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五折、常恐悔吝,霧雨溶消(1 / 2)

妖刀記 默默猴 13639 字 2020-12-24

蚳狩雲既讓雪艷青來,約莫七玄的首腦們都知道盟主醒了。

但這一夜,並沒有更多老人來探望,來到少年身邊的,也都約好似的不談及谷外之事。耿照知是眾人的體貼,留給回轉的自己一個平靜夜晚。這同時也是他們能夠等待的極限。

翌日起了個大早,功行數匝,還練了會兒刀,才在半琴天宮公開會見眾人。

身為東道的天羅香以蚳狩雲、雪艷青為首,盈幼玉隨侍在旁,內四部教使以上全都到了,其余弟子則立於廳外,次序井然。郁小娥已破門出教,服侍過耿照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應待在院里,耿照卻讓她以朱雀大宅側近之姿與會,相當於盟主駐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現於聽聞的一霎間,幾與怔愕同時,此後一路垂首斂眸無比乖巧,非但毫不張揚,反而比平日更收斂。姥姥見了僅一挑眉,並未多言,算是給足盟主面子。

漱玉節、薛百螣代表五帝窟,於谷中待命的潛行都眾殊則立於身後;弦子尚且爬不起身來,並未隨行。漱玉節妝發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無昨日在少年身下婉轉哀啼的狼狽,應對合宜守分,眉眼垂斂,不見絲毫異狀。

媚兒以「鬼王」陰宿冥的模樣出席,青袍鬼面,難分雌雄。寶寶錦兒與三位師父也同列上座。

胡彥之被安排與紫靈眼相鄰,知其身世的,多半當是狐異門代表,況且胡大爺在幽邸一戰中策馬闖陣,及時帶來關鍵的珂雪,厥功甚偉,不算外人。只老胡自己渾無所覺,暗自感謝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邊白額煞面色不善,大貓似的白毛唇顎不住掀噘、頻頻露齒,兀自找話與小師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連禁道黑蜘蛛都派荊陌來,獨未見蘇合薰的蹤影。耿照不無失落,面上自不能表露出來。

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來瞧他傷勢,與湯傳俎研擬金方交換心得,經常徹夜未眠;聽聞耿照已醒,料已無礙,便即離去,十幾天來跟著蹭吃蹭喝蹭珂雪療傷的見三秋也離開冷爐谷,不知蹭往何處。沒能與老人見上一面,親口道謝,耿照甚為遺憾,料想刀皇前輩不在意繁文縟節,此恩日後定要尋機會報答的,略感釋然。

至於蠶娘前輩,據說只在冷爐谷待了三天,把診療的意見交付湯、武等,便匆匆離開。想起她變得蒼老的聲音、不肯見人的堅持,以及「天時將至」之語,耿照明白時間對她的急迫,不以為意,只可惜沒能與蠶娘好生道別,謝謝她一路以來的關懷照拂。

幽邸戰終,現場到此刻都還沒清理完,蚳狩雲讓人選了一批口風嚴實、性格質朴的金環谷豪士,與四極明府的匠師合作,盡量將幽邸恢復原狀,好交還原主。

殷橫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這一處,是沉素雲借給耿照的。沉素雲的爺爺沉太公臨終之前,特別交代把此宅留給孫女,當作日後的嫁妝。

沉素雲出嫁後,丈夫廉潔自律,名下無產,其兄沉世亮特別動用了商場上的關系,將宅子轉了幾手回到自己名下,連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曉,房契則殷囑沉素雲妥善收藏,還有一封他親筆畫押用印的讓渡文書,證明妹妹才是正主兒。

決戰中不幸捐軀的蕭諫紙,耿照昏迷期間,已由武登庸代為作主,與談劍笏一同歸葬白城山。至於南冥惡佛與褚星烈,仍停靈谷中,貯以棺槨,設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門出教,名義上已非風雲峽之人,無論龍庭山或四姓領內,皆無容葬之地。況且韓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沒敢越俎代庖,祀畢臨去前,表示一切待耿盟主癒可後自行定奪,風雲峽客隨主便,聽之任之。

