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什么?」
「除非賣給晴州總商會,由洛都的晴州商會結款,這樣能免去途中運送的時間。」
這怎么好意思?剛認的大哥,就讓人家把家當全賣了,給自己補窟窿?這是人干的事嗎?
「不行。」程宗揚道:
「那也太便宜晴州商會了。」
便是賣掉晴州的牧場,離所需的錢款還差得遠。程鄭籌劃半天,看能不能從相熟的商賈處借些款項過來,最後還是搖搖頭。實在是金額過於巨大,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
程宗揚打起精神,
「船到橋頭自然直,先不想了。不過大哥,你那二百馬別往唐國送了,就在洛都販賣,真要用錢的時候也能用得上。」
程鄭拱手道:
「依家主吩咐!」
「別叫家主!」程宗揚趕緊攔住,
「叫個賢弟我都挺慚愧的。」
「賢弟是程氏嫡支,自是一家之主。平常兄弟相稱無妨,有正事吩咐,自當以家主相稱。」
程宗揚再三推讓,程鄭始終堅持以他為家主。程鄭為人活絡,是個出色的商人,這會兒程宗揚才見識到他骨子里固執一面。若非如此,程家也不會因此闔族加入左武軍,以至於殞身大漠。
程宗揚笑道:
「要不是太後娘娘心血來潮,大哥恐怕也不會貿然前來。說起來我們兄弟能夠坐在此處,還是托了太後娘娘的福。」
程鄭道:
「我原本想先和賢弟混熟了,再慢慢試探。要不是被封鋪逼得走投無路,我也不敢賭這一鋪。」他以手加額,
「幸好賭對了。」
說著兩人哈哈大笑,彼此都覺得慶幸不已。程宗揚是慶幸自己往後又多了一個可以信賴的幫手,程鄭則是慶幸自己在左武軍覆沒之後,終於找到了文澤在遺言中提到的:師帥的繼承人。
「還有一件事:龍宸為什么會找到大哥傳話?」
「我以前從來沒有和龍宸打過交道。不過看他們那天的態度,似乎是確實認錯了人,急於同你和解。」
「原來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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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王謀逆一案風波未息,又出了江都王的事,太後接連賜下短劍、白綾、鴆酒,讓富平侯自盡。天子為此兩度入永安宮,苦苦哀求,都未讓太後收回成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又爆出消息,徐璜與左悺私下派親信游說穎陽侯,誰知事情沒說下來,反而在言辭中激怒了穎陽侯。穎陽侯當即以「言語狂悖,誣陷貴人」為名,把那幾名親信統統送入洛都獄。
徐璜和左悺被這個耳光給打蒙了,他們本來抱的心思是有棗沒棗打兩桿子,萬一撞上運氣了呢?怎么也想不到素有賢名的呂不疑會這么不給面子。若是那幾名親信被穎陽侯趕出來,兩人為了自家體面,說不定還要上門分說一番,討個說法什么的。可呂不疑一改往日的溫和,直接把人送到洛都獄,這手段一出來,兩人果斷縮了。
富平侯此時就跟掉進油鍋里一樣,急得焦頭爛額,可又不敢隨意出去,生怕遇見太後派來的內侍,被他們拿著白綾給「自盡」了,整天躲在玉堂前殿不敢出門。
程宗揚倒是很淡定地坐看風起浪涌。呂雉和劍玉姬這倆賤人,誰贏誰負自己都無所謂,斗死一個最好,她們兩個要能拚個同歸於盡,那才叫個舒坦呢。程宗揚反而有些好奇,呂雉抓住此事大作文章,逼天子與江都王一系絕裂,無論時機還是緣由都選得恰到好處,就算最後呂雉放手饒富平侯一命,也是太後開恩,天子與江都王之間已經生出隔閡。呂雉眼下經占盡上風,無論進退都穩賺不賠,劍玉姬還有什么手段能翻盤呢?
