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317 字 2020-12-26

「初八日卯時一刻,太皇太後、皇太後鑾駕出大內,沿途由禁軍護送。六刻至明慶寺,稍事休息。辰時一刻,叩拜寺內寶塔;四刻,至五岳樓祈福放生。巳時一刻,入大雄寶殿恭迎佛像;三刻,安座金盆、上香、禮佛;五刻,備五色香湯浴佛;七刻,繞佛祝聖。午時一刻用齋飯,四刻啟駕返宮。鑾駕及寺內由皇城司及大內守衛。自卯時起,至午時末,沿途及明慶寺周圍兩里禁止百姓通行。」

程宗揚放下紙張,笑道:「難為你寫得仔細。」

孫天羽畢恭畢敬地說道:「叔叔的吩咐,小侄自當盡力!」

姓孫的雖然夠乖巧,一句話都不多問,但漏洞不能不補。程宗揚嘆了口氣,一臉頭痛的表情,半是隨意半是為難地說道:「你也知道,原來的武穆王府如今正在拆遷,王府又緊鄰著明慶寺,萬一浴佛法會上那些工匠驚擾了宮里的貴人,我這罪過可就大了。」

孫天羽恍然大悟,滿臉敬佩地說道:「還是叔叔想得周到。」

雙方戲演到這兒就差不多了,程宗揚喝了口茶,「當日城內的大火,查出原因了嗎?」

孫天羽斟酌著說道:「這件事不是侄兒經手,但聽說是一個小官熬葯時引燃了廚棚。幸好賈相爺處置得當,才沒釀成大禍。城中民居雖然燒了一些,但各處官衙都沒波及,只燒了太醫局幾處房舍。」

當日的臨安大火程宗揚心里一直在嘀咕,會不會是黑魔海做的手腳?他在宮中與高俅通過風,自己又一堆的事情要處理,這事便一直由高俅在查,但一直沒有查到什么蛛絲馬跡。現在聽來只燒了太醫局幾處房舍,要緊的六部、大內都沒有波及,看來自己有點兒疑神疑鬼了,什么事情都往黑魔海身上想。

孫天羽走後,林清浦提醒道:「此人心術不正,不宜多用。」

程宗揚道:「蝦有蝦道,蟹有蟹道,小人也有小人的用處。只防著他別去害人便是。老四那邊有消息嗎?」

「祁執事親自把張侯爺一行一直送過沅水,後面這一路順風順水,大概四月中旬能到臨安。」

林清浦道:「易彪一行雖然啟程晚了幾日,但晝夜兼程,聽說已經趕在張侯爺等人前面。」

「建康方面有消息嗎?」

林清浦搖了搖頭。

程宗揚嘆了口氣,雲如瑤那邊至今沒有半點音訊,她身體本來就弱,如今又傷了元氣,萬一寒毒發作,不知道能不能撐下來。雲秀峰帶人返回建康,以他的交游、手段,雲家的安全倒不是問題。只可惜自己分身無術,無暇親赴建康,向雲老哥他們磕頭賠罪。

程宗揚收拾起雜亂的心緒,聚精會神地計算著賬目,直到日色偏西才放下賬冊。

武穆王府從拆到建,少說也得一年才能完成,如今程氏錢庄仍在戶部提供的陋巷里。不過這些天來,身邊的陋巷幾乎成為鬧市,除了臨安本地以外,還不斷有各處州府的商人趕來詢問如何兌換紙幣。

程宗揚原以為小額紙幣難以推行,第三批一百萬金銖的小額紙幣只是用來換取武穆王府的地產,推給官府就不再操心。誰知蔡元長半逼半送又把皮球踢了回來,強行抵押了三十萬金銖的現款。

正棘手間,秦檜在半閑堂隨便放出一則流言,不僅把這批紙幣兌換得干干凈凈,連以前收回的紙幣也兌出不少。死奸臣這等翻雲覆雨的手段,不禁自己暗中拍案叫絕,連賈師憲都心生忌憚。

至此程氏錢庄三批紙幣全部發行完畢,由於第三批是直接在錢庄兌換,所有現金都進入錢庄的金庫。隨著晴州的糧款陸續運抵,剛才盤點賬目,折為金銖計算,自己手中的現金總計近一百八十萬,紙幣仍有五十七萬,另外還有筠州分號儲備的五萬金銖。

