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部分(1 / 1)

澡盆里一躍而起,宛若白魚跳水。她在鏡前擦體,看到自己雖近半百,但仍然奶是挺的,腰是卡的,肚是扁的。勇氣戰勝沮喪,美麗就是力量。她恢復了干練和麻利,三把兩把擦干身,手精換好衣。頭發上抹了桂花油,脖子上噴了迷人香。然後她打電話通知了頭天就開車來省接會的司機,讓他迅速備車。半個小時後,魯勝利就坐在沿著高速公路以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向高密東北鄉大欄市疾馳的豪華轎車上。她走進自己的小樓時已是凌晨三點鍾。她甩掉高跟鞋,脫掉長衣,只穿著褲衩r罩,在又澀又滑的打蠟地板上走了幾圈,宛如一只母獸細致精心地視察自己的領地。她打開落地燈,關了頂燈,柔和的光線透出桔黃色的紗罩,房間里溫馨寧靜。幾天不回,房間里空氣陳舊,她拉開窗簾,推開一扇鋁合金窗戶。後半夜的清新空氣攜帶著米蘭的香氣襲進來。她看到黃金色的庭院燈下,栽種在大木桶的、那三棵像樹一樣的大米蘭葉片油亮,黃金碎屑般的米蘭花像繁星般綴滿葉丫。院子里還有橡皮樹,還有鐵樹,還有幾桿清雅的翠竹。庭院外的幽靜街道上,疾馳過一輛眼睛血紅的進口轎車,從那長長的車身和油滑的跑姿上,她認出了這車是市委書記孫某人的「奔馳600」。於是那個頭發稀疏、嘴巴光禿、老j巨滑的小男人就恍若在眼前了。就像很多的地方那樣,魯勝利市長與這個市委書記一直是別別扭扭。這種特殊的人際關系是富於中國特色的。說有矛盾也沒有矛盾,說沒有矛盾卻總是不順勁。魯勝利往上頭想了想自己的靠山,又往上頭想了想孫某人的靠山,一種恐怖感y雲般籠罩了她的心。自己的靠山有可能要倒,孫某人的靠山可能要升。這樣一想就知道在賓館里接到的那個神秘電話全部含義了。這樣一想就知道孫某人的「奔馳600」深夜出籠不是偶然的了。後來她感到肩頭有些僵硬,本該披上那件粉紅色的真絲睡衣,但她卻摘了r罩,自然是「獨角獸」牌的,全棉的,裝了具有按摩功能、隆r功能、復雜的電子系統的,盯著那個像毛驢遮眼一樣的玩藝兒,她想起了幾十年前在高密東北鄉流傳著的、關於把無線電發報機裝進茹房里的女特務的故事,荒誕的故事讓她心里泛起一種難以名狀的失望情緒。隨即她又想起了第一個穿著裙子在大街上行走的女人,美貌的俄語教師霍金娜,村里的小流氓們飛跑著到她面前,倦裝跌倒,為得是看看裙子里是否穿著褲衩。慷慨激昂的胡書記說:穿裙子的女人都是破鞋,干那事方便,把裙子往上一掀,雙腿一劈就行了。褪去了r罩它們自然下垂了,畢竟是五十歲了,雖然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綢緞也難留韶華。她從酒櫃里提出一瓶琥珀色的洋酒,開塞倒進高腳玻璃杯里。這一切都亞賽好萊塢豪華片里的貴婦人。應有盡有,要吃什么可以吃到什么,要喝什么可以喝到什么,要穿什么可以穿到什么,這輩子夠本了,她想。她呷了一口酒後,端著杯子視察房間。彩電、錄相機、音響等等都像桌椅板凳一樣不稀罕了。她拉開貼牆站著的樟木大衣櫃,樟木的香氣撲鼻。櫃里懸掛著一套套時裝,哪一件也值頭牛錢,甚至十頭牛錢。如果把這些衣裳換成大米,怕要蓋一個米倉才能盛下,她凄涼地笑了。她呷了一口酒,自語道:「腐敗,太腐敗了。」她拉開抽屜,把那些散亂地扔著的金首飾聚攏在一起,點點數,計有金項鏈185條。金手鏈98條。金耳環87對。金戒指鑲鑽的、嵌寶石的、啥也不鑲不嵌的共有127個。白金戒指19個。金胸花17個。