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峰，一座非常奇特的山。

由於距離蒼天最近，自然成為天地間循環不息靈脈最大的交界處，因此具有非常強大的力量。

若是能成為這座山的山主，完全操控這些力量，以一擊之力屠龍殺鳳絕不成問題，更絕對足以號令天下群山，干擾世界所有靈脈流向，進而影響世界大勢與大氣環境，間接君臨天下。

漫長時間以來，有數不清的非凡活物因此起了貪念慾念，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擊敗當時的山主成為新山主，而朝這座山出發。

天真的他們全都失敗了，或死活逃，無一成功。

因為他們要挑戰的不只是當時的強大山主，更是極端異常的大氣環境。

氣壓薄弱。

氧氣稀少。

日照強烈。

極度低溫。

狂風暴雪。

毫無綠地。

提供食物的生態鏈無以維持。

因此聖母峰的山主，總是活不長久。

更不必說因著貪念慾念前來挑戰的那些『平地生物』。

挑戰失敗，死去的，已經沒有什麽可說。

沒死的，回頭的，真正體會到，想成為聖母峰的山主，真正非得蒼天親選不可。

這就是聖母峰的山主。

不願離開這座非凡高山，選擇自我謀殺般孤獨留在山上，等候死期逼近的天下第一高峰山主……

對現任山主來說，上任山主是誰，是什麽樣的生物，他完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數百年前，當自己意識蘇醒之後，就已經身在聖母峰的山頂，和這座山一體般的親密。

靈氣地脈尊他為主，服務他，照顧他，努力讓山主過上更舒服的生活。

他也專心的一直調節靈氣流動，疏通地脈，讓這座山的一切得以順暢運行。

如此日子，山主沒有什麽不滿。

但是如此日子，也讓他覺得很空虛寂寞，想了解外面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地平線外的世界，也是如此荒涼冰冷嗎？

除了冰雪，就是無盡的沙塵碎石嗎？

出於好奇，他終於派出細如亮線的靈氣，作為自己的耳目，往四面八方而去。

他終於真正和人類文明接觸了……

過往，人類最多只是過客，三兩背著重物，穿著厚毛皮，掙扎著從附近的山谷小徑路過。

現在，山主派出的靈氣正式進入鄰近的人類市鎮，使他第一次看見人類文明和聖母峰以外的地區最真實的樣貌。

靈氣一直把觀察范圍內的人類一舉一動回傳給他，讓他看見天下萬物更多的事。

讓他看見人類的成長。

讓他看見人類的茁壯。

看見人類的貪婪。

看見人類的慾望。

讓他看見人類的喜怒哀樂。

甚至，讓他看見人類以外的不同存在。

蝴蝶昆蟲啊。

牛羊豬狗啊。

甚至是，更加強大的龍與鳳凰啊……

山主看見的天下萬物是這麽多。

山主也盡力學習這一切。

因此，他開始思考：我是孤獨的嗎？

他開始尋找和自己一樣的同類。

他在一塊被稱為中國的土地上順利找到自己的同類了。

但是山主發現自己的同類卻完全和自己不同，沒有絲毫的靈性智慧存在。

他納悶了，為何這些同類跟自己完全不同，獨有自己產生智慧？

其實他們都有靈性智慧，只是自己不知道嗎？

彼此的靈性智慧，無法讓彼此進行溝通嗎？

山主使用靈氣線，多方觸碰嘗試好一段時間。

最後，他終於放棄了，相信自己是唯一真正具有靈性智慧的這一類存在。

問題最中心，正是：為什麽？

為什麽其他的同類都無法具有如此的靈性智慧，唯獨自己完全不同？

此外，他也產生許多的疑問。

為什麽這個世界會這麽廣大？

為什麽有這麽多的生物？

為什麽有這麽多的高山大海？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沒多久，他相信自己找到一個最有可能的答案和解釋了。

