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部分(1 / 2)

我的非正常生活 未知 5888 字 2021-01-22

朋友濃了情誼,洪晃自己還可以過把端盤子送菜的干癮,很是劃算。幾乎是在我感覺倦了的同時,美人媽媽也倦了,起身告辭說要去休息。偷眼看看,美人媽媽精神正好,並非真的倦了,只不過是給那些不安分的年輕人解禁罷了。果然,美人媽媽一走,燈光驟暗,長長的兩排就現了原形,千姿百態起來,這種場景是我從小就在《西游記》里讀熟和喜歡的,抓瓶酒找個旮旯坐下來放松地看著,愜意如躺在被窩里讀志怪小說,一時如魚得水。那場戲難得的好看,一步步卸掉面具的「體面」人,一點點發散出心底的氣味,很真實也很抽象。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實在感,我只覺得燈光越來越暗,酒意越來越濃,人影越來越少,最後的幾個意猶未盡,又說好改天換個地方重聚。酒精使我的腦子彌滿了霧氣,失去了正常的判斷,不知道為什么在最後,也成了嫡系,反正幾天以後,「最後的幾個」又聚在一個什么山庄了。

是九華山庄,北邊郊區,一個新興的消費娛樂場所,我很陌生。難得一切被人伺候著,不用動腦子,傻乎乎地跟著就行。(這也是後來我多次和洪晃一起玩的大好處,她會把一切都替你安排好,至今如此。)以我的標准,山庄的消費貴得沒有道理,不禁為揚言請客的洪晃r疼,其他的幾個都是洪晃的熟人,笑說不用擔心,這點錢對洪晃不算什么。我想了想,有美人媽媽又有錢,不屬窮客,於是收起了同情心,恬不知恥地加入了宰洪晃的行列。那一夜,「最後的幾個」一起走馬脫韁,滑絲松扣,大醉不休,惟一不醉的是沒喝酒的小雪,清醒地見證了一切,使我們大醉方醒時抵賴不得:洪晃不知死活地在冰箱上手舞足蹈,小平驚天動地地摔散了一個床頭櫃,郭芳坐在地上舉著高跟鞋傻笑不止,李冀對空中伸著手大唱「抱呀抱,抱呀抱」,最可笑的是我,一遍遍摟著洪晃,一遍遍地說「洪姐,你的鳥語比鳥人說得好……」而瘋狂的程度只有第二天醒來才知道,我只要一抬胳膊就是摟人的姿勢,一開口說話就是「洪姐」。洪晃其實和我同年只大一個月,這「姐」叫得實在有點冤,可這次集體大醉,是我有生以來最徹底的一次放松,叫「洪姐」權作懷念。

那之後的一段時間,洪晃好像很閑在(要不然就是醉上了癮),幾乎每個星期都約人在她琉璃廠的家小聚,除了「最後的幾個」,有時又有個別對我而言的新人,隨便的、好玩的。酒是必不可少的,下酒菜除了一種洪晃從法國帶來的被命名為「表妹的p股」的熏腸,就是洪晃的滑稽模仿,李冀滿嘴跑舌頭的熱話,還有我酒酣後看手相的胡言亂語。李冀的拿手戲是把世界名人說得和自己的腳趾頭豆兒一樣熟,我的靈感是半醉著說洪晃是網狀思維,小平是空白,李冀是意y,酒醒時就全忘了。最精彩的還是洪晃的滑稽模仿,都是周圍的人,平常的事,無論你認識不認識,在場不在場,只要被洪晃搖頭晃腦、擠眉弄眼地一模仿,都會大笑不止之後印象深刻。幸虧洪晃沒有心腸演小品,否則那些小品演員根本沒戲。那簡直是天才,我無論如何描述不好,還是等有機會看原版吧。

現在有點記不清了,我那時為什么那么閑在,那么無聊,後來他們搬去了北邊郊區一個叫上苑的村子,我這個「大燈泡」居然又跟著點到了那里。房子是自己蓋的,很大,我最喜歡的是那個開放的廚房,翠綠色的餐桌正對著c作台。總是洪晃在c作台乒哩乒乓地做,我坐在餐桌旁稀里嘩啦地吃喝,嘴里亂七八糟閑聊著。好玩的是,洪晃是吃洋飯長大的,而我是看中國古書中毒的,知識結構完全不同,相互新鮮很容易。洪晃覺得隨便給我點吃喝就可以聽到一些有趣的典故,很劃算,我覺得隨便掉點兒書袋就可以換吃換喝換輕松,很值得,總而言之都覺得賺大了。我想,洪晃的許多熟人,那時都看見過我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在她的家里肆無忌憚地大吃大喝,胡說八道,家里人似的,而洪晃幾乎是愉快而縱容地為我提供放松的可能。朋友多的時候,洪晃的滑稽模仿又成了娛樂的泉眼,有一次演繹她老爸年輕時的風流逸事,所有的人都笑癱在沙發里。後來,我也是在上苑的這個家見到過他老爸,胖乎乎,笑眯眯,以不變應萬變的樣子,這種態度對於女人完全是一張撞上就無法逃掉的網。洪晃指著我對老爸說「這是咱們家二閨女」的時候,我已經喝掉了許多罐黑啤酒,醉意正在全身彌漫,看老爸像看洪晃的滑稽模仿:蜘蛛老爸這輩子就這樣漫不經心地網到過許多女人吧。