純金紀念幣24枚。勞力士金表7只。其它各式女表一堆。這些東西要是換成豬r能絞出多少r餡呢?她凄涼一笑罷,呷了一口酒,自語道:「腐敗,太腐敗了!」她端著酒杯踱進一個盛雜物的房間,拉開一扇壁櫥的門,成束的人民幣整齊地摞滿了壁櫥的一格,一股令人做嘔的腐臭味兒撲出來。她關上壁櫥,呷了一口酒,自語道:「錢是人世間最臟的東西,怪不得大人物都不摸錢。其實我也可以不摸錢了,十年里,我難道還用錢買過什么東西嗎?沒有,沒有。」她離開了這錢,心情很y郁,對自己很不滿,我干嘛要積攢這些玩藝呢?她想。她厭煩地想起,壁櫥里的人民幣大概有100萬元之多,好像在一樓地下室里的鐵櫃子里還有一部分,那是在銀行當行長時的成績。大概地清點了財產之後,她坐在真皮沙發上連喝了兩杯酒,她感到大腿上滲出一些冷汗,粘得沙發皮面咯咯吱吱響。她想,夠槍斃的資格了。大家都在貪,都心照不宣,最終都要被錢咬死。她預感到自己的惡時辰到了。為了證實猜想,她試著撥了孫某人一個秘密電話,電話嘟了一聲那邊就把話筒提了。她一聲不吭地放下話筒,心里啥都明白了。孫某人沒有睡覺,利用自己去省城開會這幾天,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她想了好久,想起了一個銷毀貸幣的方法。她用塑料口袋把那些錢提到廚房,找到一口高壓鍋,盛了大半鍋水,將鍋放在煤氣灶上,點燃了煤氣。用火燒錢多笨呀,她想,那燃燒紙幣的臭氣能把人活活熏死。她把幾十束人民幣扔進鍋里。鍋里的水快要溢出來了,她蓋上鍋蓋。她想半個小時後這些錢就會變成紙漿,然後就可以通過馬桶,沖到下水道里去。神不知鬼不覺,你們總不能鑽到下水道里取樣化驗吧?你們就算取了樣,又能化驗出來什么呢?她為自己的聰明感到得意。回到客廳里她繼續喝酒,等待著把人民幣煮成稀粥。她突然想起應該給靠山打個電話,但又怕打擾了他的甜夢。正躊躇著,電話響了。她按了一下免提,問誰,靠山關切的聲音便響起來了。靠山說我往省里給你打電話,一直沒人接,我估計你回來了。回來好,回來把家好好拾掇拾掇,萬一來了貴客,不至於丟丑……」魯勝利心里更像明鏡一樣了。她把那瓶酒喝光了。她站起來想去看看人民幣粥時,感到雙腿有些發軟,好像踩著棉花團一樣。她還沒飄到廚房門口就聽到一聲爆響,震得玻璃窗直嗡嗡。她推開廚房門,看到高壓鍋爆炸了,鍋體像砸癟的銅盔,墊圈像一節彎曲的黑腸子。雪白的瓷磚地面和貼壁上,濺滿了糊狀物,糊狀物腥臭撲臭,顏色紫紅,像一攤攤剛從癤子里擠出來的膿血。她感到惡心極了,急忙捏住喉嚨,退回到客廳里。她聽到身後有人說,魯市長,你醉了!她說,誰說我醉了……我沒醉……我是海量……我有遺傳……我外婆能喝一壇子二鍋頭哩……我那些姨也個個能喝……不信我喝給你看……她晃盪到酒櫃前,拿起一瓶酒,說,馬糧表哥,在這里沒有他娘的什么市長,只有女人……咱兩個沒有血緣……來吧,干個熱火朝天……闖進來……誰敢?讓那些婊子養的進來試試……我通通捏死他們……馬糧哥馬糧哥你他媽的真是人四兩d半斤……今晚咱彩排……金瓶梅……你是西門慶……我就是你的潘金蓮……李瓶兒……春梅……來旺媳婦……多姑娘子……魯勝利斷斷續續地說著,將那瓶名貴洋酒往嘴里倒,瓶子里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美麗的酒漿淋漓著,少量落進她大張開的嬌媚的嘴,大量的澆在她的下巴上,沿著脖子,流向胸脯,使那兩只醉醺醺的乃子上,掛上了一層金色的薄殼……魯勝利宴罷司馬糧,隨他乘電梯上了桂花大廈十六層,進入了他包租的總統套房。這是桂花大廈建成後第一次有客包租總統套房。一進屋,司馬糧便把魯勝利抱住了。起初,魯勝利很認真地掙扎著,甚至滿臉怒容,但待到司馬糧捏住了她的茹頭,又對著她的耳朵低聲咕噥了幾句下流話,她便像中了槍彈的大象一樣,渾身抽搐著跌倒了。&nbsp&nbsp書包網txt小說上傳分享

