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560 字 2020-12-26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程宗揚像做夢一樣,吃驚的張大嘴巴,然後就看到那少年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然後轉過身,飛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揚心里升起一個念頭:這肯定是自己尋覓良久的那個疤面少年,上湯腳店最後一個目擊者!可他為什么見到自己要逃呢?難道他認識自己?

程宗揚飛身追去,越看越覺得那個疤面少年背影有點眼熟,好像不久前還在哪里見過。這根本沒道理,自己和盧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標,居然認識自己,而且不久前還見過,漏洞究竟出在哪里?

程宗揚提聲道:「前面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聽,跑得更快了。不過他體力明顯不及自己,腳步軟綿綿的,沒有什么力氣,顯然是個沒練過什么功夫的雛兒。程宗揚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下,旋風般越追越近。

沒多久兩人的距離就由幾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內,程宗揚幾乎能聽到那少年急切的喘息聲。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閃,鑽進一片藤蘿。程宗揚拔出匕首,將綠牆般的藤蘿一劃兩半,緊接著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後拽住藤條。

面前赫然是一條三丈多寬的深澗,程宗揚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裹往澗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樣,良久才掉到澗下,然後濺起一片幾乎看不見的水花。程宗揚呼了口氣,再看那少年,已經蹤跡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澗,還是跳了過去——以他剛才顯露出來的身手,實在不可能跳過這條三丈多寬的山澗,除非他趕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個撐桿跳。

程宗揚攀著藤條往腳下看了半晌,這山澗實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個時辰。如果那小子還活著,等自己攀到澗底,早就走得沒影了。如果死了——晚點去那屍體也不會跑。

眼前的迷霧似乎一點一點被風吹散,程宗揚有種感覺,自己與謎底之間只有一層薄薄的紙。輕輕一捅,就能得到最終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後躍回山崖,往剛才那處墓葬走去。

疤面少年會在這里出現,也許與那處墓葬有關聯。這個可能性雖然很微小,但跟著盧景奔波多日,程宗揚知道,一些小線索中,往往有大驚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涼,石徑盡頭的墓園枯草叢生,將墓園和石碑都埋沒在荒草之間。

程宗揚分開枯草,只見墳前設了一張石制的供桌,上面空無一物,除了蛇行蟻走的痕跡一無所有,似乎從來就沒有祭奠過。那座墓碑倒是極為廣大,上面爬滿了層層疊疊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頭巨獸:贔屓。巨大的龜首高高昂起,口中生滿利齒,神情凶猛,龜甲堅實,仿佛連一座山都馱得動。

一處神道兩側連石獸都沒有的墓葬,卻有形制如此龐大的墓碑,這墓主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揚躍上石獸,用匕首挑開藤條,尋找墓主的名諱。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揚心里已經涼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里已經徹底涼了。那碑上空盪盪,一個字都沒有。

程宗揚直想罵娘,難不成讓自己把墓挖開,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連名字都不留,又沒有人祭奠過,難道這是空墓?誰閑的沒事,造個空墓放在這里,幾十年都沒有安葬?如果是預先造好的陵地,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頭,墓主活到現在起碼得一百好幾十歲——漢國有這樣的人瑞嗎?

程宗揚往碑後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頓時凝住。漢國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植楊為記,不留墳冢。有資格立冢的,依照爵位、官職不同,墳冢的高低大小各有不同,形制通常是圓形。由於墳墓被藤草覆蓋,程宗揚下意識的以為這也是一座圓冢。這會兒湊近一看,才發現碑後的墳冢竟然形如方椎,四面起梭,上方削平——這是被稱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制!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扭頭看石碑後端看去。由於背陰,碑後的藤蔓稀疏了許多,隱約能看到碑後的字跡。

