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2 / 2)

她第三次嘆了口氣,仿佛要把每一個單詞都咬清楚一樣緩慢的說:「我父親是慶應大學的教授,母親是老家名門望族的次女,這樣的家庭會是怎樣的情況,相信你能想象得到。」

她圓潤的手指緊緊捏合在一起,繼續講述道:「姐姐發覺自己因為強暴受孕後,感到過於羞恥,抱著能夠隱瞞的僥幸心態,找了朋友配了一些古老的漢方,想要直接把孩子打掉。我聽她說,她吃下葯之後,下身流了些血,肚子也疼了幾天。她就這樣單純的認為沒事了,小心翼翼的保守著自己被男人施暴的秘密。直到……直到她意識到小腹的隆起並不是因為食量的增加,月事的終止也不是因為墮胎的後遺症。最終,還是不得不告訴了父母。」

她抬起手,用拇指揉搓著眉心,小聲的說:「那一年,姐姐才19歲。父親把自己鎖在屋子里,幾天幾夜不願吃飯,母親哭的數度昏死過去。我那時真的覺得,不論發生什么事,我也絕對不會原諒那個男人。絕對不會……」

開始察覺到美玖隱瞞了一些事,奈賀謹慎的提醒:「那……然後呢?」

「暴怒的父親最後還是把姐姐趕出了家門。」沉浸在回憶里,明子的語氣變得十分飄忽,仿佛自己也不太確認說出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那天下著很大的雪,姐姐只穿了一件和服,連圍巾也沒有戴。我看著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花中,一直哭著求父親原諒她。後來,母親也跪了下來,和我一起祈求父親改變心意。」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夏季的晨光早早就開始輻射出耀目的光芒,而她的視線,卻好像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時光,回到了那個冰冷的雪地里,「父親流淚了。我看的很清楚,父親的確是哭了。但他沒有點頭,也沒有說半個字。他就那么站在門口,一直站到半夜。」

「姐姐被趕走後不久,母親就病卧在床。父親的氣色也一天不如一天。他應該是想等姐姐回來道歉,等她給他一個原諒她的台階。」明子的眼眶漸漸濕潤起來,「父親病倒後,我千方百計聯系上姐姐,令我驚訝的是,姐姐生下孩子後,就被那個強暴她的男人接去了家中。那時的我,根本無法理解姐姐為什么會放下自己的倔強和尊嚴,成為那個男人收藏的玩物之一。直到我第一次看到美玖。」

「為了父親的事,我對姐姐漸漸變成了怨恨,我恨她為什么始終不願意回來求父親一次,而是忍受著屈辱活在那個男人的羽翼下,讓我無法觸碰、溝通。」明子似乎是想到什么就說出什么,語句的順序有些微的凌亂,「美玖三歲那年,我父親去世了。兩年後,母親也跟著去了。家中的親屬對姐姐的事表達了極大的憤怒,加上……加上我的決定,最終,姐姐也沒能來參加任何一場葬禮。但我知道她來了,我其實看到她了,就在街角雨棚的下面,兩次,都是在同樣的位置,她牽著美玖,安靜的站在那里,沒有哭。那時的美玖還是小小的,十分可愛。見到我的時候,還會軟軟的喊我一聲阿姨,我已經五六年沒聽她再叫過我了……」

記憶的碎片交割中年女子本就脆弱的淚腺,她擦了擦眼角,鎮定了下情緒,接著說:「我與姐姐的關系直到母親去世五年後才稍微得到了一些緩和。那是從我的婚禮開始得到的契機。我與新鄉君結婚後,很快生下了第一個女兒,成為了母親後,我才漸漸理解了姐姐當年承受的苦楚。所謂的自尊,和所謂的倔強,在女兒的笑容前,真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知道是不是背負了太多苦痛,姐姐的身體一直持續的衰弱下去。要不是那個男人有豐厚的財力來供養,她恐怕很難堅持到美玖升上中學。」明子靠在椅背上,閉上了雙眼,說道,「姐姐去世前,與美玖在屋中談了一夜。我不知道她們到底談了些什么,我只能確認,那一晚過後,美玖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美玖了。她不再叫我阿姨,不再承認自己有爸爸,也……不願意再住在家里,早早的搬了出去,靠那個男人支付的撫養費,開始獨立生活。」

奈賀的心中猛然一動,一些事情漸漸串聯在一起,構成一個讓他覺得有些荒謬的事實。

明子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依舊沉浸在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最愛進行的追思之中,「所以,我才說你知道的差不多就已經是全部。我能補充的,也只有這些細節而已。」

奈賀搖了搖頭,「我還是覺得,你和美玖的問題不可能僅僅是因為你拒絕她母親參加外祖父的葬禮這么簡單。」

明子的手指顫抖了一下,她苦笑著看向奈賀,把眼鏡摘下放到桌上,「是,你說得沒錯。既然你將要成為美玖的丈夫,我也應該對你誠實一些。我……還是希望有一天她看到我的時候不要露出嫌惡的的神情,能再像以前那樣叫我一聲阿姨。」

她遲疑了一下,臉頰微微泛紅,把目光的落點挪回到窗外,說:「美玖知道母親不被允許參加葬禮,只是一個開始而已。那時她雖然對我有怨恨,但總算還記得我對她的疼愛,搬出去的時候,也通知了我她租住的公寓的地址和電話。後來發生的事,才斷絕了我和她最後的聯系,從那以後,她看我的眼神,就只剩下了鄙夷。我知道,她看不起我,就像……我當初看不起姐姐一樣。」