他發現的答案，就在一所中國清朝的私塾。

私塾夫子教導學生的一篇古文使他恍然大悟。

山主相信，朦朧中給予自己智慧，給予自己力量，給予自己這座聖母峰，給予自己這一切的，正是中國人所謂的蒼天，真正非凡的超然存在。

蒼天在哪？

天上藍藍的那一片天空嗎？

要如何進入那片藍藍的天空呢？

這座高山還不夠高，世間必定會有一處地方可以真正進入這片藍天。

他開始尋找接近蒼天的方法。

靈氣就此持續向外遠去。

平原又平原。

小溪又小溪。

山谷又山谷。

一座高山又一座高山。

甚至，他讓靈氣飄過大海，去到遙遠的美洲大陸，澳洲大陸，甚至是長年冰封的南極大陸，看著發生在這個世界的一切事情。

但是，他從沒找到足以讓自己進入藍天的那塊土地……

數百年正式過去，終於有人類正式前來攀爬他所在的聖母峰。

不久之後，有更多人類前來攀爬這座山。

因為不是前來搶山，也感覺不到他們的惡意，所以山主沒有阻止過他們，只是一直隱身著，從頭到尾冷眼旁觀。

挑戰登頂失敗的人們，逐一死去。

山主能做的，就是用白雪掩埋他們。

幾年之後，終於有人類爬到聖母峰山頂了。

他們是那麽的喜悅，山主卻只覺得他們真是無聊，愚蠢到拿命拼。

明明是平地生物，卻無聊到拿自己寶貴的性命前來這里，只是為了爬到山頂，再活著回家去……

這樣的行為，到底有什麽意義？

自己的寶貴生命更應該好好的保護，而不是如此浪費。

畢竟聖母峰如此如此極端的環境，已經使山主產生生命寶貴的自覺。

他一天又一天的衰弱下去。

他一步又一步的邁向死亡。

他更能因此清楚感覺到生命力量的流失……

頭幾年，他懷疑這是自己的錯覺。

幾年之後，他終於知道自己的身體終於撐不住這樣的環境了。

他正在一步步邁向死亡。

他無法避免的就要死亡了……

他慌了。

他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直到那一天，一場忽然產生的自然大風雪，困住一名登山者，終於使一切不再一樣。

風雪中，這名登山者嚴重失溫，卻依然不放棄的一直踩踏雪地，找路下山。

山主本來想撒手不管，任他自生自滅，如過往那眾多死在山上的人類。

但是，看他這樣，山主也想起自己為了大限明顯將至而恐慌無助的內心……

出於深有同感的同情心，山主終於對他伸出援手，派出閃亮靈氣。

山主原先只是想幫助這名頻死的登山者度過這場暴風雪。

想讓他的身體繼續保持活力。

但是，當細亮的靈氣觸碰到他真正頻死的身體……

生命力迅速流失的身體……

多麽溫暖的生命力啊？！

甚至，就是純粹的魂魄，依然可以源源不斷的提供無形的生命力量？！

從那天之後，當山主意外發現這件事，只要覺得更虛弱了，有機可趁了，就會忽然降下大風雪，困住落單的登山者，使其自然死亡，再困住他們的魂魄，盡力延長自己的生命。

山主不為這樣的人覺得可憐，也不覺得自己有哪里做錯。

終究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如果吞食他們的生命，可以讓自己繼續活下去，有何不可？

山主自認很有節制了，沒有妄加殺戮，但是隨著他間接殺害的人越來越多，聖母峰的靈氣地脈還是逐一離他而去，不再聽他的號令。

眼見真的就要失去這座山的所有支持，就要死在這里，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才好。

然後，這一天，小奈美和這個男人，終於被蒼天帶來……

………………

…………

……

龍娘大喊：「山主有我在這看著，你放心帶著小奈美過來吧。雖然不太懂發生什麽事，不過大局看來已定，他應該不會再攻擊你們，就等你們到這里，再決定怎麽處置他了。」

事情明顯就要落幕。

同樣不懂到底發生什麽事的哥哥，就此背著小奈美，追著龍娘和山主的聲音，持續踩著凹凸不平的崎嶇雪地山路，向斜坡之上走去。

哥哥身上明亮的奇妙光芒，迅速消退。

猛烈的狂風暴雪，也開始變的緩和。

紛飛飄盪的白雪，如同降下的布幕，逐一落至地面歸於平息。

相信只要幾個小時過去，霧氣會完全消退，濃雲會完全散去。

隨之而來的，必定是再次恢復晴朗的夏日天氣。

甚至，原本搶奪小奈美身體的靈脈，也不再搶奪的逐一退去……

因為兩邊靈脈的搶奪而不舒服的小奈美，會迅速恢復健康。

但是，對小奈美來說，一切並未平息。

因為凄厲喊叫和哭聲正從四面八方傳來。

不是山主的哭聲，是人類亡魂的哭聲。

死在這座聖母峰上的一切亡魂，發出的極度旁徨叫喊。

原本如同困在無盡時空中，持續遭受死亡瞬間山難的他們，都如同從那個永恆的受苦時空忽然獲得解脫，得以回到這個正常的空間。

「我為什麽在這里？！」

「為什麽忽然變成這樣？！」

「本來不是狂風暴雪嗎？！」

「我的隊友在哪里？！」

「山頂在哪里？！營地在哪個方向？！」

甚至是看著正底下，動也不動攤躺的那具冰凍遺體……

進而認出那是屬於誰的遺體……

「這是我嗎？！」

「我是不是死了……？！」

「我真的已經死了嗎？！」

哥哥背上喘氣的小奈美，聽著四面八方開始傳來的亡魂凄厲哭喊，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才好。