半琴天宮之前,七玄同盟於決戰後首度集會,耿照先嘉勉了備戰的辛勞,表彰與戰者的功勞,繼而對自己不慎負傷、連累眾人一事下了罪己詔,兼謝眾人相救之情,言詞懇切,以布達而言算是頗有長進。少女們見盟主英姿勃發,毫無病容,辛苦也有了價值,無不額慶。

集會已畢,耿照攜眾首腦往靈堂捻香,並於褚星烈靈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大悲無言,低回不已。

隨後裁示:兩具遺體火化之後,惡佛的骨灰並《山岳潛形圖》,交玉匠刁研空回稟八葉,蓮宗諸位上師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願親赴本山,交代南冥壯烈犧牲之始末。褚星烈的骨灰壇則暫祀靈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掃,至於要安葬於何處,他還要再想想,長生園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間傾圮佛堂前,都在考慮之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們簇擁著耿照,重返半琴天宮的內室,閉門密議。推蚳狩雲為代表,將近二十天里發生之事,擇要向盟主報告。

幽邸戰後,李蔓狂和風篁將戰果帶回了鎮東將軍處,要不多時,朝廷便給姑射一案定了調,從刑部流出的名單,指首謀是人稱「隱聖」、一向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殷橫野,此僚不但已認罪伏誅,對誣攀蕭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貳談劍笏一事,亦供認不諱。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時間,這兩天差不多剛到京城,正傳示百官,以儆效尤。按照往例,之後或將懸於西市,讓百姓也瞧瞧謀逆造反的下場。

消息一出,央土東海各地陸續有黨羽落網,有的鋃鐺入獄,也有拒捕遭斃,就地正法的,當中層級最高甚至到達侯爵,據傳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牽涉在內,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內,緹騎正四處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懸紅賞金。

至於姑射、刀屍一類滿是江湖匪氣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拋諸腦後。神神刀刀虛無飄渺的,哪有朝廷政爭好看!隨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你們成天打殺能比?簡直不是玩意兒。

至於夾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拘提、抄沒、砍頭的飭令之間,有一封緝捕觀海天門副掌教「劍府登臨」鹿別駕的義子鹿彥清的海捕文書,被忽略掉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以致鎮東將軍派大兵直薄真鵠山,逼得天門掌教鶴著衣擔保他師徒倆都不在山上,並下令逐出教門、百觀皆不許包庇時,大伙兒都還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據聞談大人死前寫了狀子,告鹿彥清欺男霸女、目無法紀,聖上一看忠臣遺筆,龍顏大怒,著令東海道速速查辦,務必還青苧村民一個公道,算是當中的小插曲,沒幾天工夫輿論又轉向何人涉反被抄、牽連幾何雲雲,誰理個雜毛道士和他的私生兒子歸案了沒?

「這——」耿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台丞這……這便平反了?」

「正是。」蚳狩雲微微頷首,面上卻沒什么喜怒,斂眸平靜道:

「據說朝廷有追封蕭、談兩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會修建墓塚紀念,興許還要蓋廟祠,只等聖旨下來,約莫還要一陣。此前市井傳得沸沸揚揚的刀屍黑榜,一夜間洗刷干凈,按帝門漱宗主那廂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節見她投來視線,抿嘴一笑,娓娓續道:

「正如蚳長老所言。殷橫野之死,震驚江湖,乃當今武林頭一等的大事,各門各派無不爭相打聽,是何方高手有此能為,甚有好事之徒擬了幾套『新三才五峰』的榜,無論內容是如何的風馬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條萬兒,家家都列在上頭,無一肯漏。」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地一轉,舉盅就口,不再說下去,眾人皆知她說的是誰。

雪艷青半天沒見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說的就是盟主罷?」眾人都覺沒頭沒腦。只是雪艷青武力強橫,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舉止,旁人的反應多半是莫測高深,不會在第一時間想到要笑。

耿照對她微笑點頭,示意「知道了」,雪艷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視,恢復原本那副諸事莫擾的清冷姿態;櫻唇雖抿,嘴角卻微微勾起,綻露一絲笑意,似覺幫了他點什么,約莫連她自己都未察覺。

取下殷橫野首級之人,其實不難猜。

姑射謀反一事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慕容柔與平望任中書的聯手默契,已然呼之欲出。身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膽,先於論法大會三戰揚名,繼而一統七玄,向七大派釋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誰?

