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發現,魏甘說話時,視線時不時會停在某個地方,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專注,或者說死板,仿佛在他身體里還有一個人,正在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耳朵去聽,甚至用他的嘴巴去說話。
程宗揚不動聲色,手里卻捏了把汗。等魏甘說完,他略微示意。青面獸拿出一只頭套,把魏甘腦袋罩住,然後一把挾到腋下,帶回地牢。
「四哥,你看呢?」
斯明信身形半隱,聲音卻在另一個方向響起,「七成。」
四哥的意思是,他有七成把握,魏甘被人施過附體之術。程宗揚暗自慶幸,當初把魏甘扔到地牢里,算是歪打正著。自己在洛都的住處不是秘密,劍玉姬花點心思便能找到。但緊鄰著的文澤故宅,知道的人就不會多了。魏甘被帶來時腦袋包著衣服,睜開眼時已經身處地牢,這些天與他接觸過的人只有嚴君平和青面獸,泄漏底細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西門慶即使在魏甘身上用了附體之術,也得不到什么線索。
「盧五哥?」
盧景道:「七個地方我去了三處,包括玉牌和秘卷上的地點。」
說著他將三處地點羅列出來,按照順序,依次是:上林苑、北邙和秘卷所載的東觀。
盧景悻悻道:「那些人搜刮得很干凈,沒有留下什么東西。」
程宗揚摸著下巴,岳鳥人留下的線索雖然是惡作劇,但真實的線索必然包含其中。但如果那些線索萬一被黑魔海的人不經意間毀掉,那就虧大了。
「另外四處呢?」
盧景將剩下的四面玉牌擺好,上面分別是:伊闕、首陽山、白鷺書院和酇侯祠。
程宗揚指著最後一處道:「這是什么地方?」
「酇侯是漢國功臣。開國議功,酇侯列為首功,子孫襲爵,特立祠祭祀。」
程宗揚恍然道:「原來是蕭何……遠不遠?」
「在邙山以北。」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盧景二話不說,收起玉牌。
「四哥,辛苦你了。」
斯明信微微點頭,傳音道:「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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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何後裔敗落已久,酇侯祠無人打理,早已荒廢,不大的祠堂內滿院落葉,屋檐下結滿蛛網。
玉牌上只有地點,秘卷上記載得更加詳細,注明藏埋地點位於祠堂西面第二塊石碑之後,但忽略地點不記。必須兩廂對照,才知道准確位置。
兩人找到石碑,一眼就看出碑後的泥土是松的,已經被人挖掘過。兩人把浮土全部清出,不多時便挖出一個半人深的大坑,結果只在泥土中找到一些朽壞的木片。從遺留的痕跡判斷,埋藏的物體是一個半尺大小的箱子,比那件玻璃馬桶要小了很多。
程宗揚比劃了一下,「老匡說,最大的箱子有一人長短,這里面埋的肯定不是。」
盧景撿起一塊木渣捻了捻,「楊木。」
楊木質地輕軟,屬於普通木料,盛放的物品也不會太珍貴。而且匡仲玉記得很清楚,他們當時護送的箱子都是樟木制成。
兩人反復對照玉牌、秘卷,又放開手腳在周圍查找,連祠堂都翻了一遍,仍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程宗揚道:「會不會是第一處就錯了?」
盧景道:「第一處在首陽山。」
首陽山是七處地點中最遠的一處,按玉牌上的記載,差不多有二百里,以盧景的腳程,來回也要一天時間。
兩人找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石碑旁。那塊石碑遍布苔痕,字跡渙漫不清。程宗揚歪著頭看了半天,終於承認自己沒看懂,「這上面寫的什么?」
盧景自然不會放過這么顯眼的線索,早在挖掘之前就看過碑文,說道:「成敗在茲。」
蕭何是開國首功,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成敗在其一身。而且其中還有一重含義,卻是關於韓信的。這四個字用在此處,算是褒貶自見。
程宗揚拍了拍碑身,想著它會不會是中空的,里面藏有什么東西。盧景更干脆,直接一記開碑手,掌力一吐,便把石碑碎成幾塊。但除了多了一地碎石,再沒有其他的收獲。
能找的都已經找了,程宗揚只好另外想轍,他估計了一下時間,「還剩三個地方,首陽山太遠,這會兒去伊闕也來不及了。白鷺書院呢?」
