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570 字 2020-12-26

隨著話語聲,一個英姿勃發的年輕人穿過帷幕。兩名大貂璫同時跪下,叩首道:「奴才拜見官家。」

宋主對兩名太監理也不理,逕直從他們中間走過,先向太皇太後躬身施禮,說道:「兒臣見過娘娘。」

然後直起腰,皺眉道:「是你?」

程宗揚暗自慶幸兩名太監給自己換了身衣袍,不然一身迷彩服地往宋主面前一站,那模樣直接就夠打入天牢了。

程宗揚剛要依規矩向宋主行禮,卻被太皇太後拉住。

「難怪官家不認識。官家可知道這是誰嗎?」

「屯田司員外郎,寶鈔局主事,程宗揚。」

宋主對這個自己記在屏風上的小官倒記得清楚。

「老身也是今日方知,這程主事原是老身的嫡親外甥。」

說著太皇太後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淚眼婆娑地說道:「老身幼年入宮為婢,最小的妹妹尚在襁褓,多年不聞音訊。好不容易老身在宮中熬出頭來,遣人回鄉探望,才知道父母早已亡故,妹妹也遠嫁南方,不知下落。天可憐見,今日在明慶寺禮佛,老身一閉眼,便接到菩薩法旨,說老身的外甥就在朝中。老身按著菩薩的指點,讓人找來程主事,一問之下,身世毫無出入,果然就是我那苦命妹子的孩兒……」

太皇太後聲情並茂的一番話,不但讓宋主愣住了,連程宗揚都聽得發暈。幸好他反應略快一些,一扯袍角,跪下道:「臣,程宗揚叩見陛下。」

宋主回過神來,「那剛才說的明察秋毫……」

程宗揚恭恭敬敬地說道:「回陛下。方才娘娘問及臣的身世,臣言焉未詳之處,娘娘猶如目見,所言無不吻合,因此才令臣大驚失態。失儀之處,尚請陛下恕罪。」

宋主看了看神態恭敬的程宗揚,又看了看熱淚盈眶的太皇太後,「原來是這樣……」

說著他一挑眉峰,對外面兩名太監斥道:「大膽奴才!這么大的事,也不稟報!」

郭槐利落地磕了個頭,不動聲色地說道:「奴才死罪。奴才奉娘娘慈旨,私下召程主事入宮,問對未詳,不敢有駭聖聞。」

宋主道:「雖然是菩薩顯靈,但事涉宮闈,不可亂言。外面問起,便說是娘娘派人暗訪多年,才尋到的。若有怪力亂神的話頭,仔細你們的皮!」

郭槐和封德明同聲道:「奴才遵旨!」

宋主轉過身賠笑道:「娘娘蒙菩薩指點,固然是好事,但若讓外間的儒生知道,免不了啰嗦。」

「官家說的是。」

太皇太後合什道:「阿彌陀佛。有菩薩保佑,我大宋必然國勢日隆。」

年輕的宋主牽了牽唇角,「兒臣有件事要稟告娘娘。」

程宗揚連忙道:「臣告退。」

「用不著。」

太皇太後溫言道:「都是自家人,官家盡管說吧。」

宋主皺了皺眉,勉強道:「是王禹玉的事。有人舉發先帝病危時,擬立兒臣為太子,王禹玉時任翰林學士,拒草詔書。時兒臣尚幼,不知娘娘是否知曉?」

太皇太後淡淡道:「官家以為呢?」

宋主看了程宗揚一眼,「這必是賈師憲的勾當。」

程宗揚心里猛然一震,宋主與賈師憲果然暗地里已經勢同水火。

太皇太後搖了搖頭,「這種事賈家小子絕不會亂說。官家盡管去查,舉發者定有他人。但王禹玉拒草詔書……確有其事。」

宋主清亮的眼眸中寒光一閃,躬身道:「兒臣知道了。」

太皇太後嘆道:「祖宗家法,不可擅殺大臣。況且王禹玉當時之舉,實是情有可原。」

宋主冷冷道:「死罪可免,國法難饒。王禹玉事君不忠,結黨謀私,即便免死,也當流放嶺南。」

太皇太後微微點頭,「便是如此罷了。」

寥寥幾句話決定了前任宰相的命運,程宗揚肚子里暗自嘀咕,這宋主剛開始似乎對王禹玉頗有回護的意思,但一聽說王禹玉拒草詔書的事屬實,立即改換臉色,必欲除之而後快。這小子的權力欲不是一般的強啊。

