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14部分閱讀(1 / 2)

一根炮管,由於速度太快,井壁看上去渾然一體,已沒有任何運動感了,他們仿佛一動不動地懸浮在這發著藍光的巨管中。

「在您冬眠後的第四年,我們又研制出一種新型的新固態材料,除了具有以前這類材料的性質外,它還是優良的導體。現在,在這一半的地球隧道外表面,就纏繞著一圈用這種材料制成的粗導線,使這一半地球隧道變為一根長達六千三百公里的電磁線圈。」

「線圈中的電流從哪里來」

「地核中有強大豐富的電流,正是這些電流產生了地球的磁場。我們用地核船拖著那種新固態導線,在地核中拉了上百個大回路,每個回路都有幾千公里長,用這些回路來采集地核中的電流,並將它會聚到隧道線圈上,使隧道中充滿了強磁場。我們的密封服的肩部和腰部有兩個超導線圈,線圈中的電流產生方向相反的磁場,推力就是這樣產生的。」

由於繼續加速,上升段很快要走完了,井壁再次發出紅光。

「注意,現在我們的速度已達到每秒15公里,超過了第二宇宙速度,我們就要飛出炮口了」

這時,在地球隧道的南極出口,停放地心列車的高大建築早已拆除,地球隧道的圓形出口直接面對著天空,上面有一個密封蓋板。擴音器中傳出這樣的聲音:「游客們請注意,地球大炮將進行今天的第四十三次發射,請您戴上護目鏡和耳塞,否則對您的視力和聽覺將造成永久的損害。」

十秒鍾後,隧道口的密封蓋板嘩地滑向一邊,露出了直徑十米的圓形井口,空氣涌入真空的井內,發出尖利的呼嘯聲。一聲巨響,井口噴出了一道長長的火舌,其亮度使南極天邊低垂的太陽暗然失色,密封蓋板又迅速滑回原位蓋住井口,井內的抽氣機發出低沉的轟鳴聲,抽空剛才蓋板打開的三秒鍾進入井內的空氣,以准備下一次發射。人們抬頭仰望,只見兩顆拖著火尾的流星正在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南極深藍色的蒼穹中。

沈華北並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看到隧道出口迎面撲來,速度太快,他不可能看清,只看到,身處其中的那條發著紅光似乎通向無限高處的隧道在瞬間消失,代之以南極的藍天,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過渡,快得像屏幕上兩幅圖像的切換。他猛地回頭,看到腳下的大地正在急速退去,他認出了那座南極城市,那城市很快變成了一塊藍球場大小的長方形。抬起頭,他看到天空的顏色正在迅速地由藍變黑,速度之快像一塊正在被調暗的屏幕。再低頭,他看到了南極半島狹長彎曲的形狀,看到了圍繞著半島的大海。他的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火尾,看看身上才發現密封服的表面在燃燒,他被裹在一層薄薄的火焰中。看看在距他十幾米處與他一起上升的導游,也被裹在火焰中,像一個拖著長長火尾的小怪物。巨大的空氣阻力像一個巨掌狠狠在壓在他的頭上和肩上,但隨著天空的變黑,這巨掌像被另一個更加強大的力量征服了,它的壓力漸漸放松。低頭看,南極大陸已顯示出了完整的形狀,鄧洋驚喜地發現這塊大陸又恢復了它的白色。向遠處看,地球已顯示出了弧形,太陽正從地球邊緣上移上來,在薄薄的大氣層中散射出絢麗的暮曙光。再向上看,群星已在太空中出現,鄧洋第一次見到如此晶瑩燦爛的星星。身上的火光熄滅了,他們已沖出大氣層,漂浮在寂靜的太空中。鄧洋有身輕如燕的感覺,他發現自己身上的密封服太空服變薄了許多,表面的那層散熱物質已在與大氣的劇烈磨擦中蒸發了。這時,高速通過大氣層時的通訊盲區已過,他的耳機中響起了導游的聲音:

「穿過大氣層時的阻力消耗了一部分速度,但我們現在的速度仍超過了逃逸值,我們正在飛離地球。你看那兒」

沈華北指著下面已經變得很小的南極半島,鄧洋在地球隧道出口所在的位置看到了閃光,接著一顆拖著火尾的的流星從半島緩慢地飛升而上,在飛出大氣層後火光熄滅了。

「那是地球大炮剛剛發射的一艘太空船,它將接我們回去。地球大炮的炮管中每時每刻都同時運行著五六顆炮彈,這樣它每過八到十分鍾就射出一艘太空船,所以現在進入太空就如乘地鐵一樣便捷。在二十年前工業大遷移開始時,是發射最頻繁的時期,炮管中往往同時有二十多顆炮彈在加速,地球大炮以兩三分鍾一發的頻率向太空急促地射擊,一批批太空船組成了上升的流星雨,那是人類向命運的庄嚴挑戰,真是壯觀」

這時,沈華北在群星中發現了許多快速移動的星星,它們的運動在靜止的星空背景上很容易看出來,那些東西一定就在地球軌道上。再細看,它們中相當一部分可以看出形狀,有環形的,圓柱形的,還有多個形狀組合而成的不規則體,像漆黑太空上精美的小飾件。

「那是寶山鋼鐵公司,」導游指著一個發光的圓環說,然後又依次指點著其它幾個亮點:「那幾個是中國石化,當然它們現在不處理石油了;那幾個圓柱形的是歐洲冶金聯合體;那些是用微波向地球供電的太陽能電站,發光的只是它們的控制中心,太陽能電池組和傳輸電能電能的天線陣列是看不到的......」

沈華北被這情景陶醉了,再看看下面蔚藍色的地球,他的眼淚涌了出來,他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讓參加過南極庭院工程的每一個人,故去的和健在的,都看看這些,他特別想到了其中的一個人,一個在所有人心目中永遠年輕的女性。

「找到我的孫女了嗎」他問。

「沒有,我們缺少在地核中進行遠距離探測的技術,那是一個廣闊的區域,誰也不知道鐵鎳流把她帶到哪里了。」

「能不能把我們看到的這些用中微子發向地心」

「一直在這么做呢,相信她會看到的。」

光榮與夢想

被推遲的奧運會

晨光已照亮了半個天空,西亞共和國的大地仍然籠罩在黑暗中,仿佛剛剛逝去的夜凝成了一層黑色的沉積物覆蓋其上。wenxuemi

格蘭特先生開著一輛裝滿垃圾的小卡車,駛出了聯合國人道主義救援基地的大門。基地雇用的西亞工人都走光了,這幾天他們只好自己倒垃圾,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了,明天,他們這些聯合國留在西亞的最後一批人員將撤離,後天或更晚一些時候,戰爭將再次降臨這個國家。

格蘭特把車停到不遠處的垃圾場旁邊,下車後從車上抓起一個垃圾袋扔了出去,當他抓起第二個時,舉在空中停了幾秒鍾,在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他看到了帷一活動的東西,那是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兒,它微微躍動著,仿佛時時在否認著自己是這黑色大地的一部分,在晨光白亮的背景上像一個太陽黑子。

一陣聲響把格蘭特的注意力拉回近處,他看到幾個黑乎乎的影子移向他剛扔下的垃圾袋,像是地上的幾塊石頭移動起來。那是幾名每天必來的拾荒者,男女老少都有。這個被封鎖了十七年的國家已在飢餓中奄奄一息。

