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3827 字 2020-12-26

程宗揚瞪大眼睛,看著鏡子中的盧景用游一樣的動作游上石階,只不過他速度極快,利用手指的力量撐起身體,背脊緊貼著石階邊緣,時而快速行進,時而翻到台階下面,僅靠指尖攀住台階一點,毫無規律地忽上忽下。

片刻後,程宗揚終於看了出來,盧景竟然是根據那兩人的目光進行預判,搶先移動位置。那兩名護衛只要眼睛移動得快一點就能看到他的存在,卻偏偏總是差了毫厘。

等接近台階盡頭,藉著兩人視線交叉後又分開的剎那,盧景身體驀然一蜷,像隻球一樣從兩人中間無聲無息地滾了過去。

程宗揚在後面看得大開眼界,心下佩服不已,盧景對兩人視線的預判已經神乎其技,更難得的是他的身法,要知道任何物體運動時,都不免帶動氣流,盧景卻像一條在水里游動的魚,將氣流可能出現的波動降到最低,那兩名護衛都不是庸手,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就這么被他硬生生從兩人眼皮底下潛了進去。

與此同時,吳三桂也已經靠近洞口。他是先攀上石壁,依靠指力扳住岩石的縫隙,從洞頂上方潛入。相對於盧景的手段來說,他的方法要簡單得多,但對指力的要求更高,尤其是洞頂正上方是一整塊岩石,表面像是在水中打磨過一樣光滑,光溜溜沒有絲毫縫隙。如果換成自己,肯定要抓瞎,吳三桂卻靠著他精修過的大力金剛臂,硬生生在石上抓出幾個淺坑,壁虎一樣倒掛著,從兩人頭頂爬了進去。

吳三桂身影剛一消失,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刀劍撞擊的震響,聲音極為短促,剛響起就已經消失,洞口兩名護衛卻聽得清楚,兩人聞聲而動,躍下石階。

程宗揚這時候要是不動那就是傻子,他收起掌心的鏡子,以最快的速度從那兩名護衛身後切入,箭矢般掠上台階,一頭鑽進洞內。

黑暗中有人伸手一托,卸去他闖進來的力道,片刻後,程宗揚才適應了周圍的黑暗,看到盧景和吳三桂都緊靠著石壁,躲在洞口的拐角處。

程宗揚長出了一口氣,低笑道:「五哥真是好手段,隔那么遠還能把他們引開。」

盧景低聲道:「不是我。我還沒來得及出手。」

程宗揚一怔,便聽到外面又是一聲震響,一名護衛喝道:「有賊——」接著聲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切斷喉嚨。

洞內傳來一陣響動,隨即火光大亮,幾名武士執著火把從洞內涌出,卻沒有立即出去查看,而是分成兩排停在洞口,前面一排一手舉著火把往洞外照去,一手緊緊握住兵刃。後面一排單膝跪地,張開強弓,架上箭矢,穩穩瞄向黑暗。等牢牢守住洞口,才有人大聲向黑暗中喊話。

洞內不斷傳來叫嚷聲,三人已經退無可退,索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洞內探去。

周圍的岩石上還殘留著斧鑿的痕跡,顯然開鑿不久。離洞口不遠,有幾間石室,里面鬧哄哄一片,那些輪過班已經休息的護衛正在穿衣披甲。再往里,是一道鐵門。

一名護衛首領立在石室門口大聲命令手下,盧景著地一滾,從他身後滾過。擦腿而過的剎那,盧景手一伸,輕輕巧巧把他腰間一串鑰匙解了下來。

那名護衛絲毫沒有覺察到異樣,洞外的刀劍撞擊聲越來越近,似乎來敵正不停闖過他們的防線。

在首領的喝罵下,那些護衛終於准備停當,紛紛握著兵刃涌出石室,朝外面奔去。

等最後一個人離開,盧景迅速打開門鎖,將鐵門推開一道縫隙,閃身入內。程宗揚緊隨其後,吳三桂卻留在門外。他沿著嶙峋的石壁攀上洞頂,伏在一處火光照不到的陰影內,小心埋伏下來。這道鐵門可是他們唯一的出路,萬一被人堵住,就成了瓮中捉鱉了。

山洞是由天然石窟開鑿而來,越往里走人工開鑿的痕跡越少。洞壁的凹處被人略加開鑿,再裝上鐵柵,就成為天然的監牢。有一些還沒有完工,只留下一個簡單的輪廓。一路看來,這些洞窟都是空的,似乎根本沒有用過。