必是他代表鎮東將軍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雲三才」之一的絕頂高人之首。

這樣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詣已夠駭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後除了七玄勢力,竟還有慕容柔和任逐桑當靠山……這讓所有的江湖耳語在瞬間通通沉默。誰也摸不清這大半年前尚無籍籍之名的鄉下少年,身後究竟有多深的水;情況未明朗之前,附和或抨擊他都顯得太過不智。

畢竟連殷橫野都丟了腦袋。

潛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這些漸趨靜默的風聲流動,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確保在眾多揣測當中,有正確的、或利於同盟和盟主的部分。光是這樣,就得用上潛行都里的最精銳,綺鴛迄今仍在谷外各處活躍,和所領的姊妹們還沒被叫回來替盟主「療傷」;若耿照再遲幾天醒來,就非召回她們不可了。

耿照並不熱衷名位,況以他淺薄的官場經驗,也知「錐處囊中,其末立見」的道理,出鋒頭可不是什么好事。但蕭諫紙能洗刷污名,實在是太令人高興了,他忍不住揚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罵的覺悟,不惜承擔一切罪名……現在這樣,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殘間的最後一瞥,並不是台丞與他的告別。

早在決戰前的數個無人之夜,少年悄悄潛入軟禁老人的驛館,蕭諫紙便有系統地把一切交代給他,包括策動「姑射」運作的證據,錄有他和七叔各種研究調查的筆記圖冊,還有萬不幸失敗,後續殷賊可能的各種逼迫侵襲,及化解因應等,一一授與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負惡名而死的覺悟。」

經脈和丹田氣海的重創,使他幾成廢人,說話瘖弱虛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那不只支撐著老人,其實也一直支持著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會讓你不要悲傷,至少我們保住了他的聲名。雖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蕭諫紙冷哼著,連自嘲都像在生生切開自己,耿照的痛悔與之相比,渺小一如隨口哼唱別曲,連拿出來說都需要勇氣。

「你沒時間想這個。」老人嘶薄的嗓音將他拉回現實。被看透的感覺宛若一絲不掛,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記不記得,當初我叫你回去?」

耿照想起初遇時的那艘平底糧船。

狹窄的船艙,微餿的飯菜,還有那難以入口的粗澀茶水。怎么可能忘得了?

「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老人平靜說道,出乎意料地並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臉之類,只是理所當然而已。「留下的人要做很難的事,管你高不高興,痛不痛苦。在我看來,正確的決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幾乎以為又學到了一則智慧金句,關乎判斷的。

「……錯誤的決定,會比較不痛苦么?」

「不,錯誤的決定也很痛苦。而且事後會更痛苦。」老人似笑非笑:

「所有的決定都很痛苦。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種地去,趁著還能後悔。」

耿照這才發現他也是會說笑的,大著膽子回嘴道:

「我現下是來不及了罷?」

蕭諫紙翻起眼皮,一本正經看著他。就連這樣耿照都覺得難以迎視。

「別說蠢話了。韓破凡,是能爭個龍椅來坐坐的,此人的抱負胸襟,放得進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沒想過回來;神功侯這輩子夠苦了,拖著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個個咬著他,就算是這樣,他也能做個打魚搖槳的閑漢。

「沒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沒有那么偉大的人。要放手,永遠都來得及。拿著才要費勁,松手便放下了,有甚難的?」

「連台丞也是?」

耿照蹬鼻子上臉,難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嘴快是爽,脫口才想起這不是明擺著自殘么?論到掐架,世上誰能掐得贏「千里仗劍」蕭諫紙?這人用眼神都能活活剮了你啊,不禁惴惴。

「對。」不料老人卻笑了。

「氣不氣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談論「痛苦」。

列於朝廷的「姑射」謀反名單里、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勢誣攀,而是本來就牽扯於其中的,還有東海經略使遲鳳鈞。

遲鳳鈞幾確定是平安符陣營的人,在不覺雲上樓和棲鳳館吹奏號刀令的,正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橫野預埋的暗樁,抑或和鬼先生一樣被策反倒戈。

