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381 字 2020-12-26

富平侯如果因此自盡,天子最怨恨的未必是太後,而是入宮哭訴的江都王。劉建作為江都王太子,想入繼大統,天子頭一個不會答應。太後此舉看似草率,其實一石二鳥,既除掉了天子親信,也堵死了劉建入嗣的可能。

程宗揚繞室走了幾步,

「成光的事,你怎么看?」

「依屬下之見,主公的擔憂多半實有其事。」

「我只是感覺,有理由嗎?」

「屬下是反推。」秦檜道:

「屬下都能看出漢國的關鍵在於天子無後,以劍玉姬之智,豈會不及於此?」

是啊,程宗揚可以罵劍玉姬卑鄙下流,甚至可以說她是個淫婦、賤人,可從來不敢輕視她的智商。黑魔海在漢國暗中經營多年,對眼下的局面怎么會沒有准備?不顯山不露水,用御姬奴暗中布局,在眾人全無察覺的情形下占盡先機,正是劍玉姬的慣用手法。可以想像,假如自己不是見到成光,又起了疑心,也許等劉建繼位,自己還蒙在鼓里。

「這么說來,劍玉姬也在儲君身上押寶,但她押的是江都王太子劉建?」

「劉丹以外,劉建確實最有可能。」

「如果這樣的話,也就是說:太後隨手一擊,卻壞了劍玉姬的大計?」

程宗揚與秦檜對視一眼,心里同時升起一個念頭:呂雉與劍玉姬對上,這兩個女人誰勝誰負?

「有意思。」程宗揚道:

「讓她們兩個斗一場,咱們先在旁邊看好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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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太後賜來的短劍,劉驁猶如天崩地裂,再顧不上游獵,連夜返回洛都,求見太後。

呂雉對劉驁雖然嚴厲,但很多事上還是順著他的心思。當初天子一意立趙飛燕為後,太後雖然不悅,終究也沒有多作阻攔。這一次呂雉卻是毫不寬縱,天子捧著她賜下的短劍苦求不已,呂雉不僅沒有收回成命,反而又接連賜下白綾和鴆酒。

富平侯這下可傻了眼。自盡他當然不肯,入宮請罪他又不敢——萬一被太後下令杖殺,連天子都攔不住。

「所以他就求到公公頭上了?」

「富平侯終究是年輕,被太後一嚇,就亂了分寸。」徐璜說著翹起唇角。顯然是因為富平侯求到自己頭上而得意——看他的笑容,恐怕還在中間大大撈了一筆。

「徐公公是什么主意?難道公公親自出面去求太後?」話雖這樣說,可程宗揚一點都不信。連天子求情都沒用,太後憑什么給一個奴才面子?

徐璜倒是有自知之明,

「當然不是。就是找個能在太後面前說得上話的。」

能在太後面前說得上話的?「胡夫人嗎?」

徐璜一怔,

「你知道胡情?」

「只是聽說過。跟太後一起長大的貼身婢女嘛。」

徐璜嘆了口氣,

「要能找到她的門路倒也好了。」

「那公公准備找誰?」

徐璜笑眯眯道:

「穎陽侯為人寬厚,有仁者之心。」

徐璜竟然想到找呂不疑的門路?

程宗揚忽然有些同情起徐璜來。如果別的事,找呂不疑也許是一著妙棋,但他顯然不知道這里面水有多深。事關立儲,再深的交情也沒有情面可講,何況徐璜身為天子家奴,跟那些外戚交情能有多深呢?

說完閑話,徐璜提起正事,

「那些欠條……」

「公公放心!」程宗揚拍著胸脯道:

「蔡常侍已經說了,欠各位的錢,月底全部還清!」

徐璜眉開眼笑,

「若是還錢那便不急了——多拿幾個利錢也是好的。」

程宗揚聽罷當時就無語了。徐公公也算是自己人,可怎么就記吃不記打呢?怪不得蔡敬仲感嘆:這種人,不坑都虧得慌,半夜想起來都得後悔。

徐璜心情極好。富平侯為了保命,大把大把的錢銖拿出來,到處找門路。他私下跟左悺商量過,都覺得這一鋪做得。穎陽侯是太後親弟弟,在洛都的名聲也不壞。自己派幾個能說會道的親信,拿擅殺貴人,有傷太後令譽之類的借口危言聳聽一番,說不定花不了幾個錢就能挑動穎陽侯出面。到時富平侯拿出來的買命錢,自己和左悺一人一半……想想都快活!

