄也太嚴厲了吧,讓百草自己好好冷靜,可是萬一百草想不開,出了什么事可怎么辦

會出什么事

頂多是她終於明白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光雅臉色蒼白地想,就算她再痛苦,也比因為那個人,而要向金一山下跪,並且從此退出跆拳道,要強得多。

終於找到你了。

清澈溫和的聲音想起,百草呆呆地抬起頭。盛午的陽光中,身旁那人的氣息干凈無比,仿佛有著淡淡消毒水的氣息,她呆呆地望著他,腦子一片空白。

吃飯吧。

初原笑了笑,坐到她的身邊,打開一只飯盒,里面裝了滿滿的飯菜,還是熱騰騰的。她咬住嘴唇,垂下眼睛,只覺得胸口也堵得滿滿的。

下午不是還要跟金敏珠交手嗎不吃飽飯,怎么能夠有力氣笑著揉揉她的頭,初原把筷子和飯盒塞進她的手中。

怔怔地握著筷子,百草嘴唇干澀地動了動,說:

我做錯了,是不是

嗯怎么說

是不是我太沖動了就像光雅說的,如果我不是那么沖動地站出來質疑金一山大師,可能大家並不會留意到師父的名字而且,是不是,就算我打敗金敏珠,甚至就算我打敗金一山大師也沒有人也沒有人會相信

你為上午的事情感到後悔嗎

如果再來一次,你覺得,你可以控制住你的情緒嗎初原凝視她說。

百草死死地咬住嘴唇,耳邊又如噩夢般回響起那些難聽的字眼。

不,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別人那樣說我的師父,卻一聲不吭,我做不到淚水突然涌上她的眼底,聲音也顫抖起來。

小時候,師父扶著她的肩膀,幫她拉開雙手的拳勢。小時候,師父把唯一的那道青菜夾到她的碗中。小時候,她一遍遍踢向師父吊在樹上的腳靶,當她終於踢到時,總是沉默地望著庭院里那株梅樹的師父,會回頭看看她

那是我的師父,我做不到看著他那樣被別人侮辱。他不是,他絕不是金一山所說的那樣他是我的師父,我了解他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也不敢被他看見她臉上的淚水,她死死將頭埋進腿彎。

夏風吹過湖面。

正午的陽光烈如焚燒。

看著她緊緊縮成一團,背脊僵硬地抽搐著,明明是在哭泣,卻偏偏不發出一點聲音,初原靜了半晌,湖面的光暈隨著漣漪一岑曾刺眼地盪開,他低聲說:

即使接了那個電話,你還是相信你的師父嗎

腦中轟的一聲

她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有一些狼狽的潮濕。僵僵地看著他,背脊仿佛在瞬間被凍住,胸口痛得像是要炸開,她需要拼命的呼吸,才能從鋪天蓋地的疼痛中透過氣來。

那年的世錦賽,手機的另一端,那聲音如此之蒼老,像是出自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我的確服用了興奮和諧劑。

良久良久,那過早蒼老的聲音緩緩嘆息了一聲:

百草

庭院里四寂無人。

望著那株梅樹,曲向南負手而立,他兩鬢的白發被陽光照耀得星星點點,眼角和唇邊也早也有了深深的皺紋。

我叫沈媛,眼睛亮亮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有點害羞,聲音卻很大,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知道嗎在我心里,你就像是梅花一樣,硬是將他從練功房拉出來,她的笑容嬌柔如花,牽著他的手,讓他看這株她剛剛親手栽種在庭院里的梅樹,在冰天雪地里綻放,不怕寒冷,那么堅強,又高潔,又正直

或許是要等到明年冬天吧,痴痴地守著整個冬季都沒有開花的那株梅樹,她的笑容不再像當初那樣耀眼,卻越來越溫婉,向南,等到明年冬天,梅花綻開的時候,我們就結婚,好不好好不好

向南

每次回屋後,她總是會拿起干凈的熱毛巾,將他的雙手裹在里面,細細地擦拭。後來,她常常低著頭,他只能看見她潔白的脖頸。

夏日的陽光中,梅樹的葉子輕輕作響。沒有開花,它看起來似乎跟其他的數目也沒有太大區別。

看著綠色葉片上的微微光芒。

曲向南胸口一滯,一陣陣咳嗽起來。

那時候,他將所有的精力放在練功上,備戰下一屆的世錦賽。他很少留意她,直到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暈倒。守候在戚家醫館的病床旁,等待她醒來時,他才驚覺,她早已不是他初見到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