始終扣在慕容柔手里的遲鳳鈞,日前與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車,押解上京。潛入谷城營獄的難度很高,但胡彥之不以為這個要送去平望砍頭的「果昧」真是兄長,於押囚隊伍出發當日,埋伏在中途高處窺看,果然就是個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欲救胤鏗,還須著落於明棧雪處。

耿照曾向蕭諫紙問過遲鳳鈞,老台丞也確認了遲的變節;梁子同貪贓枉法,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並不為這兩人感到惋惜,反而隱隱有痛快之感,不由一笑,自顧自地搖搖頭:「便在夢中,我都不曾夢見過這樣的結果,莫非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眾人都沒敢答腔。

少年察覺有異,抬頭環視,所見不是轉開眼神,就是面有難色,蹙眉道:「怎么了,蚳長老?」

蚳狩雲聞言起身,有意無意瞥了符赤錦一眼,緩緩道:「不是什么大事。姑射一案,除遲鳳鈞等人,在東海還有些牽連。老身忽有些不適,想先行告退,望盟主恩允。」以她的身份地位,說到這個份上,耿照縱使滿腹狐疑,亦不能卻之。

其余人等也跟著離座,連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錦留下。

耿照心知有異,並未追究不合規矩處,走到符赤錦身旁,握著她溫軟的小手低聲道:「寶寶,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坐下。」符赤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里更衣梳洗,才又趕回半琴天宮,衣著打扮雖是齊整妥貼,濃發倉促間卻不易理順,只得忍痛梳刮幾下勉強能見人,又簪了朵新摘的梔子花,酥白帶露,卻未比人嬌。

耿照撫了撫她微亂的雲鬢,任由玉人引導,於她原本坐處落座,身下猶溫,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好了好了,直說罷。什么天大的事,要這么神神秘秘的?」

「是橫姊姊。」

符赤錦握著他的手,望進愛郎眸底,柔聲輕道,怕戳傷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參與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棲鳳館要人,據說皇後娘娘稟公處理,當堂問了橫姊姊是不是確有其事,橫姊姊直認不諱,遂被投入谷城獄待審。這是幽邸戰後第三天的事,潛行都的姑娘將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帶去棲鳳館後不久,親眼瞧見了橫姊姊被谷城鐵騎押走。」

耿照面色丕變,不過倒也未驚慌失措。

將軍問案不屑用刑,況且此舉一瞧,就是奔著城主去的,大魚上鉤之前,豈能輕易損餌?他掂了掂自己在將軍心目中的份量,加上此番擊殺殷橫野的功勞,沉吟不過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我去面見將軍,定能營救姊姊。」

符赤錦按住他,柔聲道:「耿郎,你聽我說,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錯,更加不是你的,是姊姊她自己做了選擇。

「我們自得消息,便想盡辦法要營救,聽說慕容柔取得了認罪書狀,我讓夫人乘機勸說,改囚姊姊於越浦城北的掖庭獄,再趁移囚之際劫人。潛行都埋伏探聽了幾天,日前才聽說姊姊為避免連累昭信侯,在獄中……投繯自盡了。」

「什……投繯……這是什么意思?」

耿照滿面愕然,半天都回不過神。

橫疏影……死了?橫疏影,死了?橫疏影死了……橫疏影死了?

橫疏影死了。

——橫疏影死了!

「噗」的一聲喉頭抽搐,耿照揮開按住他的寶寶錦兒,起身過猛,掀得酸棗枝太師椅向後掀倒。他在失去平衡的剎那間噴出一大口鮮血,旋即眼前一黑——

「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來!」

「姊姊畫押了認罪書,便是謀反,現已匣……匣首平望。屍體著人領走。」

造反是可以株連九族的大罪,獨孤天威若將屍首領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的圈套。

適巧事發當時,獨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約莫還有曉事的老家臣,買通了萬家祠的人來領屍,當是鰥寡孤獨處置,於亂葬崗覓地掩埋。反正橫疏影既無誥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證明獨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寢,家里一個干活的仆婦犯了事,哪有牽扯主人的道理?