洞內沒有燈光,腳下的石頭像蒙著一層水汽,既潮濕又陰冷,空氣中有一股略帶血腥的腐臭氣息,讓人陣陣反胃。

繞了個彎,洞窟已經到了盡頭,石壁上有道一人寬的縫隙,旁邊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

盧景往里面瞥了一眼,頓時身體一震,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愕神情。

縫隙里是一間狹窄的石窟,以程宗揚的身高,進去都要低著頭,免得碰到腦袋。一名大漢坐在地上——說是坐,其實是半懸在空中,他雙肩的琵琶骨被兩根鐵鏈穿過,掛在洞頂的鐵環上,裸露的胸膛上,原本雄壯有力的肌肉已經萎縮,皮肉上布滿鞭打火烙的傷痕。他雙手拇指都被人斬下,雙膝以下更是露出森森白骨。他身材魁偉,即使失去雙腿也幾乎挨到洞頂,只不過此時頭髮披散下來,混著發黑的血塊污跡,像氈毯一樣貼在臉上,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

程宗揚失聲道:「這不是嚴先生吧?」

盧景盯著那名大漢,咬著牙嘶聲道:「劇孟!你這挨毬的鳥貨!怎么混成這副鳥樣了!」說著迸出熱淚。

程宗揚眼睛險些瞪出來,這大漢就是斯明信和盧景苦尋多時,在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大俠劇孟?

盧景顧不得去找鑰匙,雙手握著鐵柵一撐,扳開一道縫隙,闖了進去。

劇孟垂著頭,像是昏迷一樣一聲不響,對身邊的動靜毫無所覺。盧景迅速看過他身上的傷勢,又送過一道真氣,察看他的經脈。

劇孟一動不動,只是胸口微有起伏。程宗揚脫下衣服,裹住劇孟的雙腿,盧景抱住他的腰,一手握住鐵鏈准備扯斷。

程宗揚道:「用這個!」

盧景接過珊瑚匕首,手一揮,鐵鏈應聲而斷。

「好刀!」

盧景贊了一聲,卻見一直昏迷不醒的劇孟微微動了一下。盧景哭笑不得,啐道:「你個鳥貨!都慘成這樣了,聽見好刀還起勁呢?娘的,你要能活下來,我給你弄一屋子刀,讓你抱著樂去!忍住!」

盧景一邊說,一邊把鐵鏈從他肩上連血帶肉地抽了出來。劇孟身體抽搐了一下,終於還是沒醒。

外面的廝殺聲越來越密集,忽然腳步聲響,一名護衛提著刀奔進來,殺氣騰騰地沖向石窟。

盧景把劇孟背到背後,鑽出洞窟,然後一口吹滅油燈。那名護衛奔過來才發現牢中多了兩個人,不由一愣。

盧景獰笑道:「來滅口的吧?晚了!」說著劈手抓住他的面門,往後一拗,硬生生拗斷了他的脖頸。

程宗揚拔出雙刀,在前開路。陸續有幾名護衛進來,但洞中燈火俱無,再加上那些護衛一直戒備著洞外,根本沒想到洞內居然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黑暗中掠出的雙刀絞殺。

程宗揚一年多來已經久歷生死,別說劇孟身受的酷刑,就是雙方無怨無仇,你死我活之下也沒有什么好說的。

程宗揚與盧景一前一後從洞中殺出,下手毫不留情,等沖至鐵門的位置,身後已經伏屍處處。

洞中刀劍碰撞聲、廝殺聲、叫喊聲不絕於耳……忽然一個高大的身影直闖過來,長劍翻飛間,數名護衛來不及擋格就濺血倒地。

和那些護衛一樣,那名漢子也沒料到洞內還有外人,見有人從洞內出來,當即一劍挑出。他手腕極穩,劍鋒帶著一抹寒光暴掠而起,剎那間便點到程宗揚咽喉處。程宗揚左手橫刀擋住,接著主攻的右手長刀劈出,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狂斬而下。

