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085 字 2020-12-26

十二輛武剛車分成兩列疾馳而過,包鐵的車輪碾過夯實的黃土,發出沉悶的轆轆聲。程宗揚和徐璜同乘一車,緊緊跟在武剛車後面,兩翼是百余甲騎。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御道,無論武剛車還是徐璜的車駕,都只能在邊道行駛,道路正中的是一輛六匹棗紅色駿馬拉著的大車,車身用象牙裝飾,正是天子御駕之一,僅次於金根、玉輅的象輅。不過乘車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侯張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詔,要往上林苑游獵,事起倉促,富平侯主動請纓為王前驅,好提前為天子清理宮室。徐璜作為中常侍,程宗揚作為有資格隨行的常侍郎,也隨同先行入苑。

程宗揚道:

「我本來以為天子會帶上期門,頂多加上幾個散騎常侍,沒想到會出動御駕。這下隨行的侍從就有上萬,上林苑能住下嗎?」

徐璜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

「你沒去過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余里,地跨五縣,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宮,二十五觀,號稱離宮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宮,便綿延二十余里,號稱千門萬戶,豈會住不下?」

程宗揚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想像不了。一個四百里的苑林——如果換算一下的話,大概有兩三千平方公里——這樣的數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於建章宮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綿延二十余里,基本相當於一個大型城市,而這只是上林苑八十余處宮觀之一……難怪漢國會是六朝之主,這樣的規模,晉宋兩國的君主連想都不敢想。

離上林苑還有里許,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門,苑門以巨木為柱,高及十丈,上面是飾金的「上林」二字。兩邊的苑牆高及丈許——雖然看起來不算太高,但一想到這道牆只不過是天子私苑的院牆,而且有四百里長,程宗揚就覺得這高度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苑門外停著一隊車駕,隊中打著一面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面繪著蒼龍七宿,正是諸侯王才有的龍旗。看到旁邊旗號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揚想起來,昨日正趕上江都王入朝,本來今天覲見天子,但天子臨時決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在苑中見面,還是自己專門去下的詔書。沒想到江都王這么早就在苑門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輅駛來,江都王的車駕連忙避到路邊,讓出邊道,江都王親自下車,先整理衣冠,然後跪伏於道,准備向天子御駕行禮參拜。

程宗揚本來想解釋一下,免得江都王誤會,結果他的車馬剛減速,還沒有停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輅就疾馳而過,根本沒有理睬路邊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車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張放,還依照禮節,一拜再拜,口呼「萬歲」。

程宗揚身為大行令,總不能裝作沒看見,趕緊下車扶起江都王,低聲解釋了幾句。江都王年紀已經不輕,一聽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黃口小兒居然連車都不停,就這么大搖大擺地馳過,臉色頓時發青,一手捂著胸口,險些坐倒。王邸的僚屬趕緊過來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臉色才略微恢復了一些,他勉強登車,然後逕自返回洛都。

程宗揚知道江都王羞怒難平,但無從勸阻,只好灰頭土臉地回來,對徐璜嘆道:

「這都是什么事啊……」

江都王的車駕並沒有全部離開,還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輛馬車駛來,車上一名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材。他綻開一個溫和的笑容,然後用清亮的聲音解釋道:

「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時心悸,難以入苑,還請大行令見諒。」

程宗揚躬身道:

「在下只是個小小的六百石,哪里有資格說什么見諒?」

少年在車上揖手道:

「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邊還禮,一邊道:

「老奴見過太子殿下。」

少年溫和地笑道:

「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誤兩位入苑,請。」

程宗揚施禮告辭,馭手驅車而行。與江都王留下車乘擦肩而過時,中間一輛馬車窗簾微微掀開,露出一張嬌艷的面孔,卻是一個麗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光猶如春水,在程宗揚身上微微打了個轉,然後放下窗簾。

程宗揚微微一怔,覺得她的面孔仿佛在哪里見過。再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全然陌生。向徐璜詢問江都王的眷屬未免失禮,程宗揚只好把疑惑壓在心底。

半個時辰之後,建章宮已然在望。程宗揚第一眼看見,就大吃一驚,

「這么大?」

建章宮四周不再是丈許高的苑牆,而是高達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門更是高及二十五丈,名為閶闔,上面建著重檐飛拱的三層門樓,勢如雄關,與它相比,洛都宮城的朱雀、白虎諸門都相形見絀。門樓階陛都用白玉砌成,樓上飛檐伸出的椽首鑲嵌著圓形的璧玉,因此又稱為璧門。三座並列的門洞最小的高闊也有數丈,車馬穿行其下,如同螻蟻。

穿過閶闔門,便看到一座被稱為圓闕的闕樓,圓闕以東,是建章宮東門的闕樓:別鳳闕,由於闕樓上立著兩只金燦燦的銅鳳凰,又被稱為鳳闕或雙鳳闕。兩只銅鳳凰高及丈許,遍體飾金,但下面裝有轉台,輕快無比,長風一起,雙鳳便隨之轉動,宮中由此來測定風向和風速。正值深秋時節,天高雲淡,碧空如洗,高闕金鳳,隨風而舞,直如天上宮闕。

圓闕以西是一座高樓,由無數巨木搭建而成,高達五十丈。程宗揚一直覺得自己在建康設計的臨江樓就挺高了,但和這座巨樓相比,簡直跟玩具一樣。樓中萬木交錯縱橫,形成一個巨型的六邊形木台,由於漢國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撐,與此樓異曲同工,因此被稱為井干樓。