耿照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幾,身軀兀自輕顫,久不能平。

符赤錦心疼不已,忍淚柔聲道:「耿郎——」門外一人叩道:「屬下有急報,求見盟主!」聲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帶水,竟是綺鴛。

漱玉節眉黛一擰,低聲輕叱:「出去!別在這會兒。」見綺鴛不肯離開,惱怒頓成了驚疑,與符赤錦交換眼色,喚她進入。

綺鴛滿臉汗水,風塵仆仆,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樣的封套,乃潛行都日常傳遞情報所用,幾乎皺成一團,若非以油紙特制,恐毀於少女手汗。

「這張紙頭是在朱雀大宅發現的,以利刃釘於盟主寢室門前,昨日打掃時尚未見得。屬下接獲李綏通知,便即送來,請……盟主過目。」小心從油封里抽出一張數疊繭紙。漱玉節一瞧便知紙質貴重,縑楮系毫之間還摻了金粉,墨印不透,隨寫即干,恐怕是大內御用的等級。

這材質耿照極為熟悉,在執敬司時時常見得,連橫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以侯爵身份發出的文書用得,夾手奪過展讀。

紙上僅有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字跡也是耿照見過的,決計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時不候;若帶人來,後果自負。」

眾殊經胡大爺轉述,已知耿老鐵父女失蹤一事,終於明白綺鴛何以不顧一切闖入急報。然而紙上既無署名,也沒說讓盟主上哪兒,莫非真要滿越浦的尋人,又如何能夠「逾時不候」?

「這是何人所送?」漱玉節驚疑不定,質問綺鴛。「仔細問過李綏了么?大宅四周調查了沒有?」綺鴛答不上來,冷不防吃了記清脆耳光,俏麗的圓臉浮出五枚緋紅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聲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備馬。我知道要找誰,你們哪個都不許跟過來。這是盟主的命令。」

◇◇◇

耿照孤身一人連夜馳馬,總算趕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見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但見滿城白幡飄揚,自山道間迤邐而下,就算為城主夫人發喪,也不致如此張揚。來到山腳下的王化鎮,亦是不掛彩旗,人人服喪,仔細一打聽,才知死的是少城主獨孤峰。

更令耿照震驚的是,據說殺人者,乃是一名新晉執敬司的弟子,名叫韋晙的。此人干下大事之後,隨即逃逸無蹤,各司傾盡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沒將地皮全掀過來,卻連韋晙一根頭發都沒找到,彷佛這人生生插翅飛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連結起來:

顯然韋晙不知何故,結識了潛入城中營救碧湖的胡大爺。胡彥之成功帶走妹妹之後,定將潛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給了韋晙,待韋晙為葛家五郎報了仇,便循此脫身,亡命天涯。此事他約莫計畫已久,事前還說服葛家悄悄搬離龍口村,老胡前往打聽耿家父女行蹤時,曾聽村人提起。

這也能說明,橫疏影於獄中自縊時,為何獨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無論橫疏影留下的書狀能不能攀上獨孤天威,他都不會輕易放棄。橫疏影死後,他之所以未再繼續追殺獨孤天威,有兩個至為關鍵的原因,其一便在於獨孤天威痛失獨子,自此絕後,輿論普遍同情,加上他與陛下的關系,一意攀咬,對慕容柔至為不利,不得不輕輕放過。

只能說橫疏影自殺的時機,委實選得太妙。常人若與她身陷同樣的境遇,一聽聞世子被殺,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險進逼,自己尚有一條生路,定會松懈下來;殊不知風頭一過,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證,獨孤天威卻沒有第二個兒子能死。

而橫疏影選在此時自盡,罪愆止於一身。錯過了最佳的問罪時機,慕容柔要想扳倒獨孤天威,日後須得再起爐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無人把守,耿照長驅直入,對著緊閉的城門提氣叫道:「本城典衛耿照回山,求見城主大人!」真氣之所至,連城牆似都隱隱震動,胯下的健馬四蹄一彎,軟軟跪折,林間驚起飛鳥無數,連吹幡獵獵的山風亦為之一挫,隨即轉了個方向。

一人腳踏城垛,腆著便便大腹低頭俯視,哈哈大笑。

「好威風,好煞氣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東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喪的獨孤天威。治喪其間禁止嬉笑,但這位城主素以荒唐著稱,撤去山道的崗哨兵力已透著一股不尋常,相較之下,失儀哄笑或許還算不上什么。