格蘭特抬起頭,已能夠分辯出那個遠方的黑點是一個跑動的人體,在又亮了一些的晨光背景上,他這時覺得那個黑點像一只在火焰前舞動的小蟲。

這時拾荒者中出現了一陣馬蚤動,有人拾到了半截香腸,他飛快地把香腸塞進嘴里,忘情地大嚼著,其它人呆呆地看著他,這讓他們靜止了幾秒鍾,但也只有幾秒鍾,他們緊接著又在撕開的垃圾袋中仔細翻找起來。在他們已被飢餓所麻木的意識中,垃圾中的食物比即將升起的太陽更加光明。

格蘭特再次抬起頭,那個奔跑者更近了,從身材上可以看出是個女性,她體形瘦削,在格蘭特的第三個印象中,她像一株在晨光中搖曳的小樹苗。當她近到喘息聲都能聽到時,仍聽不到腳步聲。她跑到垃圾堆旁,腿一軟跌坐在地。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皮膚黝黑,穿著破舊的運動背心和短褲。她的眼睛吸引了格蘭特,那雙眼睛在她那瘦小的臉上大得出奇,使她看上去像某種夜行的動物,與其他拾荒者麻木的眼神不同,這雙眼睛中有某種東西在晨光中燃燒,那是渴望痛苦和恐懼的混合,她的存在都集中在這雙眼睛上,與之相比那小小的臉盤和瘦成一根的身軀仿佛只是附屬在果實上枯萎的枝葉。她臉色蒼白地喘息著,聽起來像遠方的風聲,她的嘴上泛一層白色的干皮。一名拾荒者沖她嘀咕了句什么,格蘭特努力抓住這句西亞語的發音,大概聽懂了:

「辛妮,你又來晚了,別再指望別人給你留吃的」

叫辛妮的女孩子把平視的目光下移到撕開的垃圾袋上,很吃力,仿佛那無限遠方有什么東西強烈地吸引著她。但飢餓感很快顯現出來,她開始與其他人一樣從垃圾里找吃的。現在,剩余的食物幾乎已被拾完了,她只找到一個開了口的魚罐頭盒,抓出里面的幾根魚骨嚼了起來,然後吃力地吞下去,她想再次起身去尋找,卻昏倒在垃圾堆旁。格蘭特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她的浸滿汗水的身體輕軟得今人難以置信,仿佛是一條放在他手臂和膝蓋上的布袋。

「是餓的,她多次這樣了。」有人用很地道的英語對格蘭特說,後者把辛妮輕輕地放在地上,站起身從駕駛室中拿出了一瓶牛奶蹲下來喂她,辛妮昏迷中很快感到了牛奶的味道,大口喝了起來。

「你家在那里」看到辛妮稍微清醒了些,格蘭特用生硬的西亞語大聲問。

「她是個啞巴。」

「她住的離這兒很遠嗎」格蘭特抬頭問那個說英語的拾荒者,他戴著眼鏡,留著雜亂的大胡子。

「不,就住在附近的難民營,但她每天早晨都要從這里跑到河邊,再跑回來。」

「河邊那來回......有十多公里呢她神志不正常」

「不,她在訓練。」看到格蘭特更加迷惑,拾荒者接著說:「她是西亞共和國的馬拉松冠軍。」

「哦......可這個國家,好象有很多年沒有全國體育比賽了吧」

「反正人們都是這么說的。」

辛妮已經緩了過來,自己拿著奶瓶在喝剩下的奶。蹲在她旁邊的格蘭特嘆息著搖搖頭說:「是啊,哪里都有生活在夢想中的人。」

「我就曾是一個。」拾荒者說。

「你英語講的很好。」

「我曾是西亞大學的英美文學教授,是十七年的制裁和封鎖讓我們丟失了所有的夢想,最後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指指那些仍在垃圾中翻找的其他拾荒者說,辛妮的昏倒似乎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我現在帷一的夢想,就是你們把喝剩的酒也扔一些出來。」