補七

在沼澤地邊緣一塊潮濕的草地上,上官金童草草地掩埋了母親的遺體。他跪在幾個前來幫忙的老鄉親面前,磕頭謝恩,歪頭張大叔架著他的胳膊把他扶起來,連聲道:「免禮吧,免禮吧!」王干巴大哥和李大官他們也抱拳做揖道:「免了,免了。」幾個老鄉親面容凄凄地看著他,好像在期待著什么。金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白,從衣袋里摸出幾十元錢,遞給歪頭張,道:「大叔,這幾個錢,太少了,拿不出手,給鄉親們裝幾壺酒吧。」歪頭張把金童的手指推攏,道:「老侄子,咱們還用不著這一套。」金童喃喃道:「現在都興這個。」歪頭張道:「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鄰,誰家死了人也不能自家扛出去。」吳法仁囔著鼻子道:「往後吶,只能是自家死人自家扛啦!」他憂慮地望望北邊那噴雲吐霧的大欄市的猖狂市區,說,「用不了十年,就誰也不認識誰啦。」上官金童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剝開封紙,分給老鄉親們。他們都尖著手指,客氣地接了,然後腦袋相抵,借火吸著,噴吐著煙霧,收拾起家什,准備走了。歪頭張說:「金童大賢侄,老嬸九五而終,是難得的高壽了。人死如燈滅,氣化春風r做泥,皇帝老子也得走這一步,您就節哀吧!」上官金童連連點點稱是。「跟我們一起走?」歪頭張問。上官金童答道:「叔叔,大哥們,讓你們吃累了。你們先回吧,我陪著俺娘再坐會。」幾個老鄉親嘆息著,肩起杴钁和扁擔,走了。走出十幾步光景,歪頭張又回頭道:「想開點,大侄子,權當老嬸子坐化成佛了吧!」上官金童嗓子發哽,雙眼熱辣辣地望著歪頭張古老渾朴的臉,用力地點著頭。鄉親們議論著栽培蔬菜的塑料大棚,痛罵著腐敗的干部和橫征暴斂,笑談著九層單元樓房里壘著的土坑,嘆息著年輕一代的古怪行為……他們漸漸走遠,響亮的話語突然消逝了,傳來了沉重而有節奏的空咚聲,那是修橋隊在蛟龍河里打樁。四顧遠望,上官金童心中悵然,不知何去何從。他看到張牙舞爪的大欄市正像個惡性腫瘤一樣迅速擴張著,一棟棟霸道蠻橫的建築物瘋狂地吞噬著村庄和耕地。母親寄居過數十年的塔前草屋已在驚交加中自行倒塌,那座七層寶塔也搖搖欲墜。太陽出出來,喧鬧的市聲像潮水般追逐著涌過來。沼澤地霧氣蒙蒙,沼澤地西側的槐樹林里一片鳥聲,槐花的香氣彤雲般往四處膨脹。他圍著新堆起的、散發著泥土腥味的母親的墳頭麻木地轉了幾圈,然後跪下,又虔誠地給母親磕起頭來。他心里默念著:「娘啊娘,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可把您害苦了。這下好了,娘,您死了,成佛了,成仙了,到天堂里享福了,再也不用受兒子拖累了。兒也老了,這輩子也快窩囊到頭了。兒要把風燭殘年獻給上帝,我那同父異母的哥哥已在教堂里給我謀了個差事,他讓我負責清掃衛生,看守門戶,定期挖露天廁所,把那些穢物擔到老百姓的菜地里。娘,這是我最好的歸宿,這也是您老人家企盼著的吧?……想著想著,教徒們頌揚苦難的悲憫歌聲便在他耳邊轟想起了:主啊,我們的在天之父,我們沐浴著您的光榮,您的血澆灌著玫瑰和薔薇,讓我們呼吸著神的馨香,我們的罪被洗了,我們心安寧……阿門!