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重明者(1 / 2)

諸葛政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那仿佛是消失的記憶跨越數百年的最後掙扎,將他帶回了襁褓的時代,他在一個雍容華貴卻溫柔似水的女人懷里打量著這個世界。一張頭戴黃金龍冠的威嚴面孔取代了朱紅的檀木屋脊,遮擋住了他眼神的延展。

那個如若真龍的男人一臉慈愛的撫摸著他的臉龐,握住天下權柄的大手此刻也有些顫抖。男人和女人說了些什么,女人抿著嘴唇,幸福地點點頭,他努力想要聽清,卻突然感覺到一種下墜的感覺。

周圍景色一晃,變成了茂密的叢林,靜謐而幽深,危險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涌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一股來自心底的恐懼感讓他忽地想要呼喊那個男人。高聳的樹頂上,群鳥飛起,天旋地轉之間他被什么野獸撲倒在地上,那鋒利的獠牙轉瞬間就刺入了他幼小的身體。

「嗷!」一聲比野獸更加讓人膽寒的咆哮傳來,他身上的野獸像是被什么重物擊中,狠狠的飛出幾米遠,發出痛苦的嗚咽,待一落地便失去了生機。映入他努力想要睜開的眼睛的,是那個一臉關切的男人,比起當初的威嚴,更多的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男人的臉越發的刺目,光芒閃過後,諸葛政發現自己穿著和那個男人一樣的金絲戰甲,龍紋纏身,只是兩只護腕上銘刻著藍色的羽扇。他拄著男人留下來的那柄無華古劍,手肘撐著膝蓋,疲憊的坐在山崖間的王座上,動一下就會跌入無底的深淵。

一絲絲雲霧涌動在山崖之底,凄慘的風刮動他金甲上的破舊披風,慘白的月光照得世間都失去了顏色。是的,天地沒有顏色,連山崖間的植物都是灰白的。

諸葛政看向自己的戰甲,突然發現它也開始褪去金光,他感受到了無邊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崖底的雲霧中翻涌起令人心驚膽戰的波動,兩只赤紅得仿佛要燒毀一切的眼睛緩緩睜開,帶著巨大的輪廓從雲霧里沖出。

他想要吶喊,卻發不出聲音,僅僅是保持著先前的王者坐姿,已經耗費了他太多的力氣。

這時,天穹之上九條垂天巨尾落下,月亮分成了兩個較小的圓,繞著莫名的中點緩緩旋轉,最後形成一只恐怖的重瞳。

「啊!」

天地之間,兩個壓力互相抵消,全身是汗的諸葛政驚醒過來,只感覺壓抑得難受至極。

此刻天穹中沒有月色,只有閃動異常的星空,透過洞開的屋頂將光芒撒進諸葛政的房間里。

夏季的炎熱已經快要到頭。

沸沸揚揚的「劫持公主」事件過去了半月,帝都一直按兵不動,漸漸地百姓也忘記了此事。

此刻在遙遠的北方,一行人穿越了危險的古死沼澤,正企圖翻過天下最雄偉的敖岐山。

頂著呼嘯的狂風,老人眯著眼睛抬頭看著山頂,身後幾個黑衣侍者步伐詭異的攀登著山路,從山腳上來,已經有兩人不慎失足,跌入了深不可見的山崖。

扎古烈最為靠近老人,正用他高大的身軀替老人阻擋勁風,他的祖先是正宗的蠻族,他是這一隊人中最為強壯的人。老人堅定的邁著步伐,像是朝聖一般的走向山頂,扎古烈護著老人的背影,回頭看向已經細成一條線的山腳,仿佛是淮安的畫家用墨筆勾勒出來一般。

扎古烈身上幾乎背著全隊的行囊,行囊里風干的食物還算充足,可卻獨獨缺少了水。包括他自己在內,這一行人已經兩天未盡一滴水了,這狂風呼嘯的貧瘠山巔,除了灰白的石頭,就是亂飛的黃沙。

