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九陰淑女有慈心(1 / 2)

大俠魂 花間浪子 11316 字 2021-01-02

蔡昌義驀失敵手,瞥目之下,心頭大震,厲聲喝道:「留下人來。」腳下一點,也朝密林追去。

「薇兒」如影附形,後發先至,擋住了他的去路,脆聲道:「干什么啊?你又想走么?」

蔡昌義急燥萬分,跺足喊道:「讓開,讓開,我要救人。」身子一閃,想從一側溜將過去。

「薇兒」的身法比他快捷,嬌軀一幌,又復擋在他的面前,道:「那是個什么人啊?」

蔡昌義聽得母親呼喚,不敢硬闖,只得亢聲道:「不行啊,那是華大俠的公子,與孩兒意氣相投……」

「薇兒」接口道:「華大俠是誰啊?」

蔡昌義心懸華雲龍的安危,不耐地道:「女孩子最好少問。」

「薇兒」眉頭一皺,道:「哥哥很凶嘛?不問就不問,誰希罕。」雙手在腰際一插,撅起櫻唇,擋在他的面前,大有「我雖不問,你也別想過」之勢。

蔡昌義素知這位妹妹刁鑽任性,深得母親喜愛,武功又強過自己太多,一見之下,不覺大為氣餒,急忙涎臉道:「好妹子,哥哥講錯了,你行行好,讓我過去,那是哥哥的知交好友,如今被人抓去,哥哥若不趕去救人,那就成了貪生怕死,罔顧道義的人了。」

「薇兒」眼神一亮,道:「與我無關呵。」

蔡昌義急道:「怎么與你無關,我是你的同胞兄長啊。」心念一動,忙又轉口道:「我告訴你,華大俠名叫華天虹,人稱「天子劍」,世居山西雲中山「落霞山庄」,是個大仁大義,人人尊敬的大俠,哥哥的好友名叫華雲龍,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現年十七歲。是華大俠的公子,人品風流,性子豪……」

蔡昌義性子魯燥,內心著急,只圖如何消了妹妹的氣,讓他脫身前去救人,講起話來口不擇言,說得順嘴,不但報出了華雲龍的生辰八字,且連「人品風流」也漏了出來,他是言者無心,他母親卻是聽者有意,聞言之下,不覺微慍,來等他將話講完,已自峻聲截口道:「義兒胡說什么?」

蔡昌義楞然瞠目道:「孩兒實話實講啊。」

中年婦人道:「外人的生辰八字,也能當著你妹子講么?」

蔡昌義道:「什么關系啊,華某不是外人,他與孩兒……」

中年婦人臉色一沉,道:「莫名其妙,你渾渾噩噩,說詞不雅,哪一天才能聰明高雅一點?」

蔡昌義又是一楞,頓了一下,驀然想起九陰教的一干人早失蹤影,心頭一急,也懶得去想母親言下之意,當下亢聲道:「不管啦,孩兒慢慢的學,目下救人要緊。」身形一幌,就待閃過「薇兒」的阻擋,朝那密林奔去。

「薇兒」倒未阻擋,他母親卻已叱喝道:「站住。」

蔡昌義萬分無奈地頓住了腳步,哭喪著臉道:「干什么啊?孩兒如果不去救人,怎樣再見其他的朋友,那就別想在江湖上出人頭地了。」

中年婦人見到兒子萬分無奈的哭喪之狀,忽覺不忍,暗自一聲嘆息,道:「人已去遠,追亦不及了,你先過來,為娘有話要講。」

蔡昌義想想也對,樹林茂密,九陰教的人穿過密林,知道奔向那個方向?他不是忤逆不孝的人,既知焦急無用,也就惴惴然走了過來。中年婦人柔聲道:「義兒,你當真非常向往闖盪武林么?」

蔡昌義道:「咱們的祖宗也是武林中人。」

中年婦人將頭一點,道:「話雖不錯,但咱們家數代人丁單薄,只留母親,自從你外高祖父留下遺言,不准後代涉足江湖,五代以還,奉為家訓,怎能在你的身上違背呢?」

蔡昌義道:「孩兒不敢妄論祖上的見解,但孩兒覺得既是武林中人,就該利用一身所學,為政林鋤奸去按,申張正義,做人才有意義。」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你這種想法,為娘不一是不懂,但武林中人刀頭舐血,性命沒有保灘。仇怨相結,更是無止無休,咱們家人丁縱然單薄,差幸能以綸待金陵世家的門風而不墜,這乃是你外高祖父遺訓思譯,咱們與人無擾,又有什么不好?」

