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不成(2 / 2)

韋妃旁觀至此,又驚又嘆:「鄭家縱然待你不公,可你的兒子終歸是親生骨肉,他要娶你情郎的侄女,你為何不加阻攔?!又為何不去提醒周仁鈞?」

韋妃是知道一切內情的,但被黃氏奪過話端,便有許多話未及出口。按她先前所言,眾人都以為,黃氏與情郎都對孩子的身世心知肚明,而如今竟卻不是!

「我為什么要告訴他?!」黃氏凜然側目,「他若心意堅定,早娶了我,我又何必受這三十年的煎熬?他欠我的,就必須還給我!我要報復他,也要讓你們一個個都不得好過!」

「連你的兒子也毫不顧惜?虎毒也不食子啊!」韋妃仍然不敢相信,話音也不覺顫抖。

黃氏瞥了眼周燕閣,輕飄飄回道:「我兒被這賤婢蒙了心,那就讓他自己去看清現實,他才知道究竟誰才是真心為他!我也不容這賤婢長久囂張,更不會讓他們生兒育女。所以,又有何關系?」

黃氏算計了整個鄭家,連親生兒子也成了報復的籌碼,一顆虺蜴之心,又添豺狼之性。這豈能令人防備得住?也想不到!

黃氏望著眾人驚恐的神色,竟升騰起幾分得意:「大王與王妃不是已經知道秦艽了嗎?是孟世醫告訴你們的?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們,這一味葯,是怎樣用的?」

孟世醫便是起初讓黃氏驟然失色的人,也就是跟隨青綿進來的第四個人。此人學名孟祥正,與黃氏和周仁鈞都有淵源。黃家采葯,周家收葯,而孟家則是醫戶,在鄰郡開設醫館。

黃氏與周仁鈞在洛陽安頓之後,孟祥正也來到洛陽問前程。他先與周仁鈞相逢,黃氏也樂意以熟人為醫,常年的疾病都請他來診斷,每回的診金也給得豐厚。

自然,孟祥正也是周仁鈞的專用醫家,他病重時便就是孟祥正往來診治。二郎便是在周家侍疾時,認識了孟祥正。

「唉!雲夫人,我給你葯,可沒有叫你害人啊!我還交代過你秦艽不可亂用啊!」孟祥正確未參與黃氏的陰謀,今日不過被當做證人叫來,忽聞黃氏指出自己,他只怕被牽扯連坐。

「論醫術我自然不如你,可每種葯材有何效用,我不會比你知道的少。你別擔心,我已認了,不會連累你。」黃氏一眼就將孟祥正看穿了,更不屑。

這時,李珩抬手招來許延,當眾正聲道:「你應該知道秦艽的效用吧?你來說,細細地說。」

許延雖年輕,但家學深厚,遠比孟祥正醫術精湛,因而細聽細想,早有成竹在胸,穩穩說道:

「秦艽葯性平和,有散痹痛,清濕熱之效。但,凡有葯性,必有毒性,醫家酌量配用而已。若以熱醋浸泡秦艽,曬干後即添止血之效,大量用在女子軀體,可令女子血脈不通,壅塞而不得下行,長久便影響月事,自然不能有孕。」

女子間的傾軋,常是嫉妒生育之事,卻不過多是共侍一夫的女子爭寵所致。這般姑媳間的陷害,可真是世間罕聞。

「那這瓶秦艽並不是周燕閣所備,是你放在此處的?!絳石散也是你所為!」鄭夢觀瞪著黃氏質問道。他且不論別人的事,只關心害雲安摔馬的真凶。秦艽既是黃氏之物,又與絳石散埋在一處,他很難不懷疑。

「秦艽單埋在土里是不能發揮避孕之效的,必要叫女子軀體接觸,或者食用。」許延倒不是為黃氏開脫,只照實解釋了句。

二郎不由捏緊了雙拳,也再難辨別了。

黃氏見狀,卻展眉笑嘆:「這位醫官說得真好啊!我自然是讓這個賤婢天天不離身的。」她轉而指向門戶大敞的正屋,「你快去看看,那個熏爐里應該還有殘存,昨日我剛遣人添過的!」

李珩與許延遞過眼色,許延很快跑到了屋內。一方五足銀熏爐就擺在坐榻前,倒未被搜查的小奴弄壞,爐內焚香已經冷卻。取開爐蓋,許延直接伸手抓了把灰燼出來,一見,果有摻雜的紫色細粉不曾燃盡,而細辨之下,正是秦艽。

「可惜啊!才熏了她半年,雖有抑制,卻不至損傷根本。」看著許延回轉,黃氏傲然說道,「但也罷了,她現在也沒有機會再禍害我的兒子了!」

「你恨周仁鈞,恨周燕閣,恨鄭家,可我的小妹又哪里對不住你?!她不過嫁來年余,與所有的事情都毫無沾染,你為什么也把秦艽用在她的身上?!」

這幾句厲聲質問出自韋妃之口,憤恨之意自不必說,卻更將二郎好不容易尋回的幾分魂魄又一次擊散了。他腳步跌頓,口唇張合,但發不出任何音調。

為這些話有蝕骨錐心之痛的,還有柳氏。她只知雲安吃了添加秦艽的紫蘿糕,體內積存了熱毒,但許延先前也未見黃氏所用的秦艽實物,便都不知黃氏還有這一層心思。

她的女兒不過十五余,正當妙齡,就算離了鄭家也還有未來可期,但若從此影響了生育,那她的余生……

柳氏默默邁出腳步,似也要去問罪黃氏,但忽一揮手,一記用盡全力甩下的響亮耳光,打得黃氏天旋地轉,跌滾在地。

然則,半晌之後,黃氏還是撫著流血的臉頰緩緩站起身來,眼里並無柳氏,只對著二郎道:

「不知那紫蘿糕雲安吃著可好?這可是我精心為她准備的,還不用小婢,只讓我的兒媳一趟趟送去,好讓你們盡情受用啊!」

鄭夢觀面無表情地看著黃氏,似乎無怒無悲,但心胸之內卻已怒無可怒,悲不盡悲——

他在想,每次送來的紫蘿糕幾乎都是他親手遞給雲安的,還親自喂過,而正因為雲安喜歡,他便從未分享,都讓雲安吃完了。

盡管他想不到,盡管他不知道,可他也是將毒葯親手送進了摯愛之人的口中。他,也做了幫凶罷!