他想起在第一個山腳時,老人就叫所有人痛飲一番,喝光了所有的水再裝滿。可是四天過去,翻過的山頭越來越高,卻遲遲不見目的地。

「扎古烈,我看到了,我們的目的地,就在山的那頭。」蒼老的聲音因為干渴而嘶啞:「死去的人,總算是有了價值。」

扎古烈聽到老人的聲音後,轉回來恭敬的低頭:「那真是太好了,老師。」

想到那些消失在沼澤的同伴,扎古烈記憶尤為深刻,老師可以帶領他們穿過數百年來阻擋蠻族大舉入侵的古死沼澤,卻無法拯救那些陷入危機後就失去勇氣的人。

老人抖了抖黑色的大氅,像是精神一下子得到了新生,遙遙領路在前:「走吧,我們即將找到我想要的。」

扎古烈連忙跟上,幾個稍遠一些的從者似乎充耳不聞,機械的一步步邁動著腳步,像是帶著沉重的鐐銬,又如雕像一般。

「這么雄偉的山,是否是大山之神的居所呢?」

「扎古烈,真正的神,我們是見不到的,他們於星辰之間給予我們指引。」老人回應著扎古烈的低語。

「那星辰指引我們來這里,這山里有什么?」扎古烈登上一塊大石頭,呼了一口氣,他離站在山巔的老人只有幾步的距離了。

「我們來這里並不是神指引的,是我看見的。」老人欣喜的看著山的另一側,掀開的帽檐下露出一雙特別的眼睛,左眼兩只黑瞳重疊,右眼卻是連一只瞳孔都不完整,漆黑的眼仁邊緣像是鑲嵌了一塊白斑。

「神只會指引我們的方向,該找的人,需要我們自己去尋覓。神說這世界應該是一片戰場,我們便要為他尋幾位讓世界動亂的人。」老人張開懷抱,布滿皺紋的臉頰露出一絲笑意:「我看到了他,這一位被九尾狐庇護過先祖的人,一位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人。」

隨著老人重瞳的轉動,扎古烈站到老人的身邊,群山圍繞間那雄偉的巨城帶給他深深的震撼。這震撼絲毫不亞於第一次見到老人展現力量時的震驚,那種在彈指之間,就讓枯敗的草原長滿鮮花的力量,那樣從指尖流露出的生機,不是神給予的力量,又能是什么呢?

蒼茫山石之間,最寬闊的山脊被鑿開一半,成為堅實的依山平台,有一半都沒入雲層的宏偉建築屹立在此,青色的堅硬石料仿佛鋼鐵。巨城周圍土地肥沃,一條運河將山後的巨大湖泊引流到此,映耀得此地仿佛群山之中的明珠。

「若不是知曉北方曾有擅長築術的高山一族,只怕要認為這是神跡了。」扎古烈扶著老人,由衷的贊嘆。

「這座城,比想象中更復雜。」

老人露出尋味的笑,重瞳似乎發出了光彩。枯瘦的手掌上迅速結出一個符號,連帶著還未登頂的黑衣從者一起,腳下生出古朴的圖案花紋,像是樹枝一樣糾結。

所有人都振奮起來,隨著老人縱身一躍的姿勢,跟著蹦下了山崖。

諸葛政站在城外還未開墾的石地上,看著這一批意外的來客,他感受到無與倫比的無形力量,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相信有人可以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來。