蔡昌義口齒啟動,話聲尚未出口,明媚的「薇兒」忽然搶著道:「娘,既然講到這事,孩兒也有話講。」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你講吧。」

「薇兒」正色道:「外高祖父立此遺訓,怕是與咱們家的人丁有關吧?」

中年婦人道:「你究竟要講什么?何須繞圈子?」

「薇兒」赧顏道:「好,那我直講,我認為子嗣有關天命,外祖父的遺訓矯枉過正。」

中年婦人先是一怔,繼而微笑道:「你這丫頭平日百依百順,處處順著娘,骨子里跟你哥哥的想法一樣啊。」

蔡昌義接口道:「孩兒的想法並無不當……」

言猶未了,中年婦人目光一棱,臉色倏寒,口齒啟動,似要加以訓斥,忽聽一個蒼老清越的聲音口喧佛號,道:「小義兒也許有理,你讓他講下去。」

眾人一驚,急忙循聲望去,只見左邊密林之前,赫然一個手拂發髯的老和尚臉含微笑,飄然卓立。老年和尚骨瘦磷峋,滿臉皺紋,一襲灰布僧袖,一雙多耳麻鞋,正是清涼山尾隨華、蔡二人下山者。但那中年婦人凝視有頃,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一時之間,星眸眨動,不覺瞧得呆了。

和尚緩步行來,煉然笑道:「嫻兒不認得我了?小義兒周歲那日,我曾返回……」

言猶未了,中年婦人驀地撲身向前,拜仆在地,歡聲道:「原來是您老人家,您老人家想得嫻兒好苦啊。」

老年和尚呵呵笑道:「起來,起來,兒女已將成年,還不脫小兒之態,那要惹人見笑了。」話聲中,單臂一抬,中年婦人但覺一股柔和的勁氣貼地涌起,硬生生已將自己的身體托高地面,只得腰肢一挺,站了起來。

蔡昌義兄妹又驚又疑,同樣的忖道:「何方高僧啊?看來好似咱們家的長輩,娘的武功已算超凡入聖了,這位高僧的功力修為更驚人……」

只見中年婦人回頭一望,道:「快過來,見過外曾祖父。」蔡昌義凜然一怔,嘴一張,目似銅鈴,越發的楞了。

「薇兒」性子活潑,怔得一怔,隨即撲了過去,歡聲叫道:「好啊,原來是我公公,公公怎么當起和尚來了?」

中年婦人輕叱道:「看你瘋瘋癲癲,有規矩么?」

老和尚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人是彩鳳掩霽月,心若明鏡不染塵。乖兒叫什么?」右臂輕攬,已將「薇兒」摟在懷里,厥狀歡愉至極。

「薇兒」開心極了,雙手梳弄著他的銀髯,嬌笑道:「叫薇薇,娘叫我薇兒。」

老年和尚一「哦」道:「薇兒今年幾歲啦?」

蔡薇薇道:「十六啊,怎么?公公全不知道?」她美眸眨動,痴痴的瞧著老和尚,情狀至為訝然。

但那訝然之狀,瞧在老年和尚的眼內,卻是一副無比嬌憨稚兒之態,心頭越發歡暢,不覺輕輕一擰她的鼻子,歡聲道:「公公當年雲游在外,哪里記得許多。」

蔡薇薇搖一搖頭,摔脫他的擰握,黛眉一蹙,道:「唉,您干嘛在外雲游嘛?」

老年和尚失笑道:「公公是個和尚啊。」

蔡薇薇櫻唇一撅,道:「和尚有什么好?不要當啦。」老年和尚忍俊不禁,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此刻,蔡昌義侍立一側,忍不住道:「薇妹不像話,簡直胡說八道。」

蔡薇薇扭頭瞪眼道:「要你管?你才胡話八道。」

蔡昌義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凶,遲早給你找個婆家,嫁將出去,看你再凶?」

蔡薇薇大為惱怒,纖手戟指,失聲叫道:「給你找婆家,給你嫁出去,給你……給你找個母夜叉。」她愈講愈氣,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連脖子也紅了,引得眾人越發大笑不巳。

