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3976 字 2020-12-26

今日的月旦評匯聚了洛都乃至漢國的學苑名家,堂中的議論可謂是高潮一波接著一波。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經論學派還在頑抗。

「非也非也。怪力亂神,六經不言,七緯卻比比皆是,唯其是儒門秘傳,世間少有知者。」讖緯派的學者直接頂上,暗示經論學派都是沒接觸到儒門絕學的外行。

「話說前些日子傳言,說城門外有狗生角……」旁邊有人岔開話題,談論京中出現的異事。

一名文士淡淡道:「執政有失,下將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之,厥妖狗生角。」

程宗揚壓根就沒聽懂,但旁邊有人接口道:「君明兄多慮了。聽聞君明兄一直在撰寫《開元占經》和《周易妖星占》,不知何時能殺青?」

程宗揚聽得犯困,忽然聽到一個神秘兮兮的聲音「……京師地陷,有鵝出於地下,蒼者高飛,白者淹留不去……」

這談的是自己的事啊,程宗揚立刻豎起耳朵。

「蒼白二色,此乃陰陽之相,失其次序……」

「不然,以余觀之,二者均為陰。天為陽,地為陰,出於地下,其陰可知。二陰並出,當主二女亂世……」

洛都地陷,地下飛出兩隻鵝是近來傳揚最廣的異聞,這時被人提出,毫不意外地成為席間的熱點。在座的都是飽學之士,當下各述己見,分別從陰陽五行術數星象……諸般角度分析其中的意味。

程宗揚真是大開眼界,真沒想到一件破事會被他們編出這么多新鮮的說辭,活活都能說出花兒來。但聽著聽著,他漸漸覺得味道有些不對。眾人的說法雖然五花八門,但總有人有意無意把話題往「二女」上引。尤其是那個來自汝南的許楊,甚至公然聲稱「二鵝當為姊妹之徵」。

程宗揚雖然對讖緯一竅不通,但「姊妹」這個詞實在太敏感了,在座的其他人也許還蒙在鼓里,他可是剛奉了天子詔諭,正准備送皇後的親妹入宮。問題是合德入宮的事還沒有傳開,竟然就已經有人准備好流言,等著往趙氏姊妹身上潑污水,這手段未免太狠了。

程宗揚暗自思忖,這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呂冀?還是那個看上去溫雅從容的少年呂巨君?

許楊還在慷慨陳辭,「蒼白顛倒,陰陽失序,此乃女色禍國之徵!」

有人詢問剛才一語成讖的廖扶,「以閣下之見,二鵝當主何事?」

廖扶淡淡道:「旨在後宮。」

堂上一片嘩然,廖扶在今日的月旦評上一舉成名,此時雖然只說了四個字,但分量已經截然不同,他既然提到後宮,那眾人都不得不思量一番。

議論聲中,忽然有人說道:「不過……學生卻聽說,當晚地下飛出的並不是二鵝。」

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程宗揚輕撫著頜下的鬍鬚,泰然道:「據學生所知,從地下飛出的乃是兩隻野雞。黑者往北飛去,自投於邙山。白者淹留不去。」

聽到地下飛出的不是二鵝,而是一黑一白兩隻野雞,堂中議論聲頓時大了幾倍。一片「嗡嗡嗡」的議論聲中,呂巨君鋒利的目光在程宗揚臉上一掃而過,微笑道:「如此蹊蹺之事,不知先生從何得知?」

「從一名差役那里聽到的。」程宗揚眼也不眨地說道:「當晚他隨洛都董令赴步廣里,親眼所見。」

許楊道:「月黑風高,也許是看錯了。」

程宗揚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也許吧。」

堂中不乏心思敏捷之輩,當時就有人道:「蒼者主北,若是旨在後宮……」

他話沒說完,堂中就冷場了。在場的沒有一個傻瓜,黑者主北,旨在後宮,二雉雙口——這么簡單的字謎誰都能解,但北宮呂雉這四個字是能隨便說的嗎?