諸葛政站在最前方,深邃的目光望著前方安詳的老人,一語不發。他身後的鐵臂大漢卻忍不住驚訝問道:「聚山城修築數百年,從未有過來客,你們是誰,如何尋到此地!」

「此地很隱秘,可是在天空行走的人,依然能看到。」老人平靜的說著,順手從扎古烈背負的行囊里抽出手杖,手杖的端頭,是俯視蒼生的頭顱,和支撐天地的九條尾巴。

一個身披星袍的老嫗看了一眼深夜叫眾人來此等候的諸葛政,連忙接上:「什么意思?」

老人笑呵呵的拱了拱手:「哦,忘了介紹,冒昧打擾,九尾狐」重明者「陶雲山,跋山涉水半個月,終於見到了跨越三個朝代的今世霸主。」

「你們不是數百年前就被剿滅了嗎!」也許是過於驚訝,老嫗的呼聲脫口而出。

「九尾狐百劫不死。」老人的臉上擠滿了笑容。

「九尾狐是什么?」諸葛政眼冒精光,低聲問道。

老嫗的聲音有些顫抖:「是一個自稱推行神的意志的組織,他們不斷的支持有野心的霸主,挑起戰爭,顛覆天下,視戰爭為神的游戲。」

「他們很強么?」

「他們扶持過您的父親,讓他最終戰敗神話朝代。」老嫗深深的忌憚著看似瘦弱的老人:「他們數百年間不止一次被圍剿,卻不斷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世間,帶給統治者極大的創傷,他們是一群瘋子。」

諸葛政突然勾起笑意,年輕的眸子里閃動著瘋狂:「九尾狐…那豈不是很有趣?」

「皇子,他們很危險!」

「諸葛家,比誰都危險。」

「對於遠道而來的客人,不邀請我們進去坐坐嗎?」老人突然開口。

諸葛政止住還想說話的老嫗,對著城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將九尾狐的星辰力量,正式拉入了陣營。

同一時刻,易安郡城門大破,散漫的守軍幾乎沒怎么戰斗就向裝備精良的銀甲騎兵繳械投降。這場所謂的戰爭,連安居樂業的易安百姓,都不曾發覺。

一隊人馬護著顏雪衣的馬車長驅直入,鐵蹄直接轟開了太守府的大門,顏雪衣弓著身子從馬車上躍下,呢喃著:「就是這里。」

陸章聽到喧嘩的人聲,多年的官場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一邊想著是不是耶律松打來了,一邊披上外衣就從屋內跑了出來。

顏雪衣身著薄甲,在嚴復的陪伴下走到內院,直接對上了正推開門的陸章,瞬間有些焦急的喊道:「衛太傅在哪兒?」

「公…公主大人…」見到顏雪衣,陸章眼睛一黑,險些栽倒。

得知兒子陸裴被耶律松殺了之後,他是恐懼與悲傷交加,第二天就重病不起,誰知大病初愈,便見到了最不可能見到的人,也是他最害怕見到的人。

「我問你衛太傅呢!」顏雪衣救人心切,直逼上前。

「啊…公主大人饒命…我一時糊塗…現在我連兒子都已經死了…我…我知道錯了…」陸章「噗通」一聲跪下,將臉都貼到灰撲撲的地面。

一旁的嚴復上前,聲色俱厲:「這是你們父子活該,背叛舊主,陷害公主,罪有應得!」

顏雪衣琢磨陸章的話,一股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嬌喝到:「說,衛太傅還活著嗎?」

不停磕頭的陸章突然一頓,像是抓到了什么生機,連忙點頭:「活著,當然活著,一直活得好好的。」

「那他在哪?」顏雪衣急得跺腳,幾乎就要上前抓住陸章的衣領。

「就在府內,就在府內。」陸章賠笑,臉上的灰跡顯得十分滑稽。

嚴復這時也走上前來:「那還不把他老人家請出來。」

「額…」陸章眼珠一轉,「前些日子,衛太傅患了病,正在休息呢,現在不方便打擾。」

「什么,老師病得嚴重嗎?」顏雪衣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這個老人這么大的歲數了,拼死護著她逃出來,還要受這種罪。