許延在這時,及時而又適宜地解釋起雲安與秦艽的關聯,一並如何起疑察覺,如何推斷斟酌,都細細地說了一遍。

末了,李珩嘆道:「滎陽鄭氏,自漢以降,數百年來興盛不衰,而你鄭家,自立國來更是天下鼎族。可誰能想到呢?如此鼎盛甲族,詩禮官宦的門庭,竟出了這種駭人聽聞的丑事!不知老漢源侯在九泉之下還能不能瞑目呢?」

一席話雖有嘲諷之意,但也都是實話,鄭家人無不汗顏,家君鄭楚觀更是抬不起頭來。他一直想要管好這份家業,不辜負父母的托付,可他不僅什么都沒做到,也什么都沒有察覺。

蕭牆內禍,竟是外人發覺,外人發落的。

黃氏聽過許延的話,倒不覺意外,反佩服自己想得不差。她起初也曾擔心,雲安被申王府所救,王府之力不比尋常,若尋了個高醫為雲安診治,或許是會發現的。

果然就是這么為人察覺的。

「裴雲安和我的女兒一樣,都是這個年紀遠嫁他鄉,我原本是想好好待她的。奈何,她竟也和崔氏一樣,以我落魄拮據,陳設簡陋,便施舍給我許多好東西,還說是為三郎的婚事的體面!她也真闊綽,真大方,卻當我不知是諷刺,是幸災樂禍!那賤婢嫁給了三郎,便與二郎名分相隔,她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她休想!」

雲安私下贈禮,原不過就是為了黃氏的體面,連鄭瀾知曉,都在心底感激。可身為母親的黃氏,卻只當人踐踏於她,不分好歹將一切都混作一談。

實則,自卑者自輕,自輕者自負,以至於一發不可收拾,機關算盡,都是孽債。

「都是我做的!就算是絳石散,也是我引著這個賤婢生出了狠心。可她太蠢了,唯做了一件大事,也沒有做干凈!」黃氏儼似一個勝利者,血跡干透的嘴角上揚著,又幽幽道:

「但,我也有件事不曾做得干凈,真是深以為憾。」

她略上前了兩步,目光劃過二郎,停在了一直不曾作聲的鄭修吾臉上,「修吾,你生在侯門,自小養尊處優,那次和你二叔一起下獄,是不是很新鮮,很有趣?」

「賤人!那件事也是你做的?!!」崔氏原已沒了底氣,但聽事關她唯一的兒子,也不禁竄起怒火。

黃氏神色鎮定,回答:「單憑我一人之力,自然不行,可還有周先生幫忙啊!他好歹是個助教,我准備好了迷葯和女人,叫他開了小門送進去,又有何難?」

「我不信!周先生是我和二叔的老師,又受過祖父的恩德,他怎么能恩將仇報呢?!」鄭修吾驚了,不願相信。

黃氏險些笑出聲來,覺得鄭修吾簡直就是個傻子:「他受你祖父恩德,所以盡心教學,可他更有愧於我,也不得不為他曾經做過的事負責。因為我那時便告訴了他,是鄭家,是你的父母叔嬸促成了三郎和周燕閣的婚事!他豈能忍下這般恥辱?」

一層層迷霧消散,曝露在眾人面前的事實,既殘酷又真切,一如耳畔的秋風,時急時緩,但越吹越冷,涼透了四肢百骸。

鄭夢觀不問,但一直緊緊盯著黃氏。

國子監之事,他先懷疑的是李珩,可李珩告訴他禍在蕭牆,他便又猜是三郎。而他甚至已經猜對了凶手的目的,並非單沖他來,是要同時陷害他們叔侄二人,卻也依舊沒有猜中關鍵。

於事無補,以至於此。

李珩不知鄭夢觀後來如何猜想行動,但這一時卻看懂了他的神情。冷笑而已。

「若不是那娼女按捺不住,等不了風聲過去就要出門,還以此事威脅於我,我也不會要了她的命。自然你們就不能在北市發現她的屍體,也就洗脫不了嫌疑了。」

所以有一日,黃氏將手舉在夕陽下,說自己的手是紅色的。非是落日殘紅,而是人血染紅。

「雲夫人認罪認得如此坦然,如此驕傲,仿佛一個天大的贏家,卻想沒想過今天報應,是誰帶給你的?」一日辰光已過去大半,日頭都偏西了,韋妃抬眼看了看天,如是問道。

黃氏暢所欲言的情狀忽一黯淡,但頓了頓,還是驚醒過來——明面看著,就是李珩夫妻前來揭露,帶了醫官又帶了孟祥正——然則,他們是怎樣找到孟祥正頭上的呢?

黃氏竟疏忽了這個起初就很明顯的問題。

韋妃指了指站在孟祥正身側,一直沒派上用場的周家老仆:「雲夫人難道不認得此人么?就不好奇他為何在此?」

黃氏自然認得,可腦中已然空白,無以應對。

韋妃笑了,喚阿奴呈上周仁鈞的遺書,也是罪己書,然後將五張紙抖散開,舉在黃氏眼前:

「你的報應,就是周仁鈞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