耿照對他為求自保,放任橫疏影棄葬於萬家祠堂,本是怒極;知他是因愛子之喪才離開越浦,滿腔怒火頓失標的,遙見他雙目赤紅,應是連日哭泣,布滿血絲,下馬行禮道:

「城主召喚,屬下兼程趕回,聽任主上處置。但於此無關之人,懇請主上高抬貴手,放他們平安離去罷。」

獨孤天威撫頷笑道:「有理。你要便給你罷,接著!」拎起一條杯口粗細的鐵鏈往城下扔,鐵鏈的另一頭赫然鏈著一條渾身赤裸、披頭散發的女屍,就這么鏗的一聲掛在城牆上,原本雪白的嬌軀已呈毫無生氣的灰白色,其上布滿無數傷痕,顯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飛魄散,踏鞍一蹬,整個人竄起近三丈高,勢頭未老,已攫冰冷的女屍入懷,一踏壁借力,連著鐵鏈一起越過牆垛,穩穩落在城頭,吼得嘶心裂肺:

「姊姊——!」撥開血垢膩纏的黑發一看,那張腫脹變形的面孔卻不是耿縈。他姊弟倆數年未見,是真是假本不應如此武斷,然而從女屍依稀能辨的五官輪廓,以及眼角頸側的朱砂痣等,耿照認出是城主寵愛的雲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身轉頭:

「我父親和姊姊在哪里!」

獨孤天威笑道:「放心,我還沒扔下去。這不是等著你么?」

「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風,驀地三條人影從三個不同的方位齊齊圍上,獨孤天威乘機逃開。來的是一名杏黃道袍的持劍道士,一條身披金甲拳頭如鐵的昂藏武弁;身後那人無聲無息,只逃不過碧火神功感應,氣息溫軟,隨風飄來淡淡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這三人耿照毫無印象,上山的這些年里所未見過,如非獨孤天威新近招募,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卻無糾纏的閑心,運勁一斬,氣刀四向迸發,硬生生將三人推了開來。

獨孤天威繼續後退,又有一人攔在他與耿照之間,只一站便如鐵壁銅牆,雷池難越,威壓竟不遜獨對殷賊時,隱隱然有宗師的氣魄,卻又質朴得毫不張揚,竟是老泉頭。

以耿照此際的眼界與經驗,自知這樣的對手不容小覷,緊不如緩,卻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強渡關山,足下不停,提運十成功力,一掌斬出,只求逼呼老泉退避:「……讓開!」

突然間胸口一滯,渾身真氣潰散,連空氣都吸不進肺葉里,眼前一黑,整個視界猛向地面磚石坍落——

冰火雙元心。他早該想到。

從陽亢中蘇醒後,耿照還沒有仔細調整內外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半琴天宮集會之前,無論強度或持續之久,皆比不上實際與人動手過招。

就像他內視之際,始終察覺不出心包有異一樣。這本身就是問題。

耿照從周身熱辣辣的劇痛中醒過來。

不管經歷過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無法體會胤野所說的那種「久了就習慣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過去在城里當差時,耿照沒到過地底的黑牢,想來這里就是了。

腐敗潮濕的氣味,陰冷到能刺痛肌膚的空氣,還有刑具縛住雙手的冰冷……和五絕庄或天羅香的也沒什么不同。他全身衣物被剝到只剩一條褲子,赤裸的胸膛上布滿凄厲的拷打痕跡,耿照才慢慢想起這不是他頭一回蘇醒,至於是第幾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後又再醒來、後頭還有多少回等著他,則不是少年能夠回答。

獨孤天威靜靜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盞燭火。千金萬貴的一等昭信侯連凳子馬扎都不用,就這么盤腿坐在濕儒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淚尿血,本身就是讓囚徒反復染病的一種刑罰。

「老泉頭說我們是運氣好。」獨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沒有拿下你的把握。你他媽是真有本事啊,我還沒聽老泉頭這樣說過誰。」

「我讓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當中只要歇手超過兩個時辰,你身上的傷就能好一半兒以上,還有人說這兒、這兒……」拿一根擱涼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臍。「會放出異光什么。你個挨打的還沒瘋,我手下負責打人的都要不干了,有你這么妖孽的么?」

