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 / 2)

金陵十三釵 未知 3359 字 2021-01-19

少佐冷冷地說了一句,被譯過來為:「這個請求我不能答應。」

英格曼神父淡淡一笑:「你們這樣的兵力,夠去包圍一座城堡了,還怕赤手空拳的小女孩飛了?」

又是一句極其在理的辯駁,少佐很不甘地站了一會兒,下令所有士兵撤出教堂院子。

「神父,我沒想到你會聽信他們的鬼話!……」法比憤怒地說。

「我連一個字都沒信。」

「那你為什么不拒絕邀請?」

「拒絕了,他們反正可以把孩子們搜出來。」

「萬一搜不出來呢?至少我們能碰碰運氣!」

「我們總可以遲些再碰運氣。現在我們贏得了一小時四十分,得抓緊每一分鍾想出辦法來。」

「想出辦法救你自己的命吧?」法比徹底造反了。

英格曼神父卻沒有生氣,好像他根本沒聽見法比的話。法比激動起來就當不了英文的家,發音語法都糟,確實也難懂。英格曼神父可以選擇聽不懂他。

「我們有一個多小時比沒有這一個多小時強多了。」

「我寧可給殺了也不把女孩們交出去……」

「我也寧可。」

「那你為什么拼死拒絕?」

「反正我們總是可以遲一會去拼死,遲一個多小時……現在你走開吧。」

外面黑得像午夜,法比離開了英格曼神父。他回過頭,見英格曼神父走到受難聖像前,面對十字架慢慢跪下。法比此時還不知道在他和少佐說話時,一個念頭在神父腦子里閃現了一下。現在他要把那閃念追回來,仔細看看它,給它一番冷靜的分析。

第十六章

當英格曼神父跟日本軍官說到女孩們需要梳洗打扮去出席晚會時,書娟和女同學們正瞪大眼睛聆聽。神父是老糊塗了嗎?難道不是他把豆蔻的結局告訴她們的嗎?他也要讓日本人把她們一個個當豆蔻去禍害?那件男人用來毀滅女人的事究竟是怎樣的,如何通過它把蘇菲、書娟等毀成紅菱、玉墨、呢喃,最終毀得體無完膚如豆蔻,她們還懵懂,正因為懵懂,即將來臨的毀滅顯得更加可怖。

「日本人真的會送我們回來?」一個女孩問。這時還有如此不開竅的。

女孩們沒一個人搭理她。說話的女孩比書娟低一年級,家在安慶鄉下,母親是個富孀,不知從哪里來的怪念頭,把女兒送到南京受洋教育。

「剛才沒聽到?還有好吃的,還有花。」這個小白痴說。

「那你去啊!」蘇菲說。一聽就知道這句好好的話是給她當臟話來罵的。

「你去我就去。」安慶女孩回嘴道。

「你去我也不去!」蘇菲說。她可找到一個出氣筒了。

安慶女孩不語了。

「你去呀!」蘇菲號起來。此刻找個出氣筒不易,絕望垂死的惡氣都能通過它撤出去:「日本人有好吃的、好喝的,還有好睡的!」

安慶女孩不知什么時候撲到蘇菲身邊,摸黑給了蘇菲一巴掌,打到哪兒是哪兒。蘇菲並沒有被打痛,卻幾乎要謝謝安慶女孩的襲擊,現在要讓出氣筒全面發揮效應,拳頭、指甲、腳、全身一塊出氣。安慶女孩哭起來,蘇菲馬上哭得比她還要委屈,似乎她揍別人把自己揍傷了,上來拉架的女孩們拉著拉著也哭了。

「臭婊子,臊婊子!」蘇菲一邊拳打腳踢,一邊罵道。現在她是打到誰算誰。她要出的氣太多了,也出徐小愚讓她嘔下的那口惡氣。朝三暮四的徐小愚把一片痴心的蘇菲耍慘了,還是在性命攸關的時候耍的……