程宗揚沉著臉扯去藤條,又花費了一個刻鍾之後,終於看清刻在碑石後面的字跡,文字非常簡單,只有四個字:戾太子據。

第一個字是他的謚號:戾。中間兩個字是他曾經的身份:太子。最後一個字是墓主的名諱:據。既然在漢國,這位太子應該是姓劉。

程宗揚望著墓碑上的文字,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辛苦半天,居然會摸到死老頭的祖墳……

「先祖蒙冤自盡,太子之位卻始終未廢。」朱老頭不知何時從碑側出來,淡淡說道:「昔日我獲封陽武侯,群臣為先祖議謚,由我選擇謚號。最終我選了這個戾字——不悔前過曰戾;不思順受曰戾;知過不改曰戾。朝中諸臣對此略無異議,便以戾字為定。其實我選此戾字,是因為先祖自盡於湖縣。戾字加水,則為淚字,以此為祭。」

「那你怎么沒有……」

「沒有當天子是嗎?」

朱老頭望著山外,「我雖是皇孫,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廢為庶人,後來雖被列入宗室,但與平民無異,生長於民間。當時曾祖尚有子嗣,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能繼承帝位。十余年間流連市井,斗雞走犬,與洛都的游俠兒游戲風塵,快意恩仇。」

朱老頭低嘆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還記得那是我剛過完十七歲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來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就招募潛邸時的手下,准備替換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輔政的大臣實在看不過去,與呂氏聯手,廢黜了那位天子,等廢黜完才發現,近支宗室已經盪然無存,我這位前太子的嫡孫,成了離帝位最近的一個。」

「輔政大臣找到我,請我入宮,稟明太後,欲立我為天子,太後下詔,先封我為陽武侯,然後開始籌備登基事宜。當時我尚未婚娶,於是呂家想把一個女兒嫁給我,作為正妻。」

程宗揚感覺氣氛有些壓抑,玩笑道:「你當時有相好的了?」

「沒錯。如果不是朝廷來人,我便准備成親了。」朱老頭道:「她是一個小官的女兒,門第與呂家不啻天壤之別。我那時年輕,直接告訴呂家,我已經定過親事,非卿不娶,讓他們不必操心。」

「沒多久,有人送來一壺酒,說是宮中所賜。阿君怕殃及家人,只能當著使者的面,喝下那壺鴆酒。」

「等我趕到,阿君已經過世。我殺掉送酒的男子和呂氏那個女兒,又准備入宮去殺太後,卻被羽林天軍阻攔……太後重新選了一位天子,而我則開始逃亡。那幾年我化身乞丐,混跡於江湖,甚至投入佛門,裝成和尚,但一直被呂氏的死士追殺。直到我遇見毒宗一位長老,投入黑魔海門下。」

「待我毒術大成,便返回洛都。兩個月中,我接連毒殺呂家三十余人。呂家發瘋一樣找我,甚至請來焚老賊,還從江湖中找來大批鷹犬,要與我決戰。那些人怎么是我的對手?我一口氣又毒殺呂家十余人。沒想到我殺死的呂氏族人中,有人的女兒被立皇後,不久又成了太後。終於我在漢國無法存身,遠赴南荒。」

老頭說得雖然平淡,程宗揚卻聽得驚心動魄,以一人之力挑戰漢國的後族,甚至對抗整個漢國,這老頭真豁得出去。

「那葉媼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鄰居。我與呂氏結仇,連鄰居也遭了殃,只好改名換姓,與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剛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從未見過阿君,雖然名義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兒。那時候我剃度為僧,她們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後,阿慈卻輾轉回到洛都。等我回來復仇,才發現她不僅長成了大姑娘,而且……還與呂家的人來往頗密。」朱老頭悵然道:「當時我勸她離開,她卻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象老頭當時的心情,九死一生回來報仇,卻發現視如己出的小妹妹和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揚同情地說道:「師太這就有點過分了。」