宋主道:「梁師成、王禹玉先後離朝,賈太師獨自掌權,似有不妥。」

太皇太後沉吟片刻,溫言道:「賜高俅一壺珍珠。」

宋主一愕,然後明白過來,躬身道:「兒臣遵命。」

程宗揚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太皇太後是暗示宋主拉攏高俅,把軍權牢牢掌握在手中。只要兵權在手,無論賈師憲權力再大,一道詔書就能罷了他的官。

太皇太後提醒道:「他是個好財好物的性子,尋常珍珠未必入他的眼。」

「正好南蒲貢來一批珍珠,」

宋主悻悻道:「高俅這廝貪婪無度,難怪士大夫不屑與他為伍。」

「人無完人。這些年我們孤兒寡母能平平安安,都是高俅掌軍的功勞。」

宋主本是心思靈動之輩,祖母略一點撥便能舉一反三。坐在他的位置上,最要緊的除了軍權,還有財權,這些年宋國因為朝廷無錢可用,已經吃了不少虧。

想通這一點,宋主再看向程宗揚目光不由多了幾分溫和,「寶鈔局的事你做得不錯。」

「都是陛下的提點。」

程宗揚很明智地沒有提賈師憲的名字,把功勞都推給宋主。不是他過河拆橋,眼下宋主已經對老賈忌憚十分,再提他的名字,等於是火上澆油,燒了自己也燒了老賈。

「朕哪里有什么能提點你的?」

宋主笑著說了一句,然後道:「娘娘的親眷原就不多,難得你有這等緣份,能與娘娘相認。紙鈔的事多多用心,且莫出了岔子。」

「是。」

宋主向太皇太後道:「娘娘大喜,此事當詔告天下,為娘娘賀喜。兒臣便命翰林院草詔,大赦天下。」

「切切不可!」

太皇太後和程宗揚異口同聲地說道。

太皇太後道:「官家這番心意,老身甚是喜歡。但方才官家也說了,此間情形若讓外間知曉,你我祖孫少不佞佛之譏。此是其一。其二,天下六朝,外戚干政,多有不得善終。我這外甥生在蠻荒,本性淳厚,若是將此事詔之天下,驟然顯貴,對他也不是好事。有此二端,依老身的意思,還是不要四處宣揚的好。」

程宗揚道:「方才娘娘也是這樣吩咐微臣。切不可持寵而驕,恣意妄為。臣才說不敢欺瞞娘娘。」

太皇太後憐愛地拍著他的手道:「卻是委屈你了。」

「臣父母早亡,有一姨母已是僥天之悻,豈敢他求?」

程宗揚道:「何況娘娘也是為臣著想。只要能常見到姨母,略盡孝心,臣心願已足。」

兩人一唱一合,終於讓宋主打消了念頭,點頭道:「娘娘在宮里寂寞,你若不方便進宮,便讓你的渾家多來陪陪娘娘。」

「……臣尚未娶妻。」

「是嗎?」

宋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二十五六年紀尚未娶妻倒也不多,「既然是至親,也不拘那么多禮數……便准你每月入宮五次,與娘娘說說話。」