阿門……他把因被聖靈感動而充血發燙的臉,埋伏在母親墳頭的濕土上,他嗅到了血的氣味,汗的氣味。他感到涼爽的晨風輕拂著自己的頭顱,恍惚中母親又坐在了自己的身邊,晨風就是她的剛在冷水中洗過的手。他感到不是母親躺在墓x里,而是自己躺在墓x里。是母親將一把把的濕土撒在自己的臉上,濕土里混合著母親的淚珠。因為巨大的幸福他呼嚕呼嚕地哭起來。「哎!哎!起來!」腦後幾聲厲喝,他感到先是腳後跟被踢了幾下,隨即p股上又挨了一下重踹。倉惶爬真情煌他感到受潮的關節巴格巴格地響著,胸膛宛若針扎般疼痛,艷陽已經高照,天地一片燦爛,一個灰色的、耀眼的大影子在他面前晃動著。他用骯臟的手背揉著昏花的眼,漸漸看清,眼前立著一個身著銀灰色制服、頭戴明蓋大檐帽、滿臉嚴肅、小胡子凶殘j詐的人。那人板著臉,y森森地問:「誰讓你在這埋死人的?」上官金童突感一陣刺癢,渾身緊張,手足無所措,冷汗流出的同時,他感到溫熱的ny也撒在了褲襠里。他知道自己還有能力控制小便,但他不控制,好像是要成心n在褲襠里博得面前這位公家人同情似的。公家人並不同情他,眼睛里全是居高臨下的鄙夷之色,那些釘在帽檐上、胸脯上的鐵標識寒光閃閃、咄咄人。他毫不客氣地命令上官金童:「立即把死屍扒出來,送到火葬場火葬!」上官金童道:「領導,這里是塊廢地,您就高抬貴手吧……」公家人好像狗咬了一口似的,猛地跳起來,厲聲道:「你敢再說一遍?!廢地?誰告訴你這是廢地?即便是廢地,也是國家的神聖領土,豈容你隨便亂埋?」上官金童哭咧咧地說:「領導,行行好吧,俺娘九十多歲的人啦,好不容易才入了土,您開恩,不要折騰她了……」公家人益發惱怒了,斬釘截鐵地說:「少廢話吧,快挖出來。」上官金童道:「俺把墳頭平攤了還不行嗎?平攤了就不占國家的地皮了。」公家人厭煩地道:「你這個人是怎么回事?是真胡塗還是裝胡塗?死人火葬,這是法規。」上官金童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哀求著:「領導啊,政府啊,開恩饒了俺吧,五黃六月,大熱的天,再扒出來就爛了,俺經不起折騰了呀……」公家人惱怒地說:「哭也沒用,嚎也沒用,這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上官金童突發靈感,從口袋里摸出那幾十元被歪頭張大叔拒絕接受的人民幣,雙手捧著,遞到公家人面前,哭求道:「領導,拿去買壺燒酒喝吧,俺是個窮愁潦倒的孤單人,找個幫忙的不容易,俺身上就這幾個錢了,連火葬費也不夠了,去了也是耗費國家的電,污染政府的空氣,您就開恩讓俺娘在這兒爛了吧……政府,開恩吧……」公家人冷眼打量了一下那幾張皺巴巴、臟乎乎的鈔票,怒吼道:「您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這是行賄,是腐蝕拉攏國家干部,這是犯罪!靠這幾張臟票子你就想讓我放棄原則?做夢!」公家人跺了一下腳,用法律一樣庄嚴的口吻說:「天黑之前,必須把屍體扒出來,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公家人氣昂昂走了。來時他仿佛從天而降,去時仿佛他入地有門。上官金童被這巨大的困難壓倒了,他坐在新墳前,雙手抱著頭,低聲哭泣著。政府,政府――這里人習慣把政府工作人員和所有的拿工資吃國庫糧的人尊稱政府,幾十年如一日――您這不是為難我嗎?即便我把母親燒了,那骨灰不還是要埋到地下嗎?