廖文說洪晃(二)

通常我也會在上苑住上一夜,第二天和洪晃、小平一起,或游泳或爬山,洪晃說她的讓人羨慕的好身材就是這樣保持的。他們村後的那座小山,沒有一棵像樣的草,沒有一塊像樣的石頭,蓬頭小廝一般,很難看,爬起來實在沒有滋味,我們就找一些話題來提神。有一次不知怎么說到喬冠華,我於政界名人十分生疏,名字雖耳熟其實沒有切實感覺。為了不顯得太過無知,我挖空心思搜羅腦子里與喬冠華有關的信息,辛苦了半天,只記起我爸爸曾說過喬冠華很有才氣,嘴上說出來,心里並沒有接通聯系。到了山頂坐下來休息,我忽然想起曾在什么地方看到一個政界名人晚年又新結了婚,大約是喬冠華,脫口說:「喬冠華後來是不是又娶了個老婆?」洪晃吃驚得嘴張得老大:「廖文,那不就是我媽嗎?」要死,完全搞錯了!洪晃和小平笑得幾乎滾下山去,洪晃說著「得告訴我媽」,拿起手機就給美人媽媽撥電話。那天正是中秋節,美人媽媽在電話那邊大笑,非但沒生氣,還要我們一起回她家過節。鬧了這么大的笑話,窘得無地自容,可聽說有螃蟹和黃酒,還是厚著臉皮和洪晃去了美人媽媽家。這次是吃便飯,沒有什么外人,美人媽媽仿佛從畫中走了下來,悠閑地說笑,令我吃驚的是,美人媽媽的鳥語居然也說得很漂亮。臨走時,美人媽媽裝了一瓶黃酒泡的醉蟹給我時,我覺得美人媽媽幾乎像普通媽媽那樣親近了。

最服的還是洪晃的鳥語。且不說她為我翻譯的幾篇文章,老外讀起來如同用英文寫的,只說一個六月天,洪晃和小平約我一起開車去錫林格勒草原,原來洪晃和另外一個香港小子合伙在那里買了一個牧場,每年夏天都去騎馬。上了車才知道,那個香港小子是個黃皮白瓤的「香蕉人」,中文只會說,你好,請坐,謝謝,和我的英文水平相當,完全無法交流。一路上要開十幾個小時的車,小平又是個只管開車不善言談的人,如果任洪晃一路和香港小子說鳥語,我不是要悶死了,就使勁在他們的鳥語中搗亂。洪晃無奈,說幫我們翻譯,我們說什么,她翻譯什么,於是我們人語加鳥語一路嬉笑怒罵,前仰後合,樂不可支。「那小子」大名叫梁國輝,我聽起來和一個香港電影明星差不多,他說那個明星叫梁家輝,他是「國」別人是「家」,是他的大,而且他的p股比梁家輝的好看。我說沒看過怎么知道,他說你總看過梁家輝的(《情人》那個電影里),我說沒有比較還是不知道……我們完全忘了有語言障礙,洪晃翻譯了語義,更傳遞了語感,等到了錫林格勒草原,我和「香蕉人」在互相的眼中都生動起來,老熟人一般,洪晃的鳥語不由得你不服。晚上我們在一個大蒙古包里吃烤全羊喝酒,說起我們做展覽找錢很難,說得很嚴肅,有點不好玩了,洪晃和梁國輝就聯手攻擊我,說搞錢的事不可太清高,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像妓女一樣賣點什么。我說自古「笑貧不笑娼」,這方面倒沒有什么道德障礙,只是做妓女也需要有技巧,梁國輝說做妓女不需要技巧,張開腿就行了。洪晃把這句話翻譯過來的一刻,我的拳頭已經打到了梁國輝的背上,他倆得意地大笑不止,我最終說不過這兩個混蛋,只好認輸。洪晃說這是你第一次認輸吧,這一來,他倆就更得意了。盡管認輸並不等於我認同他們的價值觀,我必須承認,他們有他們的道理,所以他們有他們的游戲規則,有他們的成功和失敗。