大聲笑中,中年婦人忍俊道:「薇兒下來啦,不要盡纏著公公。」

蔡薇薇撅嘴不依,老年和尚卻自神色一黯,道:「阿彌陀佛!老衲皈依佛門,而親情總難斷絕,也算是心志不專了。」話聲中,輕輕將蔡薇薇放下地來。

老年和尚忽興浩嘆,中年婦人當即翟然一凜,惶聲道:「嫻兒該死,嫻兒失言了。」

老年和尚苦苦一笑,道:「不必介意,老衲未成正果,算不得佛,所謂「人非太上,孰能忘情?」何況是骨肉之情……」

中年婦人急忙接口道:「佛法無邊,原也不外人情常理,嫻兒孑然撫孤,衷心無依,您老人家何不還俗,容嫻兒侍奉天年呢?」

老年和尚搖一搖頭,道:「嫻兒呀,咱們家子嗣不盛,九代於茲,而且只剩陰支,不長男脈,祖宗的香火,全靠女子傳續,老衲當年出家依佛,固屬一恩之誠,妄想苦修功德,以盛子嗣,如今禮佛日久,誠如斯亦大謬,然則志貴從一,寧有暮年易志之理?還俗之說,嫻兒不必再提。」

中年婦人蹙眉道:「那么……那么……嫻兒為您老人家蓋一座家廟,您老人家……」

孺慕之情,溢於言表,但言猶未畢,老年和尚已自朗朗一笑,截口道:「嫻兒何其痴?老衲與你見面,不是叫你侍奉來的。」

中年婦人泫然道:「嫻兒孑然孤立,無依無靠啊。」

老年和尚道:「你太拘謹,恪遵祖上的遺訓,固無不當,不察實況,不知開拓生活的領域,自然感到孑然無依了。」

中年婦人一怔,道:「老人家指的什么?」

老年和尚道:「是講老衲,你應該多交益友,到外面走動走動,也不妨作一點維護正義的事,這樣一來,生活有了意義,情趣自然增高,孑然無依的寂寞之感,便可不逐而去了。」

中年婦人大感意外,瞠目訝然道:「怎么?您老人家叫嫻兒違背祖訓?」

老年和尚微微一笑,道:「祖上的遺訓,乃是鑒於江湖上思怨糾纏,無止無休,投身其中,便難自拔,究其所極,無疑是為子嗣耽憂。但人生數十寒暑,意義何在?況且人之生死,自有天命,子嗣一節,更非人力所能左右,細加分析,那是因噎廢食了。」

中年婦人駭然失聲道:「這……這……」結口吶吶,卻是無以為繼。須知祖上的遺訓,宛如金科玉律,那年頭講究「君欲臣死,不得不死,父叫子亡,不得不亡。」設有違忤,便是大逆不道。和尚不但是出家人,且是「嫻兒」的外祖,遽作此論,那是難怪中年婦人失聲駭叫,卻又無以為繼了。

只聽蔡昌義歡聲接口道:「嗨,有道理。生死有命,人生何為?咱們本是武林中人,空有一身武功,不在武林中造一番事業,不為江湖人主持正義,豈不與草木同……」

言猶未了,中年婦人鎮定心神,輕聲喝道:「沒有規矩,大人講話,要你插嘴。」

老年和尚道:「不要罵他,年輕人該有創業的精神。」

中年婦人蹙眉道:「老人家真的這樣想么?」

老年和尚淡然道:「老衲潛思默想,覺得吾佛既有歷劫超生的旨意,自有企求眾生安寧的願望,俗家後代,倘能為此而努力,老衲的想法若然有誤,縱然淪入地獄,也是心甘情願了。」

蔡薇薇忽然叫道:「不會的,除惡就是行善嘛,公公身在佛門,心念蒼生……」

中年婦人又復截口道:「薇兒不要多話。」

老年和尚笑問道:「嫻兒莫非認為不當么?」

中年婦人俯首惶然道:「嫻兒不敢,嫻兒覺得祖上的遺訓……」

老年和尚哂然接口道:「你太執著了,小薇兒福澤綿綿,具有多子多孫之徵,小義兒秉賦特異,更非英年夭折之相,老衲斷言子嗣無慮,你又何須耽心祖上的遺訓?」

這中年婦人姓宣名文嫻。父親宣忠翔,母親舒明媛,老年和尚便是舒明媛的父親,俗家的姓名叫做舒仲堅,出家以後,法號「元清」,他夫人戚婉君的遠祖,乃是三百年前金陵世家高華一脈。高華的獨生女名叫高潔,又名雯兒,下嫁北斗劍張鑄魂的銥缽傳人—一武聖雲震,雲震有兩房夫人,生有一子一女,次子夭折,長女乃高夫人高潔所出,爾後歷代相傳,獨乏男丁。七代傳至舒仲堅的岳父戚棠棣,又因舒仲堅的獨生愛子為人排解紛爭而喪命。戚棠棣痛定思痛,立下了後代子孫不准涉足江湖的明訓,舒仲堅也便因此離家出走,落發為僧了。中年婦人的夫婿,名叫蔡元浩,十五年前,染疾而亡,中年婦人性子溫馴,恪守祖上的遺訓。