耿照無言以對。獨孤天威約莫也沒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褲襠,冷哼道:

「我還真想看看,割了這玩意兒,它還能不能長出來?」少年本能地想躲開,不意牽動全身的傷口,疼得低哼一聲,心底忽涌上一絲懼意。這是男人的直覺。

獨孤天威亦有直覺,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

「你和小影兒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什么時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個叫時霽兒的小丫頭干的香艷勾當,連在棲鳳館內都敢顛鸞倒鳳……我通通都曉得。不是偶然知曉,也非事後知悉,而是一直都知道。是本侯讓你們這么干的,當中只消我心里冒出個『不』字,便要掐斷這玩意你也得給本侯停下來。」烙子一揮,「啪!」重重擊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頓黑,差點又要昏死過去。

然而更可怕的還在後頭。

獨孤天威從身後草墊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嗚嗚低吟的少年面前。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顯得格外鮮明,他終於記起橫疏影乳間、頸側、肌膚,乃至腿心子里濕儒的誘人氣息,有種想哭的沖動,這件衣裳卻令他完全無法哭泣,

姑射集會所用的黑袍。

耿照從沒想過有這個可能性。倘若加入「姑射」的復仇行動,並不是橫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殞的當下,這個真正意義上的「空林夜鬼」已徹底擺脫制裁,毋須負擔任何的責任,自此逍遙法外,繼續以無辜的受害者的姿態,苟活在世間——

「你——」他奮力撲前,扯得鐵鏈鏗然綳緊,幾乎拖動刑架:

「是你將她卷入起中……原來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

獨孤天威驀然瞠眼,使勁一揮鐵烙,打得耿照口噴鮮血,整個人撞回磚牆,被搖動的鐵鏈「鏗當——」地吊在刑架下,抽搐著掙扎不起,膩紅的血唾長長墜地,如一根筆直的細紅蔑子。

「是你將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沒把她保護好……是你害死了她!」

始終嬉笑怒罵的男子狂怒起來,發了瘋似的揮擊少年。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么,才讓你到她身邊去的?不是讓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圖個爽而已,是讓你去照拂、去保護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讓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變著法子瞞我……這些年我們就這樣瞎轉悠著,所以才要你,才用得著你!

「讓你去慕容那廂,就是防著有今日,要用你時,你這個廢物到哪兒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要權勢,我便弄掉閭丘父子;她要財富,我把整個流影城的財帛都交給她……卻不信我,偏信你這沒用的東西!

「你想謀反,我可以把天下拿來給你,慕容柔算什么東西?他能奈我何?你若來問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條八條絕妙計策,教他沒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賠上一條性命!你以為你很聰明?本侯比你聰明十倍!什么時候輪到一名小小舞姬,來決定本侯的生死!誰讓你自作主張?誰讓你自作主張了!」

耿照在恍惚中睜開浮腫的眼皮,才發現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縫間不斷滲出水漬,不知是汗唾抑或淚水。

這一瞬間他明白自己錯得離譜。獨孤天威並不是唆使橫疏影投身陰謀暗流的那個人,若是如此,蕭諫紙也不致看不出來。他只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痛失至愛、後悔到不知該怎么辦的男人而已。

或許獨孤天威也才剛搞清楚這一點。

獨孤峰的死,他沒有半點感覺。討厭的正妻所生的討厭小鬼,他不曉得獨孤峰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貴族門閥習氣,打小便覬覦父親所擁有的一切:爵位、財富,長大後或許還要加上女人。明明他就沒在平望都待過多久,只能認為是從岳家承繼而來的壞種,就像陶元崢盡管頭角崢嶸,也不過就是厲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該是陶元岫那樣,貪婪無用,好吃無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憐憫。

所以峰兒就只能勾搭上雲錦姬那種女人。

獨孤天威一向討厭雲錦姬,但雲錦姬最為他所憎惡處,偏偏是她對獨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他需要這個愚蠢、虛榮,嘴巴和腦袋分不出輕重的女人,無法自制地對外散播自己的各種失道,包括傳宗接代上的。須得有這種來自枕畔帳里的可信證言,才能讓他顯於外的各種荒淫之舉,從掩飾變成真正的護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終沒有真正放過他,但近幾年間始終無處下手,雲錦姬倒也不無功勞。