她很害怕會被壞壞的黑煙纏上，所以只能默不作聲的趴在哥哥背上，大口喘著氣。

不過隨著他們一步步向上走去，覺悟到自己已經死亡的鬼魂們，也迅速逐漸聚集到小奈美背後。

他們不是追著小奈美，是聽到蒼天無形的呼喚聲音之後，讓他們邊哭邊追著他們也能清楚看見的閃亮靈脈，因此直跟在哥哥和小奈美背後。

小奈美當然知道除了幻覺般的閃亮光線，背後也已經追了一群哭吵的鬼魂，但是她根本不敢回頭看去，知道要是回頭看去一定會被徹底纏上，只能繼續裝成什麽都不知道。

不過小奈美還是覺得很難過。

不只因為這些人已經死亡，也是因為這群鬼魂之中有她熟悉的人在。

包括彭巴在內的那十二名雪巴，全都旁徨又迷惘的哭喊追在小奈美背後。

看來他們都在第一天由山主制造出來的雪崩中，不幸送命。

但是人都死了，小奈美還能怎麽辦？

除了怕被纏上，也是因為她實在不忍心再看到那十二名本該把自己平安帶上山的雪巴了……

龍娘卻明顯能看透這段距離的雲霧，看見追在小奈美背後的那群鬼魂，因此無奈又生氣的低下頭：「你個殺千刀……這些人類是你間接控制天氣，動手殺的吧？為了完全監禁他們的魂魄，吸收他們所有生命能量，讓你自己能繼續苟活下去？」

山主沒有回答。

「雖然不是直接動手殺，間接殺這麽多也算夠嗆。一直干這種事，你該不會真的以為上天會放過你？難怪這座山會離叛你，是活報應啊。」

山主依然沒有回答。

看他這樣，龍娘也不打算再浪費口水，只是吹動嘴邊一圈潔白龍須，嘖嘴舔舌頭：「不說話也沒關系，反正我已經開始在想今晚要烤什麽來吃？到時一定烤肉香味四溢啊，嘖嘖嘖……」

底下的山主還是半聲不吭，明顯已經心如死水……

龍娘也不再說話，只是耐心等待。

沒有再遭受任何阻礙的哥哥就此繼續背著小奈美，踩著依然留有積雪的陡峭斜坡，爬過越爬越陡峭危險的斜坡，更攀上好幾顆擋路的大石頭，向上前往龍娘和一直隱藏住自己的山主所在位置。