元清大師又道:「近數十年來,江湖上表面寧靜,骨子里暗潮洶涌,爭奪霸業的氣氛激盪不已。老衲暗中觀察,目下的武林,唯有雲中山華家人守正不阿,義之所在,絕不瞻顧。眼下梟雄四起,紛紛蠢動,也正是對他們華家而來,咱們祖先主持正義的門風,若與華家的力量相結合,倒不失為明智的抉擇。」

蔡昌義一聽元清大師贊同他的意見,頓時眉飛色舞的道:「是啊,華大俠公子華雲龍是孩兒的知己好友,此人的風神不去說他,其為人豪邁好義,性子爽朗,咱們金陵五公子,沒有一人比得上他……」

話未說完,蔡薇薇已自接口道:「那個什么華公子,就是剛才被人劫走的那一位么?」

蔡昌義沒好氣的道:「都是你嘛,沒有你打岔,華公子怎會被人劫走?」

蔡薇薇黛眉一揚,道:「怎么怪我呢?他自己武功不濟怪得誰來?」

蔡昌義眼睛一瞪,道:「他武功不濟?哼,不要認為你自己武功了得,三個蔡薇薇,不見得比得上一個華雲龍。」

蔡薇薇鼻子一皺,小嘴一撅,道:「哼,了不起嘛,結果還是被人劫走了。」

蔡昌義大為氣惱。道:「你……你……都是你令人分神,九陰教主什么東西?憑她想要……」

蔡薇薇搶著截口道:「對敵分神,已犯武家大忌,就算他武功蓋世,又有何用?」

蔡昌義氣為之結,口齒啟動,正待加以駁斥,他母親宣文嫻心頭煩躁,怨氣無可宣泄,輕聲叱喝道:「不要吵啦,旁人的武功高低與咱們無關。」

元清大師微笑接口道:「嫻兒錯了,那華雲龍確是一代俊彥,不但風神爽朗,氣度恢宏,而且守心仁厚,敢作敢為,再加機智絕倫,應變的能力超人一等,來日掃盪妖氛,澄清武林的責任,怕是非他不足以擔當。」話語之中,目光有意無意的朝「薇兒」望了過去。

蔡薇薇眼神一亮,道:「公公這樣講,豈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了?」

元清大師點一點頭,道:「小疵不足影響他領袖群倫的氣派,來日有緣,老衲望你多多與他親近親近。」

蔡薇薇小嘴一撅,道:「我才不希罕哩,將來要有機會,薇兒要斗他一斗。」

元清大師微微一笑,轉臉一顧宣文嫻道:「嫻兒意下如何?老夫認為小義兒極有見地,你應該外出走動走動,困守家園,對你的身心無益。」

宣文嫻微一吟哦,道:「嫻兒方寸紊亂,衷心無主……」

元清大師朗朗一笑,道:「那就這樣吧,老衲攜義兒同行,先去救下華雲龍,你攜薇兒一路。」談論至此,宣文嫻也同意了,於是祖孫四人分道揚鑣,離開了鍾山之顛。

且說九陰教主偷襲得手,夾協華雲龍越過叢林,慌慌張張率領門下徒眾,投奔鍾山之西,來到了揚子江畔。江畔有一座隱密的庄院,那庄院宅第連雲,氣象宏偉,看去煥然一新,好似修建不久,無疑是九陰教主金陵分壇所在之地,一行人到達江畔,經行投入庄院之中。

華雲龍穴道被制,昏迷不醒,對適才的一切,了無所知,蘇醒時游目四望,方知處身一所美輪美奐的敞廳。那敞廳宮燈流蘇,金碧輝煌,九陰教主臉含微笑,高居一張錦緞虎皮的高背椅上,那冷艷絕倫的幽冥殿主侍立在她的身後,其余刑名殿主以及各堂堂主分立兩側,氣氛庄嚴肅穆至極。