第二天騎馬,真正的跑馬,洪晃和小平是老手,我是第一次,而梁國輝有朋友騎馬摔死的慘痛經歷堅決不騎,還搖頭晃腦地說我瘋了。洪晃怕我摔著,給我挑了一匹老實的母馬,又把她的頭盔給我戴上,她給我系頭盔帶子的瞬間,我忽然體味到「姐」的感覺,一絲暖意從心底緩緩升起。洪晃和小平的馬都騎得很好,只是小平的酷有點外在,跑起來神采飛揚還頻頻揮手,像當時滿街的「萬寶路」廣告中的西部牛仔。洪晃幾乎和馬融成了一體,只見身影不見表情,像個特技替身,帥得很含蓄。我的馬很慢,一路小跑,完全像散步。梁國輝始終步行,最後走得大汗淋漓,脫了光膀子,顯得很健壯,後來我們一直叫他「香港馬」……那種玩的感覺想起來真是神清氣爽。

後來,洪晃接管了《世界都市》雜志,開始忙了起來,吃喝玩樂的時間越來越少,洪晃偶爾給我打電話也總是說雜志的事。洪晃的腦子很靈活,常常有很多新奇的點子,雄心勃勃地想把這本時尚雜志做得不流俗些,所以也約我這種不時尚的人寫稿,給我很高的稿費,並一再叮囑要通俗。我應了幾回景,很吃力,才知道通而不俗原本是件很難的事。再後來,洪晃的公司越做越大,洪晃做了什么o,洪晃的能量很大,而且是網狀思維,一心可以多用,幾十個頭緒一起上也忙而不亂,統領一個公司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洪晃忙得見不到人影,偶爾給她打電話,總是秘書小姐客氣地說洪晃在開會,洪晃出差了種種,越來越不好玩。最近,洪晃自己開始抱怨如此忙碌實在沒意思,住在上苑,每天往返幾十公里太累,於是又在城邊租了一處大廠房,做成了新家。在美國文化里長大,住廠房改造的loft是夢想,如今40歲,夢想成真,洪晃無限感慨。小平是裝修設計的高手,這個家的味道很特別,像是一個專門為朋友聚會創造的前衛、好玩、寬敞、舒服的環境。於是洪晃開始在家里大搞聚會,我自然又坐到洪晃家的餐桌上蹭吃蹭喝,渴望昔日相聚的美好感覺重新流回到心中。

這么多流水賬,大約也看明白了,我和洪晃最愉快的相處方式都是這些吃喝玩樂的瑣事,很像人們通常說的「酒r朋友」,不同的是,我們交換的是許多不實用的精神層面的東西,諸如忘記身份,不裝孫子種種。我們大多數的相聚發生在洪晃的餐桌上,看熟了她的聰明、幽默,甚至溫柔散發出的獨特魅力,偶爾在公司看到洪晃小眼吧差也沒有胡子還對別人吹胡子瞪眼,深感陌生。盡管我知道事後道歉是洪晃慣用的手段,或許統領一個公司需要一些非民主的方式,又或許我這個為了不被人管甘冒沒飯吃的風險自我放逐十年的自由職業人,已經不能了解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苦衷,但打一巴掌揉三揉不厭其煩地使用很容易失效,頤指氣使被情緒支配也畢竟不是上乘的馭人之術。不願在公司看到洪晃,在我的潛意識里,大約是回避有可能不喜歡的洪晃的一些方面,我知道面對朋友我並不是一個寬容的人,尤其是看重的朋友。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和洪晃的朋友關系是不完整的。我們也曾試圖擴展其他的關系,比如一度合作過,很失敗,最終又都退回到原處。洪晃大概嫌我太死板,沒有配合的機動和默契,而我不能容忍她為什么放著朋友的優惠不用,卻用些旁門左道的歪招。或許,生活環境、教育背景乃致氣質性格的不同,並非交友的大礙,但要超越不同的價值觀親密交往,恐怕只能退守到沒有實用性質的酒r朋友的底線。然而,洪晃這個酒r朋友給我帶來的放松、愉悅、舒服、親密,還有相互欣賞的快感,是其他人無法替代的,對此我心中充滿溫情和珍視。

順便說一句,我見過的洪晃的朋友中,最喜歡劉索拉,聰明、幽默、率直、不裝孫子,當可視為同類。六千多字,超額完成任務,可以交差了。

劉索拉和寧瀛

今年春節我去拍電影了。

開拍之前我以非常輕松的口氣,滿是「無所謂」和「湊熱鬧」的態度向每一個認識和不認識我的人宣布了這個消息,雖然我表面有點搞笑和瞎胡鬧,可是我心里卻非常嚴肅地意識到:也許,我離「出門就得戴墨鏡」的生活不太遠了。