徐璜正想著,一眼瞥見外面有人探頭探腦。他笑吟吟揮手,

「你手下那個大個子來了,去吧。」

程宗揚出門,敖潤連忙過來,

「馮大法讓人捎信,說有客人來訪。」

「還是上次那個?」程宗揚有些好奇,

「是誰?」

敖潤道:

「是個經商的,姓程名鄭。說是主公舊識。」

程宗揚恍然道:

「原來是他。奇怪……」

程鄭與自己雖是舊識,但只有一面之交,而且還是在游冶台那種地方,沒想到他竟然上了心,不僅屢次登門拜訪,還送上厚禮。就算自己當了官,可大行令這種跟商賈完全不沾邊的官職,也不至於會被人看在眼中。

程宗揚心下納悶,想了想,還是與敖潤一同回到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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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鄭還是老樣子,滿面春風,未語先笑,手中還捧了個匣子。

程宗揚笑道:

「原來是程兄,來就來吧,還帶什么禮物?」

程鄭笑嘻嘻道:

「這次哥哥是有事來求賢弟,自然要依足禮數。」

「程兄這么說就見外了,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愚兄是有件事要給賢弟說合說合……」程鄭笑眯眯道:

「他們想讓我來解釋一下,當日是他們認錯了人,非是有意為之。誤會,都是誤會。」

程宗揚吃驚地抬起眼,良久才試探道:

「龍宸?」

程鄭嘆了口氣,

「愚兄的生意大半在晴州,他們找到我,我也不敢推辭,只能厚著臉皮來找賢弟。」

「是他們說的,他們認錯人了?還是程兄自己猜的?」

「是他們的原話。」

「那他們劫走的錢呢?也是誤會嗎?」

程鄭笑嘻嘻道:

「賢弟誤會了。錢銖的事跟他們沒關系,這完全是誤會。我敢保證,那些錢銖跟他們一文錢的關系都沒有。」

程宗揚似笑非笑地說道:

「他們的意思是准備賠償我的損失嗎?」

「這個……」程鄭看了眼旁邊的馮源。

馮源知趣,立刻起身道:

「我去外面看看。」

等馮源離開,程鄭這才開口道:

「宗揚賢弟,這事跟我毫無關系,他們怎么說,我原話告訴你,是真是假,賢弟自己忖度。但據我所知,他們行事雖然肆無忌憚,但從不虛言誑騙。這些事說說就罷,反正我把話傳到了。我來找賢弟,其實是為了自己的私事。」

程宗揚聽得莫名其妙,龍宸死了一堆人,不但沒有展開報復,反而找了個商人過來,說他們認錯人了,那天發生的事全是誤會——錢銖不是他們劫的,行動的目標也不是自己,至於死掉的人,壓根沒提,就當白死了——他們以為他們是蔡敬仲嗎?眼都不眨就想忽悠自己?

聽到最後一句,程宗揚才回過神來,

「什么私事?」

程鄭嘆道:

「老哥我如今遇到了難關,就盼著賢弟能拉一把。」

程鄭的難關說來也很簡單。近日洛都大案頻發,先是欽犯逃獄,接著是趙王謀逆,鬧得滿城風雨,其中最倒霉的一批,要算是來自晴州的商人了。他們好端端作著生意,卻莫名其妙被執金吾闖上門來,只要是晴州商人開的店鋪,全部查封。而且至今沒有給任何說法,為什么封?怎么處置?什么時候開?什么說法都沒有。

晴州商人在六朝經商,為避免地方官府欺壓,自己設有商會,負責擺平各方面的關系,而且晴州商人自己的觸角也極為靈敏,上至王侯,下至百姓,都有他們的消息來源,可這一回說什么都打聽不出來內情。