華雲龍暗運真力,默察災道已解,周身殊無不適之處,當下鎮定心神,籌思應付之策,忽聽九陰教主柔聲說道:「華小俠,適才老身暗施偷襲,僥幸得手,你不怪我手段卑鄙吧?」

華雲龍眉毛一揚,道:「你也知道暗施偷襲,手段卑鄙么?」

梅素若忽然冷冷一哼,道:「彼此對敵,斗智斗力各盡所能,你若不服,可與本姑娘再戰一場。」

華雲龍聞言之下,怒氣洶涌,但與梅素若冷艷的美目一觸,不覺氣焰頓泄,暗暗忖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徒逞血氣之勇,只有自取其辱,我得另謀脫身之計為是。」他這人不拘小節,每逢厄運,心智特別沉穩,原先大有寧折不彎的氣勢,如今既已被擒,想法卻又大變,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華雲龍的是當之無愧。

事實上,另外還有一個極其微妙的因素,那便是梅素若容貌之美,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上,他風流成性,面對絕色佳人,縱然怒氣沖天,一時卻也發不出來。當他想到「不能徒逞血氣之勇」時,一雙星眸,便自緊緊瞧著梅素若,一瞬不瞬。

他那目光,旁人見了不外兩種感覺,一種感覺平平淡淡,好似他心中平靜如止水,對那庄嚴肅穆氣氛無所動,另一種感覺,便是心蘊怒火,對梅素若的言語大為不忿,只因身已被擒,不敢遽而發作罷了。他那神芒熠熠的樣子,瞧在梅素若的限內,其感覺卻是大為不同了。

梅素若冷若冰霜,華雲龍的目光卻似熊熊烈火,他二人同是目不轉瞬,相互凝視,時光稍久,梅素若但覺心神一震,胸口若小鹿撞闖,怦然亂跳,某種極其微妙的感覺頓襲心頭,竟而莫名其妙的臉色一紅,繼之冷冷的哼了一聲,始才掉頭他顧。既然臉紅,卻又冷哼,個中的情由,當事人亦自惘然,局外人自然更難理解了。

只見九陰教主陰陰一笑,道:「華小俠,以輩份而論,老身暗施偷襲,制住了你的穴道,確是有失身份,但老身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試想令堂與老身極為投緣,老身再度出山固然有意在武林之中爭奪一席之地,然有令堂在,老身能與你們華家為敵么?」

華雲龍聰明絕頂,九陰教主言詞反復,神態曖昧,顯然別有企圖,又怎能瞞得了他的耳目呢。但見他目光一轉,神態凜凜的注視著九陰教主,道:「哼,口密腹劍,教主當之無愧了。」

九陰教主不以為忤,道:「說來你也許不信,謀殺司馬大俠夫婦的事老身有份,「玄冥教」主有份,顧鸞音也有份,你對老身獨有怨懣,那是有失公允了。」

華雲龍暗暗震驚,忖道:「她這般坦陳血案的內情,那是定要殺我了。」他心頭震驚,外表不動聲色,目光一梭,冷然說道:「華雲龍眼前是階下之囚,要殺要刮,全憑教主,你講這些有什么用?」

九陰教主微微一笑,道:「老身只是叫你相信,我對你華小俠並無惡意。」

華雲龍道:「華雲龍並非三歲孩童,甜言密語對我不生作用,有話爽直的講,我華雲龍能答便答,不能作答,縱然鼎鑊加身,也休叫我吐露只字片語。」

忽聽那身材矮小的引薦堂主申省三陰陰一笑,道:「實對你講,咱們也無話可問,老朽職司本教引薦堂,你若願意歸順本教,老朽在教主座前美言幾句,負責為你引薦。」

一般講來,武林中各門各派,規律極嚴,教主在座,屬下之人焉有插嘴的余地?但這姓申的堂主不但貿然接口,且有擅作主張之勢,而九陰教主竟無不悅之色,那就耐人尋味了。華雲龍七竊玲瓏,略一思索,便有所得,當下朗朗一笑,道:「這倒也好,投身九陰教下,華某不但可以創一番事業,且能與梅姑娘朝夕相聚,哈哈,美女在抱,前程無量,華某艷福不淺,大可出人頭地了。」