「臭婊子!……」蘇菲的惡罵被嗚咽和拳腳弄得斷斷續續。

「哎,你罵哪個?」簾子一撩,出現了紅菱。呢喃和玉笙跟在她後面。

「婊子也是人哦。」紅菱幾乎是在跟女孩們逗悶子:「不要一口一個臭啊臊的。」

玉墨說:「本來都斯斯文文,怎么學這么野蠻?跟誰學的?」

呢喃說:「跟我們學的吧?……你們怎么能跟我們這種人學呢?」

女孩們漸漸停止打斗,悶聲擦淚,整理衣服、頭發。

安慶女孩還在嗚嗚地哭。

簾子又一動,趙玉墨過來了,兩條細長的胳膊叉在腰上,一個厲害的身影。

「阿煩人啊?」玉墨用地道的市井南京話說,「再哭你娘老子也聽不見,日本人倒聽見了,你們幾個,」她指指紅菱等,「話多。」

然後她重重地撩簾子,回到女人們那邊去了。

女孩們奇怪地安靜下來。趙玉墨的口氣那么平常,可以是一個被煩透的年輕母親斥責孩子,也可以是學校監管起居雜務的大姐制止啰里八嗦的小女生。

女學生們此刻似乎非常需要她這么來一句,漫不經意,有點粗糙,不拿任何事當事。

當英格曼神父從十字架前面站起來,思維和知覺一下子遠去,他知道自己處在虛脫的邊沿上,疲勞、飢餓、沮喪消耗了一多半的他,而他剩下的生命力幾乎不能完成他馬上要說的、要做的。他將要說的和做的太殘忍了,為了保護一些生命他必得犧牲另一些生命。那些生命之所以被犧牲,是因為她們不夠純,是一次一等的生命,不值得受到他英格曼的保護,不值得受到他的教堂和他的上帝的保護。他被迫做出這個選擇,把不太純的、次一等的生命擇出來,奉上犧牲祭台,以保有那更純的、更值得保存的生命。

是這么回事嗎?在上帝面前,他有這樣的生死抉擇權,替上帝做出優和劣的抉擇?……

他穿過院子,往廚房走去。

他會以「我的孩子」來開始他的「抉擇」演說,就像成百上千次他稱呼女學生們「我的孩子」那樣。難道她們不也是他的孩子們?奇怪得很,他感到一種沖動,想稱她們為他的孩子,他甚至不感到造作和勉強。究竟什么時候他對她們改變了看法?當然沒有完全改變看法,否則他不會把她們當成犧牲品,供奉出去。他仍然不尊重她們,但不再嫌惡她們。

他要向她們表示痛心:事情只能這樣子,日本人帶走的只能是她們。只能犧牲她們,才能搭救女孩們。他會對她們說:「我的孩子們,犧牲自己搭救別人是使一個人人格能達到的最神聖境界。通過犧牲,你們將是最聖潔的女人。」但他在走進廚房的門之前,突然感到這一番話非常可笑,非常假模假式,甚至令他自己難為情。

那么說什么好呢?

他甚至希望她們抗拒,跟他翻臉,惡言相向,這樣他會產生力量,對她們說:「很遺憾,你們必須跟日本人走,立刻離開教堂。」

一秒鍾都浪費不起了,可英格曼神父仍在滿心火燒火燎地浪費時間。

「神父!」法比從後院跑來:「墓園里都是日本兵!他們跳進牆里一直埋伏在那兒!」

英格曼一下推開了廚房的門。他腦子只剩一閃念:但願這些女人能像所有的中國良家女子一樣,溫順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但英格曼神父在推開的門口站住了。

女人們圍著大案板,圍攏一截快燃盡的蠟燭,好像在開什么秘密會議。

「你怎么在這里?」法比小聲問。

「是我叫她們上來的。」玉墨說。

「十幾個日本兵剛才沒跟他們的長官出去,守在後院墓地里呢!」法比說。

玉墨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向英格曼神父:「我們姐妹們剛才商議了……」

玉笙說:「你跟誰商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