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220 字 2020-12-26

寧成在舞都的鐵腕引起不少非議,令人沒想到的是,他卸任舞都太守之後,竟然一躍為大司農。大司農位列九卿之一,掌管朝廷的錢糧賦稅以及官營產業。漢國歲入四百余萬金銖,歸天子私人掌管的少府占了四分之一,其余都由大司農管理。寧成坐上這個位子,可謂是位高權重。

程宗揚也覺得他這一步躍得蹊蹺。甚至私底下猜測,老寧恐怕是偷偷給天子塞錢了——寧成雖然是酷吏,但不代表他不會變通。自己一個外鄉人都能摸到西邸的路子,何況寧成這種精明果決的資深官吏?

畢竟是說得上話的熟人,得知寧成奉詔進京,程宗揚沒有耽誤,第一時間就趕來拜訪。

寧成氣色很不錯,雖然官職高升,但並沒有擺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子,言談間也沒有什么生疏,倒是很直白地告訴程宗揚,自己急需用錢,能不能將七里坊和首陽山銅礦的股份折現?

程宗揚有些意外,七里坊和首陽山銅礦雖然剛起步,還談不上什么收益,但將來都是能下金蛋的母雞,寧成願意賣出股份,對自己來說當然是好事,問題是自己也缺錢得緊。可如果寧成因為急於用錢,把股份轉賣給他人,自己想再收回來就千難萬難了。

程宗揚思索片刻,然後道:

「寧公用錢,只管吩咐在下便是。不知寧公還差多少?」

寧成很爽快地說道:

「一千萬錢。」

「什么時候?」

「三日之內。」

程宗揚一聽就心里有數,寧成還真是給天子送錢的。大司農這個位置,寧成不是不夠格,但同樣有資格的至少也能數出十個。寧成能從群臣之中脫穎而出,這一千萬錢功不可沒。這可是大司農,實打實的要職,天子還真是什么都敢賣。但想到傳說中那個西邸連三公都賣,而且還討價還價,這也不算奇怪了。

既然關系到寧成的前程,程宗揚也不敢耽誤,他長身而起,揖手道:

「三日之內必定奉上。」

程宗揚說到做到,三日後便將五千金銖送入寧成的府邸。寧成沒說什么,但能看出他很松了口氣,甚至暗示,他主掌的明法科,可以給程宗揚留一個名額。

但對程宗揚來說,這五千金銖出得可沒有那么輕松。也不知道蔡敬仲用了什么手段,真從上林苑弄出來四百匹馬。加上原來的二百匹馬,六百匹馬總共才賣了一萬金銖——平均每匹不過三萬多錢。要知道程鄭的二百匹馬都是能夠充當戰馬的上等良駒,那四百匹還是御馬,這樣的價格出手至少虧了三成。但程宗揚也沒有辦法,這批馬不但數量大,還有御馬的標記,寧成又急等用錢,有能力並且有膽量吃下這批貨的商賈實在不多。最後還是由程鄭出面,私下找到晴州商會的大買家才脫的手。

「吸血鬼啊!」程宗揚無奈嘆道。

這些馬匹按市價當在一萬五千金銖以上,晴州商會壓下五千,寧成又拿走五千,自己只落下五千金銖,等於有四百匹馬都打了水漂——這事他都沒敢跟老蔡提,老蔡要是知道有人敢這么吸他的血,不知道會不會把自己咬死。

家主急於用錢,秦檜也是無奈,只好勸慰道:

「錢銖便也罷了,倒是寧公的心意不好白費了。」

五千金銖收回兩處股權,還附送一個名額,寧成這也算夠意思了。

程宗揚道:

「你們有誰想當官嗎?」

在場的諸人齊齊搖頭。

「老敖跑哪兒去了?」程宗揚道:

「他不是當官挺上勁嗎?」

馮源道:

「你讓他當官還行,讓他考明法科可不成——斗大的字他也識不了一籮筐。」

程宗揚想想,就老敖那文化素質,在佣兵團是夠使了,要去考明法科,純粹是給寧成添堵的。

秦檜提醒道:

「咱們用不了,雲家也許有興趣。」

程宗揚道:

「雲家得用的人已經花錢走了西邸,或大或小都是官了。這要是察廉正合適,明法就算給雲家,也是雞肋。」

程宗揚還在考慮人選,馮源在旁邊道:

「程頭兒,你不是看中那位班先生了嗎?給他不就得了。」

「開什么玩笑。」程宗揚道:

「這回誰要是不開眼把他舉薦上去,我也得想辦法把他給拉下來——他要跑去當官,將來誰給我辦事?」

馮源笑道:

「程頭兒,你這話要讓班先生聽見,非得翻臉啊。」

程宗揚理直氣壯地說道:

「我是為他的前途著想。他要考中明法科,將來平平常常做個小吏,還真不如跟著我干呢。」

高智商道:

「沒人要?給義縱唄。那小子削尖了腦袋想當官呢。」

義縱?義縱的姊姊可是呂雉的心腹,程宗揚壓根沒往他身上想。

高智商道:

「他姊是他姊,他是他。那小子壞是壞,倒是講點義氣,而且他膽子夠大,把名額給他,保證虧不了。」

聽到義縱膽大,程宗揚有些心動。自己在漢國,也許真需要幾個膽大敢賭的亡命徒。

一屋子人都拿不出人選,最後程宗揚拍板道:

「就他了!」

剛商量了一件事,門外忽然傳來一聲猛獸般的低吼,接著「呯」的一聲。眾人出去看時,卻是吳三桂和青面獸掰腕子,將石桌壓得碎裂。

程宗揚一陣心痛,這可是文澤留下的遺物,剛搬進來沒幾天,就被這倆貨給毀了,當下黑著臉道:

「你們兩個是吃飽撐的!」

青面獸抓了抓腦袋,還沒開口,馮源便問道:

「老獸,你不是跟延香在煎葯嗎?」

青面獸一拍腦袋,撒腿沖到廚下,不一會兒拎著一只巨大的砂鍋出來,里面的葯湯已經熬干了,只剩黑乎乎的葯渣。

程宗揚惱道:

「這是你叔公的鍋吧?一副三十銀銖的葯你都能忘了?你是不是屁眼兒大的連心都掉了?」

青面獸垂著頭,從屁股後面又摸出一只砂鍋。里面的葯材早就炭化了,黑乎乎一團,連模樣都看不出來。

盧景嗅了嗅,不由變了臉色,

「這是最里面那一鍋?」

「劇大俠的?」程宗揚接過來一看,頓時氣了個倒仰,

「這里面單是一味黨參就要三個金銖!你熬成這樣是煉丹呢?延香呢?不是她在看火的嗎?」

吳三桂站起身,訕訕道:

「老敖找她辦點事,托我代看一會兒……我跟老獸聊得高興,就給忘了。」

「干!」程宗揚氣急敗壞地說道:

「看你們看的破事!葯熬壞了是小事,耽誤了服葯怎么辦?」

程鄭打圓場道:

「都是一群糙老爺們兒,一個比一個心粗,再說受傷的兄弟那么多,指望延香姑娘自己也忙不過來。」

程宗揚在步廣里的宅子陷到地下,為了避人耳目,傷者原本都分散在各處。前幾日程鄭拿來地契,得知文澤的故宅如今還空著,他又掩藏得好,沒有露出過手尾,程宗揚索性把傷號都聚在一處。眼下傷勢最重的是劇孟,其次是哈米蚩,劉詔和高智商是腿上中刀,不便行走,富安的傷也沒有好利落,再加上盧景救助劇孟時大耗真元,最多的時候廚下一字擺開六口葯鍋,全靠延香自己照應。

自己手下一群糙漢,上陣廝殺一個頂倆,讓他們蹲在爐子邊,盯著火候,熬葯、加柴、添水……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這不延香剛出去一會兒,六鍋葯就熬廢了四鍋。

可自己偏偏又不能說什么——自己知道老敖以前在佣兵團和月霜搭班子,對月丫頭很有那么點意思,好不容易老敖移情別戀,跟延香勾勾搭搭,而且還沒有什么過分的舉止,就是逛個街什么的,自己憑什么攔著?

除了延香,院子里的女人就剩下王蕙,可她是大小姐出身,別說伺候別人,老秦還得伺候她呢。至於自己身邊那幾個侍奴,罌奴陪友通期入宮,驚理在看著孫壽,剩下的無論卓雲君還是阮香琳,都不適合在人前露臉。

正頭痛間,斯明信忽然從廂房出來,用陰冷的聲音道:

「醒了。」

程宗揚有點莫名其妙,這邊盧景已經跳了起來,

「老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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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孟受傷的眼眶被纏上紗布,頂著一個參差不齊的大光頭,雖然整個人都瘦得脫形,但僅剩的一只眼睛目光依然犀利。

盧景臭著臉道:

「瞪啥呢?認識我不?」說著伸出一根中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是幾?」

劇孟咧了咧嘴,似乎想笑罵,卻只發出一陣嘶啞之極的嗚咽聲。

盧景鼻子一酸,

「你個鳥貨,怎么啞巴了……」

劇孟又說了句什么,但喉中發出的怪聲讓他自己也皺起眉。

秦檜道:

「劇大俠醒了是好事,大家先別圍著,讓劇大俠先靜靜神。四爺、五爺,你們坐下來歇歇。我去熬些粥。主公,是不是知會郭大俠一聲?」

「當然要告訴他。」救出劇孟,郭解的門客也出了不少力,通知郭解自是應該的,不過程宗揚又特意吩咐一句,

「這個地方最好別暴露。」

秦檜心下會意,找到馮大法商量幾句。馮源點了點頭,自去通知郭解。

房里只剩下斯明信、盧景和程宗揚,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劇孟喉嚨被熱炭燙過,無法說話,但他不停地發著聲音,似乎急切地想說什么。

盧景湊在他旁邊猜著,

「郭解?趙王?劉丹那孫子?要吃飯?……莫非你說的是酒?我說,你這廝不會還在惦記我那點酒吧?」

劇孟越發著急,嗚啞嗚啞說個不停。

斯明信冷著臉道:

「我現在就傳你腹語之術,只要用心,七日就能學會。」

劇孟用獨目狠狠翻了他一個白眼。

程宗揚眼看不是事,抄起銅盆出去,不一會兒裝了一盆沙土回來,放到劇孟手邊。

劇孟反應過來,立刻用僅存的手指在沙上勉力寫了一個「眭」字。

「眭弘?」

劇孟用力點頭。

「眭弘沒事。」程宗揚道:

「他被人救走了。你放心,整個漢國都沒人能動他一根汗毛——連天子都不能。」

劇孟松了口氣,又在沙上寫道:

「劉彭祖?」

「死了。趙王劉彭祖因為巫蠱、謀反,已經被太後賜死。還有朱安世,也被斬首了。」

劇孟手指微微一抖,臉上露出驚喜交加的表情,在沙上慢慢寫道:

「元非夢耶?」

程宗揚用力點了下頭,

「劇大俠,看不出你還是有文化的人呢。」

劇孟繼續寫道:

「刀……」

程宗揚二話不說,從懷中取出珊瑚匕首,放到他手上。

劇孟手掌已經殘缺大半,但一摸到那柄匕首,眼睛就是一亮,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仿佛回來了。

盧景忍不住道:

「喂喂,我跟老四倆大活人還在這兒呢。」

劇孟在沙上寫了兩個字,

「啊……呸!」

「嘿!你個鳥貨!」盧景掛著眼淚笑出聲來。

程宗揚以前沒有跟劇孟打過交道,但就眼前所見,足以令他心生敬意。他身體殘了大半,換作別人,不是嚎啕痛哭,就是心如死灰,要不然便是滿腔恨意,大罵賊老天對自己不公。劇孟卻是絲毫不放在心上,反而還有間心跟斯明信和盧景開玩笑。唯大英雄能真本色,不說別的,單是他這份豁達豪爽的氣度,便能當得上英雄豪傑這四個字。

秦檜不愧是專業伺候老婆的好手,一鍋白粥熬得又香又濃。劇孟一口氣喝了兩碗,還要再喝,被盧景劈手把碗奪走。劇孟虎目含淚,一把扯開衣衫,露出胸膛上方的傷口,用力指了指,眼神既悲壯又委屈,終於成功又混了碗粥喝。

劇孟兩只手總共只剩下五根手指,他不肯讓人喂,只勉強捧著碗喝,不一會兒又一碗白粥下肚。

程宗揚道:

「劇大俠,你胃口剛開,真不能多喝了。」

劇孟戀戀不舍地放下碗,贊許地看了秦檜一眼,先抬起右手,想挑起拇指,接著意識到自己右手只剩下小指和無名指,隨即又換左手,但他左手拇指也被砍掉,終於沒能挑起。劇孟微微一怔,只有這一瞬間才流露出一絲傷感。

程宗揚也忍不住鼻子發酸,低聲道:

「劇大俠,讓你受苦了。」

劇孟用殘缺的手掌一抹嘴,在沙上寫道:

「既來之,則安之!」

一個時辰之後,一身布衣的郭解獨自來到院中。他們兩人一個說一個寫,中間又休息幾次,斷斷續續一直交談到深夜。

臨別時,郭解握著劇孟殘缺的手掌,良久不語,最後躬身長揖一禮。

劇孟豪爽地揮揮手。他已經把自己的門客、追隨者,都交給了郭解。雖然劉彭祖已死,但眭弘逃亡,他本人的名字也在官府通緝的名單上。事涉謀反,他此時雖然脫身,往後也只能隱姓埋名,藏身於江湖。

盧景和斯明信都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他,但劇孟眼下的狀況顯然不是談話的時候,兩人默契地沒有開口,只是臨睡前又聯手幫劇孟舒通了一番經絡,幫他培根固元,盡快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