梅素若玉臉通紅,峻聲叱喝道:「你胡說什么?」

九陰教主道:「華小俠倘使真願輔助老身,老身便將若兒許配於你,亦無不可。」

梅素若急聲接道:「師父,這姓華的口齒輕薄,可惡之極,若兒……若兒……」

九陰教主揮一揮手,道:「為師的自有主張,你別打岔。」

華雲龍臉色倏沉,肅容接道:「你那主張不外打聽華某長輩的行蹤與意向,再不然便是扣留華某為質。哼,三十年前故技重施,可惜對華某無用。」

九陰教主暗暗吃驚,眉頭一揚,道:「當真對你無用么?」

華雲龍嘴唇一披,哂然道:「華某不為美色所迷,不為威武所屈,任你有千般伎倆,萬種毒刑,也休想叫華某聽你擺布。」

梅素若實在氣他不過,冷然接道:「你剛才口口聲聲寧可被殺,不願被擒,眼下你是階下之囚,怎不設法自絕呢?」

華雲龍星眸移注,道:「在下與梅姑娘有仇么?」

他那目光朗若晨星,似笑非笑,梅素若與他的目光一觸,心頭又復怦怦直跳,怔得一怔,始才冷聲道:「有仇,仇深似海,怎么樣?」

華雲龍暖昧的笑了一笑,道:「梅姑娘縱然與在下有仇,你這激將之法也是無用。華某與旁人不同,你可知道眼下我在想些什么?」他說著將頭一歪,好似小孩故作神秘之狀。

氣得梅素若牙根發癢,恨不得咬他一口方始甘心,當下銀牙一銼,狠聲說道:「管你想什么,本姑娘但知你該死。」

華雲龍哈哈大笑,道:「華某怎么能死,我若一死,你豈不……」他本想說「你豈不要守望門之寡」,這原是順著九陰教主「便將若兒許配於你」那句話而發,本也順理成章。但他話到唇邊,忽然感到過份輕浮,只怕太傷梅素若之心,因之倏然住口,硬將那句話咽了下去。

華雲龍縱然風流,梅素若容顏之美,氣度之華貴,是他生平所僅見,梅素若雖冷若冰霜,彼此雖處於敵對地位,但叫華雲龍真正去刺傷梅素若的心,以華雲龍的性格,那是怎樣也不會作的。他如此,梅素若何嘗不是一樣。

所謂「美人自許」,這「自許」二字,包含她所接觸的人,那情形好似百萬富翁不願與乞丐往來一樣。真正的美人一方面自許其美,另一方面,總也希望她所接觸的人與她一般美艷絕倫,尤其對於異性,這種要求越發顯著。文采風流,無論容貌與風度,俱各超人一等,乃是真正的美男子,梅素若既是美女,若說她面對這樣一個俊美無比的男子而無動於衷,那便是欺人之談了。

她動心,而且激動無比,只因乖戾的教養,造成她仇視俊美男子的性格,加上華雲龍挑達不羈,恰恰是她平日懷恨最深的一型,表面看去,華雲龍又復對她的美色漠然無動於衷,因之她口口聲聲要殺她,大有與她誓不兩立的趨向。偶若細加分析,這種趨向,實因暗暗心折之所致,只是她自己並未覺得罷了。

此刻,梅素若雙目之中,冷焰電射,大有便將出手之勢,華雲龍話至中途,倏然住口不語,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因之她微微一征,峻聲道:「講下去啊,怎么又不講了?」

華雲龍道:「不講也罷。」

梅素若使上了小性,厲聲喝道:「偏要你講,倘若不講我割下你的舌頭。」

華雲龍聳一聳肩,道:「好吧,我講。我在想如何脫身,你相信嗎?」此話一出,梅素若楞然瞠目,其余諸人,卻忍不住哄堂大笑。這是難怪他們要笑了,被人所執,又復處身強敵環伺之中,居然說出這等沒骨氣的話來,而且還問人是否相信,豈不窩囊之極,

梅素若暗暗忖道:「這是怎么一個人啊?看他英氣勃勃分明天生傲骨,為何又這般幼稚,竟會說出這種話來,難道……難道他自信得很,確有力量脫身么?」

這時,華雲龍坐在對面椅上,笑意盎然,顧盼自若,好像處身友朋之中,淡然而平實,確是令人莫測高深。須知梅素若性格之冷漠,亦非常人可比,大凡這種因後天的教養而趨於冷酷無情的人,其愛憎的觀念也比一般人格外強烈。這時她尚未察覺自己對華雲龍的愛意,因之只覺華雲龍處處可恨,處處可惡,若是讓他脫身而去,在她的心念之中,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屈辱,眼下這樣想,自也無怪其然了。