在外面流通的二百四十三萬紙幣中,六十萬握在雲氏手中,散落在市面上的流通紙幣一百八十三萬,與儲備的現金數目接近一比一,情況不是一般的樂觀,即使出現最壞的局面,所有流通紙幣全部兌現,自己也有足夠的現金撐下來。

但從負債角度計算,四十萬是宋國官方提供的本金,三十萬是雲氏的借款,還有蔡元長把紙幣抵押給自己的三十萬分期付款。扣除負債保留本金的話,自己相當於用一百二十萬現金支付兩倍的紙幣。

雖然情況還算樂觀,但這是把自己全部資本都投入錢庄的結果,一旦錢庄出現風波,自己能保住多少利潤尚未可知。

最薄弱的環節也許在雲氏的態度,除了自己欠雲氏三十萬金銖的現金,雲氏手中還有六十萬金銖的紙幣,如果雲氏與自己翻臉,一下就能拿走自己九十萬金銖的現金,等於自己資本的一半。這個可能性雖然很小,但也不能說沒有。

另一方面的隱患也不能不戒備,既然秦檜能用流言把紙幣全推出去,再有一則紙幣無用的流言出來,說不定全臨安的人都跑來擠兌。到那時,只要有一個金銖的現款兌換不出,程氏錢庄的招牌就砸了個粉碎。

為了體現紙幣的信用,程宗揚讓雲氏暗中操控的兩家糧行,自己掌控的通源行,以及死奸臣趕在火災時搶購的建材物品,出售時全部掛牌接收紙幣。同時對工地上招募的工匠承諾,工錢每日一結,但一半由紙幣支付--別說如今紙幣在臨安正吃香,就算紙幣無人問津,只要每日干完活,能用這些紙張從糧行換來實打實的糧食,工匠們也沒有什么不樂意的。

程宗揚甚至還和明慶寺的和尚們商量,廟中的功德錢、香火錢都接收紙幣,由錢庄負責兌換。如果明慶寺肯把收來的錢銖存在程氏錢庄,錢庄提供給寺廟的利率為年息三分。明慶寺也不含糊,狠狠收了一筆好處費,答應了接收紙幣,存款的任務卻沒能談攏--明慶寺自己也往外放貸,利率更是高達年息五成。如此豪邁的手段,讓程宗揚對放這幫高利貸的黑心和尚愈發刮目相看。

如今臨安的居民拿到紙幣,可以去糧行買到糧食,或者在城外買到急缺的磚瓦建材,還能到明慶寺買來香紙火燭捐獻功德。各處商號把收來的紙幣拿到程氏錢庄兌換成現款,程氏錢庄再用工錢的方式把一部分紙幣釋放出去--雖然整體規模極小,但起碼這些紙幣已經開始流通,越多的人開始接觸紙幣,也越能體會到紙幣帶來的方便。

程宗揚抱肩看著窗外的暮色。從二月十七日自己到臨安,不足兩個月時間,程氏錢庄初具雛形,屯田司員外郎、寶鈔局主事兩頂官銜,太師府、太尉府、皇城司、大內、六部官員……各處關系該擺平的擺平,該拉的拉上,還白撿了一個通源糧行……讓旁觀者看來,簡直是高歌猛進,無往不利。然而如此順利,卻讓程宗揚隱隱生出一絲不安。

自己一個失業的廢柴白領就能在六朝呼風喚雨,以前那些穿越前輩怎么個頂個的那么倒霉呢?岳鳥人手握星月湖大營那樣的強軍,照樣被雷劈得無影無蹤,自己腳下會不會也是流沙?轉眼就將自己吞噬得干干凈凈?