於是程宗揚很快就見識到劍玉姬的手段。
人命關天,尤其是自己寵臣的命,劉驁一改往日的懈怠,當天傍晚,又赴永安宮面聖。這次他帶上江都王太子劉建。天子誠懇地向江都王表示了歉意,稱自己一時不謹,命富平侯乘御駕赴上林苑,導致江都王誤解,最終鑄成大錯。富平侯得知犯下這等過失,痛不欲生,願以洛水私苑一處,白璧十雙,車十乘,駿馬百匹,童仆五百人,金銖一萬,向江都王賠罪。
江都王太子則代表父王接受了天子轉達的歉意,並表示富平侯勞心王事,急於入上林苑,為王前驅,未曾留意江都車駕,也在情理之中。無心之失,哪里不能原諒呢?由天子痛斥一番,小懲大誡也就是了。
兩人在太後面前上演了一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君臣相得,其樂融融的戲碼。最終使得太後收回成命,改為將富平侯禁足百日,削減食邑五百戶,以示懲誡。
「真是好手段!」程宗揚贊嘆道:
「江都王太子出面和解,太後要是再不退讓,富平侯一死,天子的怨恨都由她一個人背著。此舉不但化解了僵局,還讓劉建那小子向天子和富平侯各賣了一個好。富平侯保住性命,天子如願以償,江都王有了面子,劉建賣了交情,連太後也不失體面。一場禍事,竟然讓她辦得八面生光,人人都得了好處。這劍玉姬……媽的!我得趕緊弄死她!」
「只怕是太後輸了呢。」
程宗揚抬頭一看,竟然是秦夫人王蕙,趕緊起身去接她手里的茶盤,
「怎么敢勞煩嫂夫人?我來!我來!」
老婆捧著茶出來,秦檜私下里不知怎么殷勤,這會兒當著外人的面,倒是坐得穩如泰山,只擰眉道:
「太後輸了?」
程宗揚插口道:
「你還用想?嫂夫人說得肯定沒錯!」
王蕙莞爾一笑,
「我進來時聽見後面幾句,若沒有削減富平侯食邑五百戶,此局太後雖未竟全功,但也略有小得。加上此句,太後只怕要吃些小虧。」
秦檜也已經想通了,撫掌道:
「不錯!連江都王都不再追究,太後卻還削奪了富平侯的食封,減下的食封又到不了她手里,反而引來富平侯的怨恨。損人而不利己,實非上策。」
程宗揚道:
「富平侯怨不怨恨,我估計呂雉也未必放在眼里。倒是借此敲打一下天子的親信,讓他們把尾巴都夾起來。」
秦檜道:
「主公說得有理。」
程宗揚促狹地問道:
「是我說的有道理,還是嫂夫人說的有道理?」
秦檜從容道:
「主公說的是正理。吾妻說的是妙理。兩者曲盡人心,入於精微,何分高下?」
程宗揚挑起拇指,
「奸臣兄,還是你最有道理。」
王蕙也知道自家夫君與某本雜書上的奸臣同名,沒少被程宗揚拿來開玩笑,聞言只是一笑,便欲退下。
程宗揚道:
「嫂夫人留步,眼下的局勢太亂,下一步該怎么走,一起參詳參詳吧。」
王蕙微微一怔,看了自家相公一眼,便沒有推辭。
程宗揚道:
「趙王」自盡『,劉丹定了大辟,為首的主犯都已伏誅,說來已經可以結案了,但看宮里的態度,我覺得現在才是剛開始。「
秦檜道:
「主公有何憂慮?」
「我擔心的是,這把火萬一失控了怎么辦?」
歷史上的巫蠱之禍,江充等人借巫蠱發難,激得太子起兵,雙方兵戎相見,最終波及到幾乎全部的貴族、重臣,牽連被殺的近四十萬人。雙方殺來殺去,殺到最後,敵對雙方幾乎統統被殺光,甚至連在旁邊看熱鬧的,也因為存心觀望而被誅殺。雖然說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可六朝若是重演這一幕,程宗揚真擔心自己會被卷入其中,無法脫身。
秦檜道:
「那主公的意思呢?」
「我在想,能不能在這件事上裝個剎車,一旦事態失控,咱們一腳剎車,至少能爭取到逃命的機會。」
秦檜雖然不知道主公的擔心因何而來,但主公所提到的風險不能不考慮。沉吟片刻,秦檜道:
「主公可打算投入某一方陣營?」
程宗揚道:
「說實話,我真不看好劉驁,但現在我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王蕙開口道:
「最好的局面呢?」
「最好的局面……」程宗揚一時語塞,這個問題他還沒有考慮過。對自己最好的局面是什么呢?