那身材矮小的引薦堂主申省三,無疑是個陰險多詐的人,他一面大笑,一面目不轉晴的注視著華雲龍的動靜,眾人大笑聲中,他忽然冷冷的道:「啟稟教主,這華雲龍是個個滑頭,沒有華天虹君子之風,依屬下的意見,咱們不必多費心機了。」此話一出,笑聲頓歇,眾人的目光,齊齊都向華雲龍身上投去,華雲龍微笑如故,卻是安若磐石,厥狀鎮靜得很。

只聽那傳道堂主樊彤接口說道:「屬下也這樣想,宰了小的,何愁老的龜縮不出,咱們既要稱雄武林,與那華天虹勢同冰炭,極難相容,何不宰了這小子,痛痛快快的大干一場。」

此人好大喜功,顯然不信華天虹的利害,因之肆無忌憚,氣焰極盛。華雲龍看不慣他的氣勢,暢聲大笑道:「動手啊,華某眼下是俎上之肉,你怎么不動手呢?」

那刑名段主厲九疑陰聲接道:「遲早總是要動手的,只要教主下令,老朽先叫你嘗嘗「燃指焚香」之刑。」

這刑名殿主厲九疑頂門微禿,身形高大,眼睛黑少白多,眼白滿布血絲,無疑是個凶殘狠毒的暴戾之徒,華雲龍暗暗忖道:「這人是個屠夫,靠宰人起家的,外公的從仆戴昱就是這等模樣,這種人心腸歹毒,萬萬容他不得,只要動手,我先取他的性命。」

那司理堂主葛天都資格最老,對九陰教主的思想也最清楚,這時忽然越眾而出,朝那九陰教主躬身作禮,道:「教主緬懷故舊,對華雲龍眷顧至深,怎奈華雲龍不識抬舉,自命俠義,對教主毫不尊敬。此人刁鑽古怪,想以故舊叫他知所感戴,怕是難以如願了。」

這些人七嘴八舌,言詞紛紜,氣勢不一,但九陰教主默默不置一詞,顯然都與她的心意不合,唯獨這司理堂主葛天都了了數話,卻使他緩緩頷首了。她頷首,但卻仍未開口,只是吟哦沉思而已。須知九陰教主睿智深沉,個性執拗之極,是個極端陰險狠辣的人,當年她對白君儀極具好感,一心一意要收白君儀為徒,此事固與願違,但那白君儀的影子,始終未從她的心頭抹去,況且當年尚有另外一種妄想,那便是收下了白君儀,華天虹便有可能投入九陰教下,如此一來,武林霸業自可垂手而得。

這是往事,如今事隔多年,她那爭霸之心未戢,這次出山,無疑別有仗恃,不料甫落江湖,首先便遇上白君儀的兒子,華雲龍酷似父母,因之她用上懷柔之策,盡量表現長者的風度,要想憑那一廂清願的「情意」攏絡華雲龍,與華天虹一家攀上交情,以達其稱雄武林的夙願,究其用心,說得上「故技重施」了。

嚴格的講,九陰教主記恨之心極重,當年華天虹崛起武林,領袖群倫,阻撓她成就霸業的雄心,她自然難以忘懷,譬如謀害司馬長青及其夫人柯怡芬,造就梅素若冷酷無情的性格,這些可說都是針對華天虹而發,但她也是個只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既不能將那畏懼華天虹用心理形之於外,又無絕對的把握挫敗華天虹,轉而用懷柔的手段去套交情,那也是從權達變的常事。

殊不知華雲龍表面隨和,看去凡事都不在意,買際卻是極有主見的人,加上他聰明絕頂,不拘小節,往往見風轉舵,令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的意向,因而莫知所適。為此,九陰教主頗受困擾,也曾起過殺心,在鍾山之巔便曾因此而發怒,怎奈她個性執拗,不願更改一廂情願的想法,如今葛天都點明了,而且講得很含蓄,也不傷她的尊嚴,因之她微一沉吟,便自目光凝注,道:「依你之見呢?」

葛天都身子一躬,道:「依屬下之見,不如將他軟禁起來,一面放出消息,看看他父母的反應,一面通知玄冥教主,請他定一時地,共商對付華天虹的大計。反正咱們已經看出,與華天虹等一伙人遲早不免一戰,這華雲龍能用則用,若是無用,到時候廢掉了事。」他之所謂「能用」,便是可作「人質」之意。