但井干樓並不是建章宮最高的建築,井干樓以西還有一座高台,同樣高五十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數里,也能聞到濃郁的柏木香氣。筆直的長階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處。台階盡頭立著一根銅柱,柱身比一般的房屋還要寬,高二十丈。柱頂立著一個仙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雙手舒掌,托著一只巨大的金盤。從台下算起,整個高度超過七十丈,從下面看來,那仙人仿佛上接雲霄,投下的陰影猶如烏雲。

程宗揚一直覺得自己有兩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見識比六朝這些土包子超出百倍,然而此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土狗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雖然是用來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聲道:

「天子不喜甘露,已經許久不用了。」

程宗揚聽說過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為那金人也就十幾米高,拿著一個幾米大小的金盤,雖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實物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眼前的仙人頂天立地,傳說中用來承露的玉杯雖然在下面看不見,但那只金盤足有一間房那么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這些僅僅是為了讓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揚來不及感嘆,車駕已經從闕樓下駛過,接著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宮……一路上宮闕相望,重門疊戶,樓闕間以閣道通連,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

宮城北部是太液池,車馬一直馳到池邊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處,眾人都已經疲累不堪,拉車的健馬也汗出如漿,馭手解開馬轡,給馬匹抹去汗水,免得戰馬受涼。

太液池是一個方圓數里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還有一座二十丈高的漸台。隨行的內侍、常侍等人都已經下車,在池邊談笑指點,觀看秋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揚卻沒有理會池中的神山、樓閣,而是一個勁兒地打量著池中的石魚、石龜……

他在尋找一條石鯨。

如果說程宗揚對太液池有什么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條石鯨,還見過石鯨的遺物。只不過歷經兩千年風雨,當時自己只看到一塊外表斑駁的長石頭,如果不是別人指點,根本看不出那曾經是一條人工雕刻的巨鯨。

在池邊走了許久,程宗揚終於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條石鯨。看到水面上足有遺物三倍大的石鯨原物,程宗揚忽然有種沖動,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鯨腹下開個洞,藏進去些什么,不知道兩千年後是否會被人發現?

程宗揚最後還是克制住自己這番沖動。畢竟這個世界是六朝,誰也不知道它的未來是什么樣。或者……它究竟有沒有未來。

眾人不是來游玩,而是來干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帶人開始清理宮室,程宗揚則找到徐璜,主動要了一個察驗宮中禁衛的差事。

這是一樁苦差事,建章宮千門萬戶,禁衛也分散各處,全檢查一遍至少要在宮里跑一整天。一聽程宗揚主動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應下來,還專門派了一個小黃門,給他作助手。

程宗揚拿到當值禁衛的名冊簡牘,先把其他軍營放到一邊,先找右營騎射。宮里准備的名冊檔案很齊備,沒多久他就找到那個自己想找的名字:義縱。

「去承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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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羽林軍鎧甲的義縱似乎成熟了許多,少了幾分游俠少年的無賴之氣,但骨子里那種好勇斗狠的亡命性格卻絲毫未變。

見到程宗揚,他有些訝異,但聽說程宗揚現在已經是常侍郎,有資格隨侍天子,義縱眼里頓時又多了幾分艷羨。

程宗揚沒有繞什么圈子,便問起高衙內的下落,可義縱開口的第一句就讓他心下一沉,

「沒有?」

「自從上回吃酒,一起打過那一場,我就沒再見過他。」義縱悻悻道:

「這小子,真不夠朋友。」

「前幾天他說要去你那里投軍,掙一份功名出來,怎么會沒有呢?」

「這我哪兒知道?」義縱忽然壓低聲音,

「我聽說上次他捅死那個,是郭解郭大俠的外甥?」

程宗揚含糊道:

「好像是吧。」

「這小子!」義縱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羨又妒地說道:

「這下他可在我們這幫兄弟里拔份了!郭大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了!」

程宗揚很想給他個白眼,你這是什么道德觀?把殺人當成出風頭?

為了打聽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揚特意把義縱領到偏殿,這會兒見左右無人,義縱走近一步,

「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調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揚有些納悶,

「為什么?」

「在這里干活,累死也沒人看見。」義縱見他不解,壓低聲音道:

「這承光殿……是太子的寢宮。」

程宗揚明白過來,承光殿是太子寢宮,可現在天子連兒子都沒有,哪里來的太子?根本就是個閑置的宮室。義縱是覺得這地方干著沒前途,才想讓自己幫他活動。

程宗揚一口應諾,

「這個好辦。」

義縱大喜過望,拍著胸口道:

「我現在是右營隊正,管著幾十號人馬。那小子要來,我肯定給他找個又輕松又風光的差事!」

說著義縱又叮囑道:

「越快越好!千萬別耽誤——這回能趕著在天子面前露個臉,哥兒幾個這輩子都有著落了。」

程宗揚辦著察驗禁衛的差事,給義縱調個宮殿只是一句話的事。沒費多少工夫,義縱便如願以償入值建章前殿,結果他那番心思卻落了個空。御駕的金根、玉輅直到午後才進入上林苑,可天子並不在車輿上。

徐璜得到單超暗中傳來的消息,連忙拋開車駕,連富平侯也沒有知會,只帶了程宗揚一人,便輕騎離開建章宮,悄悄趕往昭台宮。

昭台宮在建章宮南,相距二十余里,兩人都騎的健馬,用不了兩刻鍾就能趕到。一出宮門,程宗揚心里便是一震。他來時走的是建章宮南門的御道,當時還不覺得,此時走的西門,便進入上林苑深處。道路雖然仍是黃土夯成,路面平整結實,但兩旁都是參天古木。林中不時傳來野獸的吼叫聲,聽聲音,不僅有狐、鹿、熊、狼,還有虎、豹之類的猛獸,他甚至還聽到原本不應該生活在這一帶的犀牛、大象的叫聲。難怪徐璜一個人走不放心,還要帶上自己。

徐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