「公主殿下,等一等。」嚴復攔住想要蹦進去的顏雪衣,死死的看著陸章:「陸大人,你不會在騙我們吧?」

陸章眼神閃躲,不敢看嚴復,只是答到:「不敢不敢,我都被你們抓住了,怎么敢騙你們,只是衛太傅確實病重,好不容易才睡下,若是此時打擾,會使病情加重啊。」

「我要去看一眼。」嚴復目光如炬。

「死定了…」

陸章腦子嗡的一聲空白了,死亡的恐懼徹底在心里爆發,逐漸釀成一種可怕的瘋狂。衛息入獄之後他就沒有再過問,也不知道到底是生是死,此刻謊言已經越說越多,到了再也隱瞞不住的地步,他也無法再編。

嚴復的氣勢逐漸攀升,就在陸章快要崩潰的一瞬間,顏雪衣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擔憂的說道:「嚴大人,還是等明天吧,萬一影響到老師的病情…」

看著顏雪衣一臉懇求,嚴復低聲道:「公主殿下,關心則亂啊,陸章的話,分明漏洞百出!」

「我不管,哪怕是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想要老師好好的。」顏雪衣淚珠滾落。

「那好,」嚴復沉思一會,轉身傳令:「來五百人圍住太守府,其他人馬通往各地,接管易安郡。」

顏雪衣點頭致謝,然後狠狠瞪了一眼陸章,水靈的大眼中滿是威脅,瞪得陸章下意識的點頭表示沒有說謊。

嚴復冷哼一聲,扶著有些失神的顏雪衣走出內院,安慰道:「公主殿下去休息吧,如果陸章所說屬實,那衛太傅一定沒事,明早便可見到。」

「我睡不著,就在馬車上靠會兒吧。」顏雪衣搖頭,回頭看了看太守府。

「這怎么行,殿下貴為公主…」

「嚴大人…」顏雪衣打斷嚴復的話,「以後還有很多仗要打,我不能做一個嬌氣的公主。」

「額,公主殿下說得極是。」嚴復贊賞的看著這個嬌柔的少女,沒想到她這么誇就有了此等覺悟。

「嚴大人你去安排其他的事情吧,我在這里沒事。」顏雪衣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些疲憊。

嚴復躬身行禮:「那好,公主殿下早些休息。」

顏雪衣回到馬車上,蜷縮在座位的一角,透過窗戶望向太守府的大門,腦海里全是衛息的身影,越想越沒有一絲睡意。

「老師,您到底怎么樣了。」

昔日衛息教導她學習的畫面一一閃過腦海,好像怎么都回憶不夠。不談現在她已經沒幾個親人了,就是在以前,衛息也是長輩中陪伴她的時間最長的。

顏雪衣托著香腮,赤著腳丫,屈起的膝蓋使得厚重的絲裙向大腿根部滑去,露出溫潤如玉的美腿,在月光下反射著柔美。花樓之日裝點在發絲上的玉蝴蝶和珍珠都還別在青絲上,配合著月下姣好的身影,高貴純美得那么不真實。

突然,太守府的們開了一扇,一臉焦急的陸章站在門口,對著馬車招手。仿佛罪惡的地獄敞開誘惑之門,勾引月華下的仙子墮入其中。

顏雪衣聯想到想到衛息的病情,一下子蹦了起來,連鞋襪都顧不上穿,就急切的跑了過去。

「公主殿下,衛太傅醒了,想單獨見見你。」陸章用只有顏雪衣能聽清楚的聲音說道。

「公主殿下。」遠處的騎兵見顏雪衣跑出來,立刻策馬而來。

「你們在外面守著,我要去見我的老師。」顏雪衣對著幾個騎兵說完,便踩著火似的跑進了太守府。

陸章閃過一絲扭曲的笑容,緩慢的關上了大門。

一個騎兵感覺到有些不對勁,輕聲對後面的手下說道:「快去找嚴大人。」

關上門後,在顏雪衣的催促下,陸章慢悠悠的帶著顏雪衣在太守府內晃悠,越走越深。

「怎么這么久還沒到,你到底在干嘛!」越走越僻靜,顏雪衣意識到不對勁,停下來質問陸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