九陰教主尚未表示可否,華雲龍已自哈哈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面面俱到,干脆了當,華某不用奔波了。」站起身來,便朝廳後走去。

梅素若身形微閃,擋住了他的去路,峻聲喝道:「干么?」

華雲龍眉頭一揚,道:「休息去啊,你們不是要軟禁我么?」

梅素若冷冷一哼,道:「想得倒舒服,你道軟禁是好受的?」

華雲龍肩頭一聳,笑道:「軟禁嘛,顧名思義,總不致於手鏈腳銬,加上刑具吧?」

聳肩而笑,原是俏皮的動作,只因其人風神俊逸,便連這俏皮的動作,也別有一種瀟灑自如的韻味,梅素若見了,芳心好似被他挨了一拳,愈看愈不是滋味,不覺鼻子一掀,連聲冷哼不已。冷哼聲中,突然嬌軀一轉,朝那九陰教主道:「師父可是決定了?」

九陰教主但覺她氣憤之極,不禁訝然道:「決定什么?」

梅素若道:「將這姓華的囚禁起來。」

九陰教主恍然道:「哦……怎么?你有意見?」

梅素若道:「沒有,不過師父若已決定,請將姓華的交給若兒。」

華雲龍忽然怪笑道:「好啊,有女相陪,華某交桃花運了。」

九陰教主冷然一笑,目注徒兒,道:「交給你干么?此人古怪得緊。」

梅素若道:「不怕他古怪,我要好好叫他吃點苦頭。」

九陰教主想了一下,道:「好吧,讓他吃點苦頭。可要注意,別將他弄成殘廢,為師的另有用處。」

梅素若應一聲「是」,轉身冷然道:「走啦。」

華雲龍毫不在乎,又復俏皮時作了一個手勢,笑道:「請,姑浪請引路。」梅素若冷冷一哼,也不言語,轉過身子,運朝廳後屏門走去。華雲龍再朝九陰教主洪一拱手,道:「家父母有訊息時,煩教上通知在下一聲,失陪了。」撒開大步,竟自坦然的跟隨梅素若而去。

見到華雲龍坦然無所畏懼的模樣,刑名殿主厲九疑等一干人各現獰笑,九陰教主卻眉頭一皺,暗暗忖道:「這小子究竟是什么性格?他當真不怕受刑,不怕死?還是自恃……」意想愈是心煩,不覺大喝一聲,道:「散啦,按預定步驟行事,葛堂主著人會知玄冥教主……」話未講完,人已領先退去。

且說梅素若默然前導,華雲龍緊隨而行,這二人一個冷漠肅然,一個笑臉盈盈,笑臉盈盈的如沐春風之中,冷漠肅然者令人望之心寒。但是,這二人的神色縱有不同,其俊美飄逸之處,卻是無分軒輊,恍如金童玉女,下歷凡塵。

走盡回廊,穿過一列房舍,到了一處幽篁環繞的獨院。那是梅素若的住處,地當此院的東南角,這獨院背臨鍾山余脈,門前有一條人工掘成的深深小溪,院內景色幽雅,氣氛靜謐之極。進人獨院,一個穿著翠綠短襖的垂髫小婢迎了上來。

梅素若冷冷地道:「准備繩索,送來廳屋備用。」身子未停,逕朝一座小巧精致的瓦房行去。

華雲龍亦步亦趨,笑意盎然,經過垂髫小婢的面前,還向她作了一個鬼臉。那小婢倒是怔住了瞪著一雙妙目,一時竟忘了行動。梅素若倏然轉過身子,峻聲叱道:「發什么呆?我講的話沒有聽見么?」

垂髫小婢驚然一驚,脆聲道:「聽見啦。」撒開步子,如飛奔去。

步入精舍,梅素若氣唬唬的在中間一張高背錦椅上落坐,華雲龍意態閑散,舉目朝四周打量。這是一座三明兩暗的建築,格局雖小,氣派極大。中間是花廳,兩邊是梅素若的閨房,書室、行功室。那垂髫小婢的卧室便在行功室的後面,家俱油漆光亮,都是上等招木制造,極盡精致纖巧之能事,兩旁牆壁及中堂,均掛有名家字畫,屋子里收拾得點塵不染,可知梅素若是個極愛整潔的人。

這時已是掌燈時分,須臾,垂髫小婢手托茶盤,另一手攜帶一捆麻繩走了進來。梅素若見了,頓時杏眼圓睜,喝道:「誰叫你備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