但正因為不能說出口,堂中的沉默更顯得意味深長,想必今日之後,步廣里地陷飛出兩隻野雞的說法,就會在洛都流傳開來。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聽著眾人的議論,心下對東方曼倩佩服得要死。若不是東方曼倩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一招。區區一字之差,不僅化解了呂氏咄咄逼人的攻勢,還反戈一擊,打得呂家手忙腳亂。可惜老東這么能幹,卻只能在殿前執戟,如果他來參加月旦評,只怕廖扶也要望塵莫及。

呂巨君面上無喜無怒,甚至沒有去看一眼那個貿然開口的士子,心里卻在飛快地盤算此事可能引發的後果。他數日之前便派人在士林之中散播「步廣里二鵝主二女禍國」的說法,今日更是有備而來,先借著月旦評推出來自汝南的許楊和廖扶,再操縱話題,拿步廣里黑白鵝一事大作文章。

廖扶的亮相可謂驚艷,靠著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技驚四座,氣走桓譚和鄭興。許楊也不負重望,先是力辯桓譚,然後又挑起二女禍國的話題,在旁推波助瀾。一切都在按照呂巨君的安排順利進行。卻不料臨到末尾,卻有人拋出二雉的說法,一字之別,就把呂巨君的如意算盤打得粉碎。二鵝變成二雉,禍水引向北宮,呂巨君前面的百般鋪墊,千般算計,都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甚至無法爭論,在月旦評上爭論,只會讓二雉的說法流傳更廣,引來更多人的關注。

堂中的沉默還在繼續,忽然間呂巨君意識到,眾人沉默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長到他必須立刻挑起話題。

呂巨君微微遞了個眼神,許楊從容起身,先拱手施禮,然後道:「久聞洛都學苑甲於天下,余出身鄉鄙,今日能結交各位博學多識的鴻儒,實為有幸。」

許楊的表現雖然不及廖扶驚艷,但與桓譚辯難不落下風,已經可以在洛都文苑中占有一席之地。此時聽他說得謙恭,眾人都遜謝幾句,又聽他說道:「余有一問,苦思多年不得其解,難得今日群賢畢至,還請諸位高賢為余一解疑竇。」

一番話說得眾人好奇心起,紛紛道:「辯難釋疑正是月旦本義,許兄盡可暢所欲言。」

許楊道:「余出身汝南,少時常聽鄉中稚子唱一首童謠。辭意殊不可解。」

眾人被他吊足胃口,都道:「是何童謠?」

許楊緩緩道:「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琅根……」

堂上議論聲起,諸人紛紛交頭接耳。漢國讖言猶重童謠,認為童子無知,所歌者當為天啟,許楊開口就拋出一則童謠,正撓中眾人的癢處。

許楊略微頓了一頓,接著高聲道:「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

程宗揚緊緊盯著對面的呂巨君,終於可以肯定趙氏姊妹最大的敵人不是呂雉或者呂冀,而是這個貌似文弱的少年。

堂上一片嘩然,廖扶卻閉著嘴,一言不發。他今日已經出盡風頭,最後再放出「旨在後宮」的口風,就可以完美收宮。沒成想竟然有個愣頭青跳出來,一句話就徹底變了風向。眾目睽睽之下,剛在洛都月旦評上嶄露頭角的廖扶自然無法改口,注明自己說的後宮不是太後所在的北宮,而是皇後在的南宮。