事到如今,晴州商會也知道事情大了。程鄭更是著急,他一批貨物被擋在洛水碼頭,不許上岸,每一天都在往水里扔金銖,連響都聽不見。他也沒有隱瞞,坦白說自己把能找的關系都找遍了。這邊還是來得少的,有些關系熟的,去得更多,可人人都說不出個眉目來,急得程鄭一天三趟往商會跑。

商會的人心里也沒底,只能拿話安撫眾人,慢慢以拖待變。昨日又去時,遇到幾個同病相憐的商賈,閑談中程鄭一來二去提到自己和步廣里地陷那家有點來往,當時只是隨口一說,互通有無。誰知一出門就被人請到旁邊的酒肆,然後有人說了一番話,讓他原樣帶到。

程鄭在晴州打滾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人惹不起,小心應了下來。程宗揚昨日去了上林苑,又等了一天才趕緊上門。

「那邊的事,我也就知道個影子。我們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把話帶到,不得罪他們也就是了。要緊的還是那批貨,還請賢弟幫幫忙。」

程宗揚沉吟片刻,自己雖然掛著官職,骨子里還是商人,自然能理解程鄭等人的心情。他從徐璜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查封晴州店鋪是太後的旨意——但也僅此而已,至於緣由自己也是一頭霧水。想來程鄭打聽到的消息和自己知道的也差不多,都弄不清這里面的關鍵在何處。

程宗揚緩緩道:

「程兄,這事我只聽過一點風聲。不是我不想幫你,實在是那邊我也說不話——只怕天子也不好張口。」

說到這里,程宗揚把話已經說明白了,程鄭焉能不懂?既然連天子都不好張口,那就只有太後了。

聽到程宗揚這樣說,程鄭反而笑了起來,

「其中的利害,愚兄也知道一二。賢弟放心,我程鄭做事,斷不會讓別人為難,游說宮里,解禁店鋪這種事,我想都沒敢想。」

程宗揚聽得好奇,

「既然程兄不是為解封店鋪,那會有什么事?」

程鄭把匣子放在案上,輕輕推到程宗揚面前,

「愚兄想把一些產業寄到賢弟名下。」

程宗揚看著那只木匣,半晌才微微一笑,

「程兄有高枝不攀,何苦就我這低枝呢?」

程鄭一怔,

「賢弟何出此言?」

程宗揚把木匣掃到一邊,

「大家不妨攤開說吧。程兄是呂氏門客,聽說拜在襄邑侯門下。當初還請了晴州干黑活的,打聽過我的底細。大家萍水相逢,突然送上這么一份大禮,你說我該怎么想?」

程鄭手指下意識地敲著幾案,良久忽然起身,解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夾衣,然後用隨身的短刀拆開夾衣一角,抽出一張薄薄的羊皮。

程宗揚接過攤開,心口頓時一陣劇震。那張羊皮上印著一副肖像,正是用影月宗水鏡秘術留下的影痕。羊皮上是一位略顯憔悴的文士,他面帶微笑,雙目中卻帶著一絲決絕的意味,一如戰士走向沙場的決然和視死如生。

看著羊皮上那張微笑的面孔,程宗揚恍忽中仿佛回到那個長戈如林的戰場。驚天的戰鼓響徹草原,食不裹腹的六朝精銳與獸蠻和羅馬軍團浴血而戰。漫天的箭矢,馳騁的戰車,如雪的刀林,縱橫的投槍,狂舞的戰斧,墜落的鷹幟……

程宗揚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一切,直到此刻,所有的記憶都鮮活起來,他仿佛聞到戰場中的血腥氣息,聽到那些軍士們慷慨赴死的戰歌,看到那個在萬軍叢中顯得有些單薄的文士身影……

程宗揚輕輕撫摸著羊皮上的人像,在心里低語道:文參軍,好久不見了……

忽然他眼眶一熱,久違的淚水奔涌而出,一滴滴落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