「那……是什么事?」不光是好奇,奈賀也很想多了解一些美玖的親人,尤其是在隱約猜測到美玖父親的身份後,他很想知道,這個扭曲的家庭究竟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關系。

「其實這家公司,原本是我丈夫的。」明子撫摸著沙發的扶手,迷茫的看著自己的膝蓋,「他是家中的獨子,盡管不擅長經營,還是在公公身體變差後繼承了社長的位置。他……去世前,公司就已經瀕臨末日,我辦好他的身後事後,接手的只有讓我崩潰的債務。一個癱瘓在床的公公,一個上高中的女兒和一個上小學的兒子。而在那之前,我只是一個單純的主婦,我甚至看不懂財務課交給我的任何一頁表格。」

似乎是回憶到了什么痛苦的經歷,明子的唇色變的有些蒼白,連神態也跟著憔悴了幾分,「我甚至想過自殺,帶著公公和兒女一起去另一個世界,好從這現實的殘酷中解脫出去。但我不忍心……我的兒女都還在最好的年華,都還沒有完全品嘗過人生的樂趣,我怎么舍得就這么帶走他們。」

看到明子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奈賀小心的說:「之後……有人幫了你,是嗎?」腦中已經梳理出了一個猜想,但他不太敢確認,也覺得太過荒唐。

「是。」明子深深地嘆了口氣,「有人幫我,那個人輕而易舉的挽救了這家公司,事實上,他根本是憑他的財力通過這家公司養活了我們一家。我一直都知道美玖的父親有這個能力,但因為姐姐的事情我不想求他,我也沒想到,他會主動出手幫我。」

「為了什么?」已經在心底擅自確認了那個男人的身份,很自然的,奈賀問出這句話。那樣的一個男人,不會做毫無目的的事情,僅僅是自己情婦的妹妹,也不值得他如此費心。

「為了……兒子。」明子沉默了許久,才用很輕的聲音說出了答案,「他有很多女人,多到他數也數不清。可是能順利懷上他後代的女人卻只有兩個而已。其中一個,就是我姐姐和子。他只有兩個女兒,而他瘋了一樣的想要兒子。他覺得,是那些女人的體質出了問題。我姐姐已經去世,而那個小有名氣的明星早早就因為抑郁症自殺,為他自然生產過孩子的女人都已不在人世,於是,他……」

像是在撫摸心口的一道傷疤,她拖長的尾音持續了幾秒,才帶出了之後的內容,「看中了我。我是和子的妹妹,有著類似的血脈,而且,我已經有了一個兒子。」

之後的事情就很容易猜到了,一個完全陷入殘酷現實的泥沼之中的未亡人,面對那樣一個狡猾熟練的獵手,沒有任何可以逃脫的可能。奈賀不忍心再追問下去,了解的已經足夠。美玖對明子的鄙夷,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當初那樣瞧不起母親的女人,最後還不是為了生存成為了屈辱的情婦,比起被強暴的和子的無助和絕望,明子的妥協對於美玖來說的確更加不可原諒。

靜謐的緊綳氣氛彌漫了足足五六分鍾,大概是這樣的敘述多少宣泄了心中的苦悶,明子的口氣顯得輕松了幾分,「雖然美玖不肯原諒我,但我還是不感到後悔。我的兒女生活的很好,他們現在都過的很幸福。為了他們,我承受怎樣的屈辱,都是值得的。」她的臉上浮現一絲報復的笑意,「命運還是公平的,那個男人依然沒有兒子,我想,他永遠也不會有兒子了。」

「就是他,想要見我?」盡管奈賀很想避開這個話題,但既然知道了那人就是美玖的父親,心里再感到混亂,也總要面對這個無法逃避的親人。

明子點了點頭,「美玖瞞的真好。她大概根本不想讓父親知道自己要結婚的事情,連戶籍謄本也是找了個借口拿出來的,她說要用到九月底,可能是想婚後辦好入籍,正式成了夢野家的一員,再向她父親公開吧。」

「他們……沒有斷絕關系?」聽到戶籍謄本的事情,奈賀忍不住問了一句。

「法律上沒有而已。和亞實一樣,美玖雖然跟了母親的姓氏,但還是以非婚生子女的身份落籍在藤川家。」

一直刻意回避的姓氏由明子說了出來,奈賀苦笑著靠在椅背上,帶著自嘲的口氣說:「藤川健悟,這個名字我在雜志上見到過不知道多少次,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我要以未來女婿的身份拜會他本人。明子阿姨,能不能讓我提前知道,他對我和美玖的婚事是什么看法?」

那一聲阿姨很恰到好處的討好了明子,她想了想,卻還是遺憾的搖了搖頭,「我猜不透那人的想法,我只知道他要見你。如果不是亞實昨晚告訴他,他都不知道美玖要結婚的事情,這讓他很生氣。我得提醒你,他現在後繼無人,兩個私生女的婚事對他來說並不是可以隨意的小事。亞實的心理有些問題,正常結婚的可能性很小,他一直看重美玖,應該計劃過讓美玖歸姓後招贅的事。事關一個龐大企業的繼承權,我想,你還是先做好心理准備比較好。」

奈賀握緊雙手,閉上眼思考著。美玖不久前才說過的話,又在他心頭滑過,「一想到成為夢野美玖後的生活,我就幸福的連指尖都在發抖呢。」

他睜開眼,站了起來,心情無比的平靜。

「你可以轉告他,我隨時可以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