朱老頭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應該的。」

程宗揚咳了一聲,「大爺,我問件事,你要不想說,就當我沒問。」

「哦?」

「只差一點就當上天子,你後悔過嗎?」

「當然後悔過。」朱老頭道:「如果我再聰明一點,再小心一些,阿君本來不該死的。」

「我是說,一邊是阿君,一邊是天子之位,讓你重新選,你會選哪個?」

「一邊是紫丫頭,一邊是天下,讓你選呢?」

「我當然選天下。死丫頭本來就是我的,還用選嗎?」

朱老頭感嘆道:「小程子,你比大爺當年聰明啊。」

「哎喲,八八爺,你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來一句大實話,我怎么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對勁呢?」

「行了,大爺的事你都知道了,還有什么想問的?」

「聽說太後的父親和兄長都是你殺的?」

「我殺的呂氏族人多了,誰知道太後的父兄是哪個?但看她恨我的樣子,多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後因為父兄之死,對朱老頭恨之入骨,結果朱老頭連她的父兄是誰都不知道,只不過因為是呂家人,就隨手殺了。這要讓太後知道,該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衛軍,還搜羅那些手下,不會還想著反攻漢國吧?」

「做夢都想。」朱老頭道:「我在南荒終於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許能殺掉呂家幾十人、上百人,但要讓呂氏滅族,只是痴心妄想。這些年,漢國的天子已經換了三位,呂氏仍然是後族。我收下阿巫,看著他的鬼王峒一點一點由弱變強,我才終於想通,除非我來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呂家一網打盡。」

「然後呢?」

「要不我會找那么多天命之人?」

程宗揚苦笑道:「我可不想當天子。」

「我只要滅了呂家,換一個天子。」

「為什么要換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呂太後的後裔。」

那位給他的阿君賜毒酒的太後吧。

「還有嗎?」

「為什么要殺漢國的大賢良師?」

「那些所謂被我毒殺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呂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沒有半點關系,太平道的大賢良師,我連見都沒見過。」

有人故意往老頭身上潑污水啊。這事兒根本解釋不清楚,尤其是老頭本來就不干凈,作案累累不說,還背著黑魔海這口黑鍋。呂家想對付他,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把他打成六朝公敵。

「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當過秀才嗎?」

「那當然。我那時在太學可是大名鼎鼎,整個太學,從教書的博士,到剛入學的弟子,所有讀書人里頭,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游俠兒里頭,我是讀書最好的。」

「你就接著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雙目緊閉,半裸著躺在石碑下,身上只有一條犢鼻褲。程宗揚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著呢。」朱老頭道:「你逮個太監干嘛?你屋里用得上嗎?」

「這你就別管了,總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揚摩拳擦掌地說道:「先把他送到上清觀。等風聲過了,把他弄回臨安去。喂,知情人都滅口了吧?」

「就剩這個活的。」朱老頭像拍西瓜一樣,拍拍蔡敬仲的腦袋。

程宗揚趕緊攔住,「亂拍什么?小心把他腦袋拍壞了。萬一拍出啥毛病,你賠得起嗎?」

蔡敬仲被朱老頭用毒葯封住六識,對外界一無所知。按老頭的說法,保證放半個月都不會壞,連水都不用澆。

本來找嚴君平的,結果半路搶了個人,還是個太監。如果是個小太監,丟了也就丟了。蔡敬仲可是漢宮的中常侍,太後的親信。他在野外遇襲失蹤,肯定是轟動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頭的行蹤,甚至暴露自己和老頭的關系,這些都是小事。

朱老頭道:「小程子啊,魚都給你撈來了,你是打算紅燒?還是清蒸呢?」

「你就瞧著吧。」程宗揚信心十足地說道:「看我怎么讓這魚服服貼貼,自己往我碗里鑽。」

忽然朱老頭眼神一厲,盯著遠處一片草叢,衣袖微微揚起。

「別動手!我自己出來!」

半黃的草叢微微一晃,站起一個人來。

程宗揚張大嘴巴,「盧五哥,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