自己手邊最靠得住的勢力,要數星月湖大營,其次是殤老頭、雲家和高俅。

最靠不住的,肯定要數宋國官方。從風傳老賈出事前後,官場態度的變化就能看出,別看現在賈師憲、蔡元長、韓節夫、史同叔等人和自己稱朋道友,一旦卸磨殺驢,絕沒有一個手軟的,能讓自己光屁股,絕不會給自己留條褲衩。相反,如果能在朝中穩住腳,像梁師都、黃氏那樣自願帶著家產甚至家眷投效的都不知有多少。可惜自己只是個客卿,出身不正,想站得穩,還需要更硬的靠山。

宋國最硬的靠山還不是宋主,而是進士頭銜--每三年考一次,每次錄取三百來人,自己能考中的機率和被雷劈差不多。

程宗揚心里突然跳出個念頭,宋主年過二十還沒有娶正宮,不會是在等李師師吧?瞧他那張小白臉,倒和徽宗有七八分相似。如果真是徽宗,自己的公關經理出馬,絕對是手到擒來……

程宗揚剛想到這兒,立刻在心里大搖其頭,如果這位宋主真是徽宗,自己肯定把李師師藏得嚴嚴實實,連影子都不讓他瞧見。

李師師不是雲如瑤那樣的帳目天才,不過她外表看似柔弱,骨里子卻倔強得很。自己剛才看的賬目就是她用了兩天時間,一筆一筆核算出來的。論起認真細致,比自己可強得多了。

程宗揚看了眼在內室翻看賬目的李師師,禁不住又在心里搖了搖頭。自己把她請進公司,不是讓她當會計的。可惜別的東西自己教不了,只盼著蘭姑快些到臨安來,私下里教教她風情,免得這塊上好的白玉被自己耽誤了……

「會之還沒回來嗎?」

林清浦道:「沒有。」

王禹玉頃刻間失勢落敗,別人倒也罷了,秦檜倒比樹倒猢猻散的王黨還忙上幾倍。這幾日為著王禹玉往筠州赴任的事前後打點,整天出入王家,連錢庄的事也暫時放下。

程宗揚道:「准備三萬金銖,讓馮大法送到戶部,交給蔡侍郎。」

「是。」

馮源直到掌燈時分才回來,只帶了一句話:「蔡侍郎已經清點過了,他說承公子的情,明日請公子去家中赴宴。」

自己還兼著寶鈔局的主事,屬於戶部的下設機構,不過宋國上下都把寶鈔局看作臨時機構,連衙門都沒設,只是給程宗揚一個官方的名義而已,說起來蔡元長也算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請自己去家里赴宴,著實夠給面子。

看到這批紙鈔順利變成錢幣,蔡元長恐怕腸子都悔青了。可是紙幣已經到了錢庄手里,想再贖回來就沒那么容易了。況且為著明年能繼續發行紙幣計較,戶部也不好隨意就朝令夕改。那么蔡元長找自己干嘛?又變著法子想從自己這兒掏錢嗎?

程宗揚略一猶豫,便道:「讓人回蔡侍郎,明天我一定去。」

……

蔡府在涌金門外,離西湖不遠。蔡元長剛由郎中升任侍郎,府邸規模並不算大,但府中建築精巧,陳設雅致,一磚一石用料都極為扎實,富貴而不外露,顯然蔡奸臣在戶部這些年沒少撈錢。

蔡元長自重身份,沒有出門迎接,等程宗揚進來,他在內院的檐下遠遠拱了拱手,笑道:「程主事,多謝你為朝廷分憂啊。」

程宗揚回了一禮,笑道:「這是在下份內的差事,怎敢讓侍郎道謝?」

一邊說,一邊讓人把備好的禮物送進內院。

蔡元長哈哈一笑,親自下階把住程宗揚的手臂,請客人入內。

程宗揚來時反覆想過,蔡元長既然在家里設宴,談的肯定不是公事,私事除非就是通源行。

果然,雙方入席,酒過三巡之後,蔡元長便主動問起通源糧行的生意。此前因為江州之戰,糧價上下波動,程宗揚固然賺得盆滿缽滿,通源行這些糧行卻沒撈到多少好處,雖然沒有賠錢,但糧價飛漲,成本上升,占用了不少資金,通源行又貪圖糧價飛漲的暴利,因此才從官府挪用錢款來炒糧。