在公司的年度總結會上,我已經心不在焉,只是在管理人員卡拉ok聚會時有意識地多唱了幾首歌,我說不出來為什么,但是覺得這和我未來的職業可能有關。開拍的頭一天我非常認真,按時來到現場,第一天只有我一個演員的戲,其他演員還在家里過春節。這是我和導演溝通的好機會,我為此在腦子里存了幾個小帖子。

導演終於來了,看了我一眼,說:「來啦,別愣著,快去化妝。」

為了讓非專業演員(就是我)更容易地找到戲的感覺,導演決定按照劇情順序拍攝。第一場戲是我起床。我穿著舒服、寬松的睡衣躺在床上,傻呵呵地看著周圍一堆人忙來忙去,這時,導演過來跟我說:「你閉上眼睛,找找感覺。這場戲很簡單:你醒了,沒睜眼,先摸一下身邊,發現丈夫一夜沒回家。」

「嗯。」我很乖地答應著,然後把眼睛閉上,開始蘊釀情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到一聲怒吼:「你怎么睡著了?!還打呼嚕!」

★是點點介紹我認識的劉索拉,索拉介紹我認識的寧瀛,我們三個人第一次聚會到半夜一點多,第二次到凌晨4點,大概不到第五次就決定要作一個bitch

production,所有的事情我們三個bitch包了。

我本來以為就是這么一說,藝術上的很多事情,出點子的過程是最有意思的,一旦到了執行的時候大家都打退堂鼓,太麻煩了。所以我參與的這種討論大部分就都停留在想法階段。我沒有想到寧瀛是這么認真的人,做事特別麻利,在我們瞎胡鬧到天亮以後沒多長時間,她的故事梗概、拍攝計劃、場地、人員就都搞定了。寧瀛作決定的速度和信心是我非常佩服的。我是那種優柔寡斷,三分鍾一個主意的人,大部分時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什么。寧瀛完全相反,我介紹她用我媽媽家作場地,她去看了一回就說史家胡同51號如果不拍電影就糟蹋了,然後就拍板定了。我和媽媽都被弄得措手不及,劇組是個有強大破壞能力的團體,我一不留神帶回家了。

索拉的風格和寧瀛完全不一樣,她沒有任何計劃、秩序,只有用不完的、上好的靈感。我沒有見過任何藝術家比她的感覺更加到位,其數量、質量和速度都是驚人的。看她發揮的時候,我有被一架b…52轟炸的感覺,靈感劈頭蓋臉就過來了,讓你無法躲藏她的智慧。我向來認為我是個聰明人,別人說什么我都接得上茬,只是到索拉這兒我有點緊張,她太快了。不管在生活還是藝術上,索拉是一個非常大方的人,她把自己的藝術靈感可以毫無保留地為朋友的項目全部奉獻出來。我參加過一些策劃會或者類似的藝術家聚會,大部分人都是有保留地參加,他們都很在乎自己的靈感,怕別人偷自己的創意,特別是朋友。索拉根本沒有這個意識,對於她來講,這不是奉獻,這就是她的生活。

拍攝的准備工作似乎很順利,而最後碰到的難題是演員自己。寧瀛的理念我能夠理解,她認為40多歲中國女人的經歷是這個世界找不到的,因為她們在前半生感受了別的國家幾百年的變遷,電影的故事梗概不過是個骨頭架子,而其血r是我們四個人的經歷。對我們所有人來講這是個難題,什么時候我們是自己,什么時候我們是角色,兩者如何吻合,這種技巧對於專業和非專業都是挑戰,不管誰都會有心理障礙。我們的一些傷感和困惑正是我們想隱瞞和忘卻的,在攝像機前面演自己和脫光了沒有什么兩樣的,一個暴露的是軀體,另一個是靈魂。

拍電影不好玩兒

「你頭再抬一點。」導演說。

「這樣嗎?」拉拉毫無感覺地擺了一個姿勢。

「不行!你給你自己臉上找點光!」

拉拉隨便晃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腦袋又往影子里面鑽了兩寸,然後嘻皮笑臉地看著導演說:「是這兒嗎?」

導演幾乎絕望地離開監視熒屏,深呼吸、咳嗽、嘆氣、想辦法、用意大利文罵娘。

拉拉一點不明白導演為什么著急,調皮地小聲問:「她怎么了?我做錯啦?她干嗎不拍了?」

導演忽然轉身,沖著拉拉說:「你說,你覺得你想擺什么樣的姿勢?」

「這樣好看嗎?」拉拉懶洋洋地作了個幽靈般的動作,然後說:「我覺得我就應該是這個狀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