盧景道:「白鷺書院在偃師,我已經打聽過,十年前就關門了,如今是一座驛館。」
偃師比伊闕更遠,但就這么回去,實在不甘心。程宗揚道:「我記得還有一處你去過的,是在北邙?」
「跟我來。」
那處地點在北邙以西,程宗揚跟著盧景繞了一個圈子,又翻過北邙的山脊,按照秘卷上的記載,找到位於山巔的一處樓閣。具體的說是一處樓閣的遺跡,除了台基、礎石還保存完整,上面的木制建築早已盪然無存。
程宗揚吃驚道:「黑魔海那幫賤人這么狠?把整座樓閣都拆了?」
「按秘卷上的記錄,岳帥在時,這座樓閣就已經不在了。」
「這樣啊……埋藏的地點在哪里?」
盧景道:「沒有。」
「沒有?」
盧景拿出秘卷,「岳帥寫的是日出時分,站在台上,對著太陽睜開雙眼,一眨不眨地看一個時辰,同時默念咒語——」
程宗揚接過秘卷,上面記載著岳帥留下的咒語:卧石綠,暗石竹,卧石透春綠,暗石透春竹。遙聞卧逝水,暗石透黛綠……
程宗揚當時就無語了,良久才試探道:「五哥,你試了嗎?」
盧景翻了個白眼,「我有那么傻嗎?」
遇到老岳這種喪失人性,五行缺德的無良鳥人,程宗揚也無奈了。
「岳帥這些玉牌、秘卷,不會全是逗人玩的吧?」
只找了兩處,程宗揚心里已經涼了一半。此時已經暮色蒼茫,被山風一吹,寒意頓生。程宗揚無心再找,但也不想回洛都,與盧景暗暗商量幾句,兩人就此分手。盧景回洛都接替斯明信,程宗揚則在山上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什么異樣,才往上清觀趕去。
程宗揚猜測,黑魔海的人肯定會在暗處盯梢,結果他故意落單,也沒有把人引出來,只好作罷。但他剛走不久,旁邊的松樹上便立起一個影子。那鴉人眼中閃過一絲陰鷙的寒光,然後張開黑色的羽翼,往洛都方向飛去。
程宗揚差點在山里迷路,幸好看到林間的燈火,才找到方向。他從後山潛入上清觀,悄無聲息地摸進上院。
自己可有些日子沒有親近卓美人兒了,今晚正好趕上,說什么也不能錯過。一想到卓美人兒的身子,程宗揚就不由性致勃發,他推開房門,里面是空的。再打開一扇,里面還是空的。
程宗揚一路走過來,那些靜室全都是空的。別說卓美人兒,連凝奴和蛇奴也不見蹤影。
一直走到最後一間,才看到里面透出燈光。程宗揚心下起疑,將房門打開一線,悄悄看了一眼。
里面一個少女伏案而坐,看背影卻是趙合德。她手邊放著硯台,一手執管,似乎正在寫著什么。
程宗揚放開心神,感應了一遍。整個上院靜悄悄的,除了眼前的趙合德,再無一人。他咳了一聲,少女飛快地收起紙張,然後理了理發絲,轉過身來。
程宗揚推開門,渾若無事地笑道:「還沒有睡呢?」
趙合德匆忙把紙張塞到案下,用身子擋著,一邊慌亂地說道:「奴家在看黃庭……」
「卓教御好像不在?」
「教御去宣講道法,明日才能回來。」
「是這樣啊……」程宗揚話鋒一轉,「你寫的什么?」
趙合德背著手,慌張地說道:「沒……沒什么……」
「讓我看看嘛。」
程宗揚像是說笑一樣,實則不由分說地把那張紙抽了出來。趙合德的身份太過敏感,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但入目的情形使他不由一怔。
紙上並沒有字跡,而是一幅畫。畫的是兩座燈火輝煌的高樓,中間的宮殿只畫了一半,能看到宮殿上方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繪者的筆觸有些稚拙,但看得出十分用心,一筆一劃都既細致又認真,顯然傾注了許多心思。
趙合德羞窘得幾乎要哭了,程宗揚剛一松手,她就把畫奪過來,藏到身後,低著頭不敢看他。
程宗揚心底生出一絲歉疚。趙合德畢竟只是個懵懂的小女孩,像她這樣的年紀,誰會不喜歡閃閃發亮的飾品,艷麗耀眼的衣物,還有那種歌舞競夜,長樂未央的生活呢?對華麗的皇宮有所憧憬更是理所當然。
話說回來,那座昭陽宮正經就應該是她的。結果現在假的趙合德在宮中享受著無邊榮華,真的趙合德卻只能隔著宮牆,羨慕地看著那些樓台宮室,想像宮中奢靡的生活。而把這一切從她手中奪走的,正是自己。他雖然知道趙合德入宮之後的生活未必會有她想像中幸福,但還未發生的事,誰能說得准呢?相比之下,自己親手斷絕了她入宮的夢想,還更現實一些。
程宗揚贊道:「畫得真不錯。就是有些細節不夠准確。」他停頓了一下,然後道:「改天我帶你到宮里看看。」
趙合德慢慢抬起頭,泫然欲滴的美目中流露出一絲驚喜。
程宗揚露出一個又大又溫暖的笑容,「我都答應你了,你可不能再哭了。」
趙合德羞紅了臉,轉身抹去淚痕。
程宗揚掩上門,剛要轉身,才聽到她細細的聲音,「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