一路上，哥哥也爬到開始喘氣。

甚至，斜坡傾斜到好幾次他必須拿出雪杖和冰斧插進雪地，使力把自己和小奈美往上拉，才有辦法繼續爬上去……

終於，他們順著斜坡走到一塊略顯圓弧的地面，像是某顆大石頭的上方。

此外，站在這個地方，風也忽然變強起來。

小奈美喘著氣說：「哥哥……龍娘就在我們的前上方……」

背著小奈美的哥哥，凡人肉眼雖然看不見龍的身影，但還是停下腳步開始四處張望：「山主躲在這？」

龍娘的聲音傳來：「千真萬確。」

哥哥依然左看右看，但是除了緩緩飄飛的白雪，腳底的積雪，和裸露而出的圓弧地面，什麽都沒看到。

反而是背後的小奈美，幾秒後就注意到山主的存在，直越過哥哥的肩膀，邊喘氣邊好奇看著前方兩公尺的雪地……

龍娘嘴里冒出火焰黑煙：「還不現身？要我烤你一下才願意現身啊？」

她說完之後幾秒，一個物體開始出現在雪地上。

原本對山主難帶善意的哥哥，也顧不得這幾天一直被攻擊的憤怒，睜大了雙眼。

是柳樹。

高度不到三十公分的蒼白小柳樹。

只有少許隨風雪擺盪的細綠葉和枯乾軀干，似乎隨時都會枯乾凍死的柳樹……

低頭看去的哥哥，非常訝異的問：「這就是山主？」

無形的龍娘伸出腳，玩弄般的故意用尖指甲在乾樹干上刮出一條條痕跡：「喂？！反正都要被拿來烤東西吃，說個幾句遺言來聽聽啊？」

「…………」

龍娘露出非常邪惡的笑容：「很好，就是要這樣折磨起來才會有意思啊……」

哥哥訝異的問：「這是中國楊柳樹吧？！怎麽會出現在聖母峰這樣的高山上？！」

「天知道。種子隨風飄飛，莫名其妙就飛到這座山上落地生根，變成柳樹精？」

哥哥訝異的繼續問：「這里少說也八千公尺高的山上，樹要怎麽紮根生長？！」

「就是這樣都能生長，才能成精呀。不過嘛……回個幾句，告訴我們你到底是怎麽紮根生長啊？少折磨你幾秒作為交換怎樣？」

幽幽的，這棵柳樹，這個山主，真正再次發聲回答了。

不管凡人也能聽見的直接發聲。

但是，山主並非回答龍娘或任何人，而是回憶著私塾夫子給予學生的教導，向著一度對自己發聲的蒼天……

「請問遠古開始之時，誰將此態流傳導引？

天地尚未成形之前，又從哪里得以產生？

明暗不分渾沌一片，誰能探究根本原因？

迷迷蒙蒙這種現象，怎麽識別將它認清？

白天光明夜晚黑暗，究竟它是為何而然？

陰陽參合而生宇宙，哪是本體哪是演變？」

龍娘被逗笑：「殺千刀的……忽然開始瞎說些──────」

本來想取笑這棵柳樹的龍娘，多聽幾句之後忽然發現什麽而住嘴，只是認真嚴肅的安靜看著底下的山主。

發現龍娘忽然住嘴的哥哥，好奇的對看不見的龍娘問：「怎麽了？」

龍娘在冰雪強風中扭動身體一圈，認真嚴肅的回答：「這是你們人類屈原臨死前留下來的天問。」

哥哥不解的問：「屈原的天問？」

山主繼續幽幽述說下去：

「天的體制傳為九層。有誰曾去環繞量度？

這是多麽大的工程。是誰開始把它建築？

天體軸繩系在哪里？天極不動設在哪里？

平面上的九天邊際，抵達何處聯屬何方？

天在哪里與地交會？黃道怎樣十二等分？

日月天體如何連屬？眾星在天如何置陳？」

龍娘回答哥哥：「你自己聽，是天問。」

山主完全不在乎他們的交談，只是繼續述說下去：

「天門關閉為何天黑？天門開啟為何天亮？

東方角宿還沒放光，太陽又在哪里匿藏？

太陽是從湯谷出來。止宿則在蒙汜之地。

打從天亮直到天黑，所走之路究竟幾里？

月亮有著什麽德行，竟能死了又再重生？

月中黑點那是何物，是否兔子腹中藏身？」

繼續聽到這里的小奈美，訝異的喘氣說著：「這真的是天問……國文老師教過……也聽鳳凰念過幾次……所以我記得……」

哥哥好奇的問：「天問到底是什麽？」

聖母峰山上的強風中，小奈美邊喘氣邊說：「哥哥知不知道……屈原最後被放逐……因為對世間一切失望……投水自盡？」

「我知道屈原。」沉默幾秒之後，「不過我想不起他寫的文章內容……」

「國文老師說過……這首天問……是屈原死前……悲憤質問蒼天一切神奇事情和不合理處的一篇文章……是中國古代的哲學……古代的巫學……也是古代的神話學……所以這首天問……也能叫做問天……人類對蒼天的一切詢問和質問……」

「太陽光輝哪兒不到？燭龍又能照耀何方？

羲和還沒御日出行，若木之花為何放光？

九州大地如何安置？河流山谷怎樣疏浚？

東流之水總不滿溢，誰知這是什麽原因？

東西南北四方土地。哪邊更長哪邊更多？

南北順量比較狹長，長出地方又有幾何？

洪水如淵深不見底。怎樣才能將它填塞？

天下土地肥瘠九等，怎樣才能劃分明白？

鯀是什麽使他意亂？禹是什麽使他事成？

應龍如何以尾畫地？河海如何流通順利？」

龍娘認真嚴肅的問：「殺千刀，你到底怎麽回事？臨死前發瘋？以為這樣就能不讓我們殺你？我跟你說，你死定了！你死定了！聽到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