格蘭特悲傷地看著辛妮說:「她這樣會要了自己的命的。」

「有什么區別」英美文學教授聳聳肩不以為然地說,「兩三天後戰爭再次爆發時,你們都走了,國際救援斷了,所有的路也都不通了,我們要么被炸死,要么被餓死。」

「但願戰爭快些結束吧,我想會的,西亞的人民已經厭戰了,這個國家已經是一盤散沙。」

「那倒是,我們只想有飯吃活下去,你看他,」教授指指一個在垃圾堆中專心翻找的頭發蓬亂的年輕人,「他就是個逃兵。」

這時,仍然靠在格蘭特臂彎中的辛妮抬起一支枯瘦的手臂指著不遠處聯合國救援基地的那幾幢白色的臨時建築,用兩手比劃著。「她好像想進去。」教授說。

「她能聽到嗎」格蘭特問,看到教授點點頭,他轉向辛妮,一只手比劃著,用生疏的西亞語對她說:「你不能,不能進去,我再給你,一些吃的,明天,不要來了,明天我們走了。」

辛妮用手指在沙地上寫了幾個西亞文字,教授看了看說:「她想進去在你們的電視上看奧運會開幕式。」他悲哀地搖搖頭,「這孩子,已不可救葯了。」

「奧運會開幕推遲了一天。」格蘭特說。

「因為戰爭」

「怎么你們什么都不知道」格蘭特吃驚地看看周圍的人說。

「奧運會與我們有什么關系」教授又聳聳肩。

這時,一陣嘶啞的引擎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一輛只有在西亞才能看到的舊式大客車從公路上開了過來,停在垃圾場邊上,車上跳下一個人,看上去五十多歲,頭發花白,他沖這一群人大喊:「辛妮在這兒嗎威弟婭.辛妮」

辛妮想站起來,但腿一軟又跌坐在地,那人走過來看到了她:「孩子,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還認識我嗎」

辛妮點點頭。

「你們是哪兒的」教授看看那人問。

「我是克雷爾,國家體育運動局局長。」那人回答說,然後把辛妮從地上扶起來。

「這個國家還有體育運動局」格蘭特驚奇地問。

克雷爾手扶辛妮,看著初升的太陽一字一頓地說:「西亞共和國什么都有,先生,至少將會什么都有的」說完,扶著辛妮向大客車走去。

上車後,看著軟癱在破舊座椅上的辛妮,克雷爾回憶起一年前他與這個女孩子相識的情景。

那個傍晚,克雷爾下班後走出體育運動局那幢陳舊的三層辦公樓,疲憊地拉開他那輛老伏爾加的車門,有人從後面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頭他看到了辛妮。她沖他比劃著,要上他的車,他很驚奇,但她那誠摯的目光讓人信任,於是就讓她上了車,並按她指的方向開。

「你,哦,你是西亞人嗎」克雷爾問,他的問題是有道理的,長期進行某些體育項目訓練的人,會給自己留下明顯的特征,這特征不僅僅是在身型上,還有精神狀態上的,雖然辛妮穿著西亞女性常穿的寬大的長衫,克雷爾專家的眼睛還是立刻看出了她身上的這種特征,但克雷爾不相信,在這個已十幾年處於貧窮飢餓狀態的國家里,還有人從事那種運動。

辛妮點點頭。

車在辛妮的指引下開到了首都體育場,下車後,辛妮在地上寫了一行字:「請您看我跑一次馬拉松」在體育場跑道的起點,辛妮脫下了長衫,露出她後來一直穿著的舊運動衫和短褲,當克雷爾示意計時開始後,她步伐輕捷地跑了起來,這時克雷爾已經確信,這孩子是一塊難得的長跑好材料,這反而使他的心頭涌上一陣悲哀。

這座能夠容納八萬人的西亞共和國最大的體育場現在完全荒廢了,雜草和塵土蓋住了跑道,西邊有一個大豁口,是在不知哪年的空襲中被重磅炸彈炸開的,殘陽正從豁口中落下,給體育場巨大陰影上方的看台投下一道如血的余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