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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540 字 2021-01-13

廳內左邊吊簾子看戲的,是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段大姐,並本家月娘姊妹;右邊吊簾子看戲的,是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小玉,都擠著觀看。那打茶的鄭紀,正拿著一盤果仁泡茶從簾下過,被春梅叫住,問道:「拿茶與誰吃?」鄭紀道:「那邊六妗子娘每要吃。」這春梅取一盞在手。不想小玉聽見下邊扮戲的旦兒名字也叫玉簫,便把王簫拉著說道:「淫婦,你的孤老漢子來了。鴇子叫你接客哩,你還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簾子外,春梅手里拿著茶,推潑一身。罵玉簫:「怪淫婦,不知甚么張致,都頑的這等!把人的茶都推潑了,早是沒曾打碎盞兒。」西門慶聽得,使下來安兒來問:「誰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說,玉簫浪淫婦,見了漢子這等浪。」那西門慶問了一回,亂著席上遞酒,就罷了。月娘便走過那邊數落小玉:「你出來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這里,屋里有誰?」小玉道:「大姐剛才後邊去的,兩位師父也在屋里坐著。」月娘道:「教你們賊狗胎在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見月娘過來,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娘,你問他。都一個個只象有風病的,狂的通沒些成色兒,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那月娘數落了一回,仍過那邊去了。

那時,喬大戶與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與任醫官、韓姨夫也要起身,被應伯爵攔住道:「東家,你也說聲兒。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個親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門,韓姨夫與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門外。這咱晚三更天氣,門也還未開,慌的甚么?都來大坐回兒,左右關目還未了哩。」西門慶又令小廝提四壇麻姑酒,放在面前,說:「列位只了此四壇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賞鍾放在吳大舅面前,說道:「那位離席破坐說起身者,任大舅舉罰。」於是眾人又復坐下了。西門慶令書童:「催促子弟,快吊關目上來,吩咐揀著熱鬧處唱罷。」須臾打動鼓板,扮末的上來,請問面門慶:「『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門慶道:「我不管你,只要熱鬧。」貼旦扮玉簫唱了回。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搽拭。又早被潘金蓮在簾內冷眼看見,指與月娘瞧,說道:「大娘,你看他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哭起來?」盂玉樓道:「你聰明一場,這些兒就不知道了?樂有悲歡離合,想必看見那一段兒觸著他心,他睹物思人,見鞍思馬,才掉淚來。」金蓮道:「我不信。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耽憂,這些都是虛。他若唱的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兒,咱每聽罷。」玉樓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說嘴。」

那戲子又做了一回,約有五更時分,眾人齊起身。西門慶拿大杯攔門遞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門。看收了家伙,留下戲廂:「明日有劉公公、薛公公來祭奠,還做一日。」眾戲子答應。管待了酒飯,歸下處歇去了。李銘等四個亦歸家不題。西門慶見天色已將曉,就歸後邊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

紅日映窗寒色淺,淡煙籠竹曙光微。

第六十四回玉簫跪受三章約書童私掛一帆風

詩曰:

玉殞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淚暗相憐。龍騰小說網提供常圖蛺蝶花樓下,記效鴛鴦翠幕前。

只有夢魂能結雨,更無心緒學非煙。朱顏皓齒歸黃土,脈脈空尋再世緣。

話說眾人散了,已有雞唱時分,西門慶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壺酒、幾碟下飯,在鋪子里還要和傅伙計、陳敬濟同吃。傅伙計老頭子熬到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鋪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罷,陳姐夫想也不來了。」玳安叫進平安來,兩個把那酒你一鍾我一盞都吃了。收過家伙,平安便去門房里睡了。玳安一面關上鋪子門,上炕和傅伙計兩個對廝腳兒睡下。傅伙計因閑話,向玳安說道:「你六娘沒了,這等棺槨念經發送,也夠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長壽。俺爹饒使了這些錢,還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瞞不過你老人家,他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銀子休說,只金珠玩好、玉帶、絛環、鬏髻、值錢的寶石,也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錢。若說起六娘的性格兒,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謙讓又和氣,見了人,只是一面兒笑,自來也不曾喝俺每一喝,並沒失口罵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買東西,只拈塊兒。俺每但說:『娘,拿等子,你稱稱。』他便笑道:『拿去罷,稱什么。你不圖落圖什么來?只要替我買值著。』這一家子,那個不借他銀使?只有借出來,沒有個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錢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慳吝的緊。他當家,俺每就遭瘟來。會勝買東西,也不與你個足數,綁著鬼,一錢銀子,只稱九分半,著緊只九分,俺每莫不賠出來!」傅伙計道:「就是你大娘還好些。」玳安道:「雖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兒,一回家好,娘兒每親親噠噠說話兒,你只休惱著他,不論誰,他也罵你幾句兒。總不如六娘,萬人無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說方便兒。隨問天來大事,俺每央他央兒對爹說,無有個不依。只是五娘,行動就說:『你看我對爹說不說!』把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個合氣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傅伙計道:「你五娘來這里也好幾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來的光景哩。他一個親娘也不認的,來一遭,要便搶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這前邊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個管打掃花園,干凈不干凈,還吃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哩!」兩個說了一回,那傅伙計在枕上就睡著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紅日三竿,都還未起來。