通源行背後的寧王和梁家都是消息靈通之輩,對朝局了如指掌,原以為能趁此機會大撈一把,誰知太乙真宗突然表明態度,導致局勢急轉直下。眼見糧食生意一敗塗地,再加上梁家失勢,戶部清查賬目,寧王落井下石,搶先提走了鋪中的現金,把個爛攤子扔給梁家。這邊程宗揚露出接手的意思,寧王樂得作個順水人情,痛快地把股份讓給了盤江程氏。

程宗揚接手之後,先從雲家的雲海行購得一批糧食,然後大筆注入資金,才讓通源行轉危為安。按照私下里的約定,蔡元長不再追查通源行的賬目,條件則是白拿四成的利潤。即使只為私下的利益考慮,蔡元長也得讓通源行的生意越來越好。

這會兒蔡元長問起糧行的生意,程宗揚當即大倒苦水。反正通源行當時都已經慘到老板娘要去賣身,自己把局面說得再困難十倍也沒有多少出格。

蔡元長沉吟片刻,徐徐道:「王師江州敗績,損失無算,為免國中震動,朝廷有意購買一批糧食,補充各地的常平倉。」

程宗揚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宋國官方要通過各地糧行進行糧食儲備,如果能成為官方的供應商,還用擔心什么銷路?

但程宗揚關心的還是最要緊的一個問題:「錢從哪里來?」

「晴州的商稅。」

程宗揚一頭霧水,「晴州的商稅不是已經征過了嗎?」

他記得晴州每年向宋國朝廷支付二十萬金銖的固定商稅,作為晴州實行事實自治的條件。二十萬金銖不過四十萬貫,相比於晴州的商業規模,這點錢真不算多。

蔡元長舉杯與他一碰,悠然道:「賈太師與晴州總商會交涉,由總商會一次支付九十萬金銖,作為今後五年的商稅。」

程宗揚腦中頓時跳出來個詞:割肉補瘡!賈師憲先從晴州大筆借貸,接著發行紙幣,現在又把今後五年的商稅一並收來,只要能應付眼前的危機,往後哪管是不是洪水滔天。

程宗揚忍不住道:「陛下答應了嗎?」

「已經御批了。」

程宗揚不禁又同情起宋主來,前面一個岳鳥人,用十二道金牌把這個小正太勒索得一干二凈,後面又來個賈師憲,三下五去二就把宋國的家當敗掉一大半,到時候就算干掉老賈,宋國這攤子也爛得差不多了。說起來晉國的陛下是白痴,都沒他這么慘的。

都是自家的生意,雙方也沒有再搞什么花樣,直接在席間敲定,由通源行作為臨安常平倉的唯一供應商,三個月內向倉內提供六十萬石的糧食,每石價格十二銀銖,總計三十六萬金銖。隨著江州之戰的結束,糧價回落已成定局,這個價格定得不是一般的高。但宋國朝廷如果要求降價,主管戶部的蔡元長肯定頭一個不願意--降一文就是從他口袋里往外掏錢。

談罷生意,雙方都輕松了許多,蔡元長親手夾起一箸肉干,笑道:「來,嘗嘗廚下做的黃雀鮓!」

程宗揚嘗了一口,這東西自己還是頭一次吃。感覺是用酒釀成,咸香可口,滋味奇佳,不禁贊道:「好味道!」

他夾起一片,審視著道:「這是麻雀?怎么做的?」

蔡元長心情正好,笑道:「黃雀比麻雀略小,捕來後用酒洗凈拭干,裝入壇中。加入麥黃、紅曲、花椒、精鹽、蔥絲等物,層層鋪實,然後用粽葉封好。待壇中鹵出,則傾去,加酒浸漬。黃雀肉性大溫,食之壯陽補氣。程主事若喜歡,舍下正好多做了幾壇,一會兒讓人送到府上。」

「那我就不客氣了!」

雙方哈哈大笑。這場小宴雖然沒有歌舞伎樂,但雙方一拍即合,算得上賓主盡歡。

眼看天色將晚,程宗揚起身告辭。蔡元長親自送到檐下,又談笑幾句,這才分手。

程宗揚揮揮身上的酒氣,正要登車,卻見馮源臉色發青,神情緊張地盯著旁邊一輛馬車。

程宗揚不動聲色地上了車,然後把馮源叫上來,「怎么了?撞鬼了?」

馮源咽了口吐沫,「程頭兒,我剛見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