「呂氏勢敗,天子駕崩,趙氏為太後,立稚兒為帝,親加撫養。如何?」
程宗揚笑道:
「讓嫂夫人這么一說,我感覺就像撥雲見日,眼前一片光明。這樣的局面,絕對超過我最好的設想了。」
秦檜道:
「既然如此,我們就一步一步來,首先是翦除呂氏的勢力。」
「對!不管怎么說,呂氏坐大,對我們都沒有好處。」
「欲為大事,無非二策,」秦檜道:
「一是緩圖,徐徐侵蝕,虛其根基;二者力取,積蓄實力,一擊致命。」
程宗揚道:
「緩圖怎么做?」
「選材。」秦檜道:
「如今呂氏族人占據要津,朝野重臣都是太後選拔。天子不欲掀起波瀾,唯有另擇良材,徐徐更替。」
程宗揚想到徐璜的西邸,天子開設西邸,除了斂財之外,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考慮,想選拔一些自己人出來呢?
「開西邸賣官……雖然他運氣好,碰見了我,但總覺得不靠譜。」
「主公有所不知。天子擇材之所非在西邸,而在書院。」秦檜道:
「天子秉政之初,便在雲台書院置博士,選拔博士弟子二十余人,備為郎官。」
「等等!選博士弟子為什么不在太學?」
「諸呂子弟多在太學。譬如呂巨君,便是太學博士弟子。」
程宗揚良久才吐出一個字,
「干!」
呂氏在士林中的影響不容置疑,又有呂巨君這個以文學見長的希望之星。劉驁為了避開呂氏的影響,不惜繞過太學,從雲台書院選拔人材。難怪江充會指使劉丹攀咬雲台書院的山長,顯然呂氏對此早就有所提防,不等雲台書院的弟子冒出頭來,就搶先拍死。
程宗揚說了在北寺獄的見聞,然後道:
「緩圖是不行了。就好比兩人對奕,對手比咱們更精明,棋力更深,算路更廣,而且先下了幾十手,盤面棋子比咱們多得多,一板一眼地對下,只有輸的份。我看還是設法力取。」
「若是力取,那便要先行蟄伏,尋找可趁之機。」
程宗揚沉默半晌,秦奸臣這個方案自己來執行的話,也許還能成功。可是劉驁的性格……他要有這份隱忍,也不至於被呂氏處處提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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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那邊,只能看他自己,他怎么做,我們管不了,也不敢管。咱們能做的,就是設法讓天子多保存一分實力,比如不讓火燒到雲台書院身上。」
程宗揚這番話是在西邸說的。他先給徐璜分析了形勢,然後直截了當地提出讓天子暫時隱忍。但這話他一個六百石小官去說,根本是找死,因此找到徐璜,想讓他尋機勸勸天子。
徐璜臉色陰晴不定,等聽到最後一句,頓時跳起身,像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聲音又尖又細,
「方才江充上奏,稱胡巫檀何望氣,見永和里一帶有蠱氣。天子已經應允他與執金吾去永和里搜查——雲台書院就在永和里!」
徐璜繞室疾走,他吃了穎陽侯一記悶棍,這兩天都沒回過神來。這會兒陡然聽到江充要對雲台書院下手,更是慌了神。他是天子心腹,當然知道雲台書院才是天才的選材之所。雲台書院若是被牽涉進巫蠱案中,天子私下准備的人材只怕會被一網打盡。
徐璜猛地在程宗揚面前停下腳步,眼巴巴看著程宗揚道:
「事已至此,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程宗揚拚命轉著腦筋,江充已經准備好屠刀,眼看刀子就要落下來,誰去擋刀?天子身邊就這幾個心腹,眼下哪一個都不夠份量,無論單超還是徐璜,絕對誰擋誰死。若是以前,富平侯倒是可以出面試試,但現在他剛剛死里逃生,又被禁足百日,真要跑到雲台書院擋刀,江充絕不介意順手把他干掉。除了這些心腹近臣,朝中重臣有資格擋刀的,只有霍子孟和金蜜鏑——問題是天子能使得動他們嗎?自己來洛都這么長時間,就沒怎么見過這兩位重臣。畢竟是先帝和太後留下的老臣,即便他們兩個真是忠心耿耿,願意擋刀,恐怕天子還不放心呢。
程宗揚想了一圈也找不出人來,果斷道:
「去找老東!」
「誰?」
「東方曼倩!」程宗揚道:
「就說天子口諭,讓他想個主意出來!」
徐璜不放心地說道:
「那個措大?他行嗎?」
程宗揚誠懇地說道:
「行不行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比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