「多謝陛下。」

宋主向太皇太後施了一禮,「朝中還有事,兒臣告退。」

等宋主離開,程宗揚才偷偷抹了把冷汗,笑道:「多謝娘娘!」

太皇太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謝我什么?」

「若不是娘娘幫忙掩飾,我今天這個跟頭栽下去,也不用爬起來了。」

「油嘴滑舌。」

程宗揚笑道:「更要多謝娘娘青眼有加,認了在下作外甥。」

太皇太後掩口笑了起來,「好個呆子。」

程宗揚一頭霧水,「我是不是說了什么傻話?」

太皇太後揚起手腕,「他說過:若有人認出這勞力士,便是他的異世之身,他留下的一切都由那人承繼。你明白了嗎?」

程宗揚茫然道:「我有點頭暈……」

太皇太後輕笑道:「老身年紀已大,不好自薦枕席。老身以外,宮中太後、諸妃不少都是你昔日姬妾,只要你願意,盡可隨意召來侍寢。」

程宗揚整個人都傻掉了。她是把自己當成岳鵬舉的化身了嗎?岳鳥人腦子進了多少水才會想出這主意?隨便來個人說出「勞力士」三個字,就能全盤接受他的遺產,他再大方也不至於把自己的後宮都共享了吧?

不對!程宗揚突然意識到,岳鳥人的設計正是為了他自己!六朝穿越者雖然不少,但軌跡能夠重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岳鳥人臨走時留下這句話,只可能是給他自己安排的後手。一旦他重回六朝世界,就能憑此重新獲得財富地位--即使他的面目身份完全改變!

程宗揚心里呯呯狂跳,如果這些推論是真的,那么岳鳥人肯定知道自己不會死,而且還有辦法回來。不然他所作的一切安排,都有可能白白便宜了另外一個幸運兒。可現實卻是岳鳥人一連消失十幾年,蹤影皆無。究竟是他的計劃並不可行,還是有什么意外發生?

郭槐道:「稟娘娘,酉時已到,宮門該落鎖了。」

宮門一旦落鎖,內外隔絕,自己可就出不去了。程宗揚趕緊說道:「時辰已晚,在下先告辭了。」

太皇太後眼中露出一絲失望,柔聲道:「便是留宿也無妨的。」

開什么玩笑?自己雖然不知道前任宋主究竟是哪個倒霉的綠帽天使,但眼下這位宋主看著可不好惹。一旦被宋主發現自己在宮里留宿,你身為太皇太後沒什么好怕的,我的小命就懸了。

「陛下已經允准在下每月入宮,我明天再來拜見娘娘。」

「妾身姓劉,小名娥兒。」

太皇太後道:「你原該叫妾身小字便是。但被旁人聽到只怕不妥,既然你我以姨甥相稱,你就叫我姨娘吧。」

「那好,」

程宗揚笑道:「甥兒明日再來拜見姨娘。」

自己還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岳鳥人當年憑什么那么囂張?他的離開還有沒有什么內幕?宋主既然與賈師憲又對你言聽計從,為什么會任由宋軍攻打江州?更重要的是:曾給岳鳥人生過孩子的太後仍在宮里,自己手里的夢娘究竟是誰呢?

不過來日方長,改天再問也不妨。

郭槐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提著燈籠,送程宗揚離開大內。他微微佝僂著背,紗帽下的鬢角白發叢生,只看背影,怎么也瞧不出這么個又糟又老又太監的家伙會是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

程宗揚暗暗佩服,這兩個太監雖然站在閣外,但憑他們的耳力,只怕連蚊子飛過都聽得清清楚楚。聽了那么多隱私,臉上卻毫無異樣,這修養可真夠深的。

話說回來,在那些宮里的貴人眼里,這些太監大概也就和家俱差不多。

有太皇太後身邊最寵信的大貂璫帶路,兩人一路暢通無阻地離開大內。郭槐把裝著程宗揚隨身物品的包袱交給他,沒有多說一句,便提著燈籠掩上宮門。程宗揚立在寂靜的宮門前,感覺就像經歷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般不可思議。

那柄極具斬馬刀風范的倚天劍仍斜插在宮門前的叩天石上,月色下散發著清冷的光輝。城樓上,禁軍士卒鷹隼般的目光不斷掃來,察看是否有人靠近。

程宗揚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目不斜視地走過倚天劍,朝著閃耀著無數燈火的外城走去。……

回到翠微園,眾人正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見到家主,秦檜頓時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公子可算回來了。」

程宗揚放下包袱,笑道:「我不是說這兩天有事嗎?用得著急成這樣?」

林清浦笑道:「易中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