所幸家主並不是毫無准備,許楊話音剛落,就有人接口笑道:「剛說了鵝,這會兒又來了隻燕。尾涎涎……這燕子倒是生得妖嬈。」

在座的三百余名文士來自漢國數十家書院,與呂氏暗中來往的也不是一家兩家,當下又有人道:「木門倉琅根……倉琅根,可是指門上的銅環獸吻?」

有人捋著長鬚應道:「然也。非貴人無以居之。」

「張公子,時相見——不知是哪位張公子?」

「富貴莫如富平侯……」

「燕啄皇孫?」

「思之令人駭然……」

「宮中尚無皇子,哪里談得上皇孫?」

眾人對北宮那位太後畏如蛇蠍,言談間涉及當今天子卻顯得滿不在乎。他們似乎忘了剛才冷場時的尷尬,又開始口若懸河地評議古今,指點江山起來。

劉謀沒有再開口,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化,只在眼底流露出一絲隱藏極深的不屑。

話題從二鵝到二雉,又到了燕燕的二燕,程宗揚越聽越覺得刺耳,正准備找個理由走人,卻看到朱老頭目光精芒微閃。

大堂邊緣一角坐著寥寥三五名文士,其中一名生著虯髯的文士腰佩長劍,背脊挺得筆直,正說道:「……是余親眼所見。」

旁邊的文士道:「柳樹死而復生,倒也尋常。」

「余問過苑中的侍者,那棵柳樹本來已經僵死倒地,不知何時又自行立起,重發新芽。」

「枯柳倒而復起,當有其緣由。」

「還有一樁異事,」佩劍文士道:「余見樹上每一片葉子都被蟲子吃出五個字:公孫病已……」

眾人來了興致,「這倒是異事,公孫病已……還有一個字呢?」

佩劍文士輕輕吐出一個字:「立。」

周圍幾名文士低聲念了一遍,然後齊齊變了臉色,那名佩劍文士沉聲說道:「樹上幾萬片葉子,都是這五個字。」

有人勉強笑道:「也許柳樹是被那個公孫病已給立起來的。」

佩劍文士冷冷看了他一眼,「剛才的童謠你們都聽到了,聖上至今無後,可見劉氏氣數已盡,當立公孫氏為帝。天意如此,豈可違逆!」

主持月旦評的白鬚老者忽然扭過頭,厲聲道:「眭弘!不可妄言!」

眭弘長身而起,向白鬚老者微微躬身施禮,然後一手扶著劍柄,昂然說道:「回稟先生,學生來前已伏闕上書,請天子順天承命,傳帝位於公孫病已。」

堂上仿佛被捅了一隻馬蜂窩般,群蜂嗡鳴之聲四起,片刻後又安靜下來,數以百計的目光都落在眭弘身上,有的驚愕,有的佩服,有的茫然,有的惶懼,有的羨慕,有的憐憫,有的覺得他荒唐可笑,還有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死人。

有人嘀咕道:「拿一條讖言就讓天子退位,他是傻的嗎?」

「看著倒是條漢子,這腦子夠糊塗的。」

「以死邀名,這廝夠狠!」

「公孫病已……有這人嗎?」

「有也要殺乾凈……」

程宗揚神情古怪地看著朱老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老頭,你小名叫啥來著?」

朱老頭不置可否,只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冷著臉看著堂上的一切,半晌才淡淡道:「寫了幾萬片樹葉。還真不容易。」

「公孫氏何曾有德於天下!」

一個聲音驀然響起,許楊摘下佩劍往案上一拍,暴喝道:「妖言妄語!惑亂世人!姓眭的,你既然滿口天意,敢不敢與許楊仗劍一決,生死各憑天命!」

「住口!」不等眭弘應戰,呂巨君便喝止許楊,「廢立之事非市井宜言,如今聖天子在位,豈容妖言恣肆?我們走!」

眭弘面無異色,向白鬚老者一絲不亂地長揖為禮,「天命將有所歸。順之,抑或逆之?還請先生有以教我。」

白鬚老者眉毛抖了幾下,然後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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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程宗揚仍沉浸在震撼中,今日的月旦評一波三折,呂氏為「二女亂國」張目,機關算盡,卻狠狠吃了個啞巴虧。呂巨君見事不濟,急忙拋出精心炮制的「燕啄皇孫」,卻不料又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眭弘搶盡風頭。

漢國文士大嘴巴不少,議論間頗有些犯禁的字眼,但大伙都是打打嘴炮,既安全又文雅。玩真的,眭弘這可是蠍子尾巴——獨一份。

公然上書,要求天子退位,傳帝位於異姓,只怕在座的文人不少都對他恨得咬牙切齒——這家伙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嗎?大伙都是文人,講究的是斯文雅致,姓眭的整出這幺蛾子,把無傷大雅的嘴炮玩成了掉腦袋的勾當,大伙往後還能不能在一起開心的玩耍了?

程宗揚壓根就不信什么「樹上飄來五個字」之類的邪事,即便是有,也肯定是有人做出來的。問題是誰會閑的沒事,在幾萬片樹葉上做出蟲痕呢?

車簾微微一動,一名剽悍的漢子閃身進來,卻是石敬瑭。他單膝跪地,沉聲道:「回稟主上,眭弘祖父曾任東宮太子洗馬,太子事敗,族人盡遷入五陵,父兄曾為五陵嗇夫。其人以忠孝聞名,素與劇孟交好。」

「原來是眭老三的幼子,」身穿儒服的殤侯道:「他父親可還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