原來西門慶每常在前邊靈前睡,早晨玉簫出來收疊床鋪,西門慶便往後邊梳頭去。書童蓬著頭,要便和他兩個在前邊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進後邊去。不想這日西門慶歸上房歇去,玉簫趕人沒起來,暗暗走出來,與書童約了,走在花園書房里干營生去了。不料潘金蓮起的早,驀地走到廳上,只見靈前燈兒也沒了,大棚里丟的桌椅橫三豎四,沒一個人兒,只有畫童兒在那里掃地。金蓮道:「賊囚根子,干凈只你在這里,都往那里去了?」畫童道:「他每都還沒起來哩。」金蓮道:「你且丟下笤帚,到前邊對你姐夫說,有白絹拿一匹來,你潘姥姥還少一條孝裙子,再拿一副頭須系腰來與他。他今日家去。」畫童道:「怕不俺姐夫還睡哩,等我問他去。」良久回來道:「姐夫說不是他的首尾,書童哥與崔本哥管孝帳。娘問書童哥要就是了。」金蓮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尋他來。」畫童向廂房里瞧了瞧,說道:「才在這里來,敢往花園書房里梳頭去了。」金蓮說道:「你自掃地,等我自家問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園書房內,忽然聽見里面有人笑聲。推開門,只見書童和玉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罵道:「好囚根子,你兩個干得好事!」唬得兩個做手腳不迭,齊跪在地下哀告。金蓮道:「賊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絹、一匹布來,打發你潘姥姥家去著。」書童連忙拿來遞上。金蓮逕歸房來。

那玉簫跟到房中,打旋磨兒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萬休對爹說。」金蓮便問:「賊狗肉,你和我實說,從前已往,偷了幾遭?一字兒休瞞我,便罷。」那玉簫便把和他偷的緣由說了一遍。金蓮道:「既要我饒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簫道:「娘饒了我,隨問幾件事我也依娘。」金蓮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兒,就來告我說。你不說,我打聽出來,定不饒你。第二件,我但問你要甚么,你就捎出來與我。第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簫道:「不瞞五娘說,俺娘如此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葯,便有了。」潘金蓮一一聽記在心,才不對西門慶說了。

書童見潘金蓮冷笑領進玉簫去了,知此事有幾分不諧。向書房廚櫃內收拾了許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紐,並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攢有十來兩銀子,又到前邊櫃上誆了傅伙計二十兩,只說要買孝絹,逕出城外,雇了長行頭口,到碼頭上,搭在鄉里船上,往蘇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那日,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都要家去了。薛內相、劉內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來祭奠燒紙。又每人送了一兩銀子伴宿分資,叫了兩個唱道情的來,白日里要和西門慶坐坐。緊等著要打發孝絹,尋書童兒要鑰匙,一地里尋不著。傅伙計道:「他早晨問我櫃上要了二十兩銀子買孝絹去了,口稱爹吩咐他孝絹不夠,敢是向門外買去了?」西門慶道:「我並沒吩咐他,如何問你要銀子?」一面使人往門外絹鋪找尋,那里得來!月娘向西門慶說:「我猜這奴才有些蹺蹊,不知弄下甚么兒,拐了幾兩銀子走了。你那書房里還大瞧瞧,只怕還拿甚么去了。」西門慶走到兩個書房里都瞧了,只見庫房里鑰匙掛在牆上,大櫥櫃里不見了許多汗巾手帕,並書禮銀子、挑牙紐扣之類,西門慶心中大怒,叫將該地方管役來,吩咐:「各處三街兩巷與我訪緝。」那里得來!正是:

不獨懷家歸興急,五湖煙水正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