那人「咦?」了一聲,沒想到會遇見一個使雙刀的,接著劍鋒一沉,正點在他的刀身上。

那人用的雖然是一柄長劍,這一擊的力道卻聚而不散,就像一根棍子筆直攻出,程宗揚手腕一震,連退兩步才穩住身形。

一個黑影從洞頂掠下,吳三桂翻出一根長矛,接著雙臂肌肉像蟠龍般鼓起,長矛帶著千鈞之力對著那人顱頂刺下。

那人揮劍擋格,身形微微一頓,腳下一塊碎石頓時崩碎。

吳三桂一招破去他的步法,接著長矛一抖,刺向他的面門。

「長伯住手!」程宗揚沖那人叫道:「怎么是你?」

那人也認出程宗揚,愕然道:「程先生?」

盧景掠出鐵門。那人瞪大眼睛,「盧爺?劇大俠?」

盧景道:「殺出去再說!」

趙王私苑前後足有數里,等大批護衛聞訊趕來,那些賊人已經殺出重圍,逃入山中。

盧景在林中找了一處乾燥的空地,先脫下衣服鋪在地上,然後將劇孟小心放了上去。劇孟臉色又黑又青,頭髮鬍鬚都粘在一起,程宗揚看他頭髮上沾著一塊黑糊糊的污物,本來想伸手去擦,接著才發現那是一隻乾癟的眼珠。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心底猛然升起一團怒火。對於劇孟,他談不上什么好感,盧景平常提到劇孟,更是滿口鳥貨鳥貨的亂罵,恨不得逮住他狠踹幾腳。但公平的說,劇孟在江湖中的口碑真是不錯,即使平民百姓談起劇大俠,也敬服有加,比起朱安世那種一味以力服人的江湖漢子不知強出幾條街。

這樣一位天下知名的大俠,卻落得如此慘狀,趙王的手段也未免太狠毒了。

王孟解下蒙臉的布巾,往臉上一抹,不讓人看到他眼角的淚水,低沉著聲音說道:「我們郭大俠因為合族遷徙,並不知道劇大俠近況,前日郭大俠答應盧爺給劇大俠傳話,才知道劇大俠多日未有音信。郭大俠細查之下,終於從朱安世手下那邊得知劇大俠失蹤當天,曾與趙邸的人見過面,卻沒想到……」

看著劇孟凄慘的模樣,王孟眼圈禁不住又紅了,這一次他不再掩飾,索性嚎啕痛哭起來。

與他同來的俠士也壓抑許久,此時各放悲聲。老實說,程宗揚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多大男人一起哭的,但這些男人的哭聲沒有絲毫軟弱,只有傷心之極的悲痛。漢國的好漢喜則笑,悲則泣,無論悲喜都淋漓盡致,縱情渲泄,倒讓程宗揚也生出滿腔悲意。

哭到痛處,王孟拔劍將一塊大石斬成兩半,「劉彭祖!我必滅其滿門!為劇大俠報仇!」

眾人紛紛拔出刀劍,「滅其滿門!為劇大俠報仇!」

王孟一抹淚水,抱拳躬身,鄭而重之地向程宗揚深施一禮。

程宗揚趕緊扶起他,「王兄這是做什么?」

王孟大聲道:「上次見程先生,王某頗有幾分鄙薄,以為程先生有市儈氣,非是我等同道中人。不料先生與劇大俠無一面之交,卻能深入死地,舍身相救!王某有眼無珠,願向先生賠禮。請先生見諒!」

怪不得上次王孟一直揚著下巴,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原來是沒把自己放在眼里,故意擺出臉色讓自己看。其實我是不小心救錯人了,但這種事情你以為我會跟你說嗎?

「王兄客氣了。」程宗揚凜然道:「義之所在,死而不悔。莫說被囚的是劇大俠,便是其他俠義道的兄弟受此磨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

王孟更增愧色,「先生說的是,在下受教了。」

盧景道:「郭解呢?」

「郭大哥去了趙邸。」王孟道:「郭大哥怕趙王手下有高手,大伙強行救人會多有損傷,才孤身前去拜訪。」

程宗揚與盧景對視一眼,不由對郭解多了幾分佩服。明知道劇孟折在趙王手中,還敢前去王邸拜訪,孤身一人牽制住趙王一眾手下,真是好膽色。而且一位堂堂諸侯,他說拜訪就拜訪,諸侯還不能不見,這面子也真不小。換成自己,就算拿出大行令的官職,趙王派太子出面也算給自己面子了。

盧景道:「老劇傷得很重,我先帶他回去。你去跟郭解說,有什么好葯別藏著,趕緊拿過來。」

王孟想說什么,終於還是閉了嘴,施禮道:「是。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