峰兒遇刺無救,這個蠢婦當眾撫屍痛哭,擅自跑去靈前守孝,獨孤天威也都不當回事,直到她對押運橫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說這個窯姐兒出身的賤貨禍亂流影城,養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殺了世子雲雲。衙差尷尬不已,城中諸人看煩了她整日的鬧騰,紛紛走避,只一名貼身侍女拉著。

「那天殺的賤貨啊!」雲錦姬哭喊著,如唱大戲一般。「將來我要指望誰?」

獨孤天威越檻行出,掄著隨手從靈前抄下的銅燭台,當著官差的面活活將她打死,打得紅白噴濺,分不清是燒融的蠟液抑或腦汁髓漿。打完一抹臉,沖嚇傻的衙差笑道:

「不好意思啊,家教不嚴,貽笑大方。一會兒請官爺們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聊天了呢?

獨孤天威竟已想不起來。客居京城的記憶和這里就像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連畫面背景的色調都不一樣,活像上輩子的事。

回過神,橫疏影已不和他說事了,反正說了也沒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問問我?

「小影兒是你和我,聯手害死的。我是害死她的頭,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鮮血淋漓的鐵烙桿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頹然坐倒,爬了滿臉的分不清是汗是淚,眼神空洞,眸焦彷佛落在極遠處,低聲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過她;你沒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這一生就我們兩個男人,我們都是廢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沒用的東西。她錯信了我們,才落得如此下場。」

他從懷里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從耿照身上搜出來的,橫疏影在獄中留給他的遺書。

橫疏影自縊後,牢房里找到這封書信,軍卒不敢自專,連忙呈交將軍,慕容方知橫疏影與耿照的關系非比尋常。若橫疏影生前傳出此信,或是聲東擊西之計,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還顧著使什么奸宄計謀?

將軍看過與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檢查過後,再取新封封起也說不定。總之,這封遺書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錦轉交耿照。耿照出冷爐谷後馬不停蹄,尚未拆讀,後又落到獨孤天威手里。

你……為什么沒給我留下只字片語呢?

是沒話說、不想說,還是再不必說了?

要到失去之後,才發現自己丟不起,男人就是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獨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來,將信封移到燭火上,看著輕煙繚起,火舌吞卷著紙張,就這么捏著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輩子來贖罪,不停地處罰自己。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著可怕的燻痕,污濁的空間氣味里隱約有脂肪燒焦的惡臭。「你如果想逃,我就殺你父親和姊姊;你如果不夠痛苦,沒有像我現在一樣痛苦,我就拿你父親姊姊來彌補當中的差距。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們便能活得好好的。

「當然,如果我反悔了,我會把他們拉到你面前,讓你也嘗嘗這種有心無力、難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還不知道你會有多痛苦。」

牢門關上,蹣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盡處。

失去燭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見五指,污濁悶滯的穢氣里,灰燼的淡淡煙燻混雜著衣袍上殘留的體香,開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不知過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聲回盪於偌大的空間內,始終沒有停歇。

◇◇◇

不見天日的囚禁,剝奪了耿照的時間感。

他漸漸分不清早晨黃昏,也不想去區分。城主說的話可能是真的,他對耿照的憎惡,靠肉體的刑求折磨已無法抒發於萬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著,才能深刻而反復地品嘗那份無力和痛悔,無休無止。

黑牢每日放飯兩次,當然不能大魚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餿水豬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飯。這讓耿照想起了從前在執敬司的日子,還有剛上山時在長生園,橫疏影去探望七叔,總會給他帶上糕餅……耿照幾乎每一餐飯都是流著眼淚吃完,滿嘴說不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從刑架上被放了下來,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飯的人會把穢桶取走,收拾餐具時再給他換個刷洗干凈的來。牆壁頂端的遮板不知何時也從外頭打開來,能見日頭月光。耿照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這石屋可能建於後山某隱蔽處,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舊幽黑。

此地不知為何,有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無論是飄入窗檻的空氣、清晨聽聞的鳥鳴,乃至透入林間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靜,彷佛曾經久居於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不會暴起傷人,閉眼都覺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