這地方遠離市區,不長庄稼,埋上個死人,幾年後不就變成泥土了嗎?你讓我扒出來,扒出來怎么辦?我一個人,背不動,拉沒車,燒了也沒錢付火葬費,更沒錢買骨灰盒,為找幾個老鄉親幫忙,我跑細了兩條腿,政府,您難道不知道,現在不是從前了,現在的人沒錢不辦事,不像從前那么義氣了,雖說歪頭張大叔沒要我的錢,但埋屍人家不要錢,起屍就要錢了,即便人家還不要錢,欠下這么多人情讓我怎么還?政府啊好政府,您替我想想吧……他絮絮叨叨地哭訴著,仿佛那嚴肅的公家人還在眼前。一輛銀灰色日本產吉普車從狹窄的土路上顛顛簸簸地開過來了,車後拖著一溜煙塵。上官金童吃了一驚,以為這車是來抓自己的。起初他確實嚇得要死,但隨著那富貴鐵獸的近,他的心反而坦然了。我已經蹲了八年勞改勞場,再蹲八年又有何妨,那兒干活有人叫,吃飯有人做,只要賣力干活,就會平平安安,對於我上官金童這樣的人,那里也許真是天堂了。最要緊的是,抓走我之後,他們花一萬元錢,怕也難雇著願意扒墳掘墓的人。這樣母親就可免受折騰,就算占住了高密東北鄉一塊地,就算安息了。我害了母親一輩子,最後能用喪夫自由換取母親的安寧,也算值了,也算我這不孝的兒子盡了一次孝,也算我這不爭氣的兒子爭了一口氣。想到此他簡直就是陶醉在幸福里了,擦干淚水他站起來,臉上皺紋舒展,肩頭輕松,如釋重負。他雙手平伸胸前,等待著涼森森的手銬。但十分遺憾,吉普車搖晃著從他面前駛過,鍍著水銀的車窗玻璃賊光刺目,根本看不到車里的風景。到距離新墳約一百米的地方,吉普車停了。車門兩面張開,鑽出了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體積龐大,身穿藍白交叉的休閑獵裝,一個身體苗條,胳膊彎上胯著一支雙筒獵槍,手脖子上懸著一個小皮包,小皮包里裝著「大哥大」,上官金童在「東方鳥類中心」交紅運時,手脖上也懸掛這玩意,所以他曉得。在兩個男人中間,還有一個身穿深紅色裙子的女人。遠遠地看不清她的眉眼,但從閃爍著瓷光的耀眼肌膚上,他知道這是個美女。他們一行三人沿著沼澤地邊緣上潮濕的小徑,慢吞吞地移動過來。女人嘰嘰喳喳地吆喝著什么,嘰喳聲中還夾著格格的笑聲。龐大男人偶爾咳嗽一聲,底氣充足,鏗鏗鏘鏘,有銅聲鐵氣。瘦男人尾隨在那對男女身後,畢恭畢敬,一看就知道是個秘書。忽然間,龐大男人往後一伸手,秘書迅速把獵槍遞上。龐大男人接過槍,連准都不瞄,托平就放,叭叭兩聲響,清脆欲滴,震耳欲聾。放眼往沼澤地望去,一群天鵝吃力地掙扎著起了飛,有兩只中彈的,一只浮在淺水中,死定了,還有一只在亂草里撲棱著翅膀掙扎,翅膀拖泥帶水,脖子上沾滿鮮血,彎曲著搖擺著,宛如舞蹈中有彩蛇。那個紅衣女人拍著巴掌歡呼:「打中了!打中了!馬副市長,您真是神槍手!」從她的聳動著的上,上官金童知道這打扮妖冶的婦人已頗不年輕,但她拍手雀躍的動作卻像對天真的中學小女生的拙劣模仿,這令上官金童心中頗為反感。這家伙也是個不可救葯的貨色,差不多死到臨頭了,還產生這種休閑的情緒。紅裙女人好像故意要跟上官金童賭氣似的,掄起兩根l露的白胳膊,夾住了馬副市長的粗短脖頸,然後像j啄食一樣,跳一下,在他的腦門上啄了一口。秘書脫下皮鞋,挽起褲腿,堂著一汪汪的淺水,去把那兩只中彈的天鵝撿出來。撿那只沒死利索的天鵝時,秘書差點陷入淤泥沒頂的深潭,嚇得馬副市長頓腳大叫:「小何,小心!」秘書把死利索的天鵝和沒死利索的天鵝放在綠草地上,紅衣女人彎下腰,伸出食指撥弄著鳥毛,她驚詫地大叫道:「哎喲!天鵝身上還有虱子呢!」獵手們繼續前行,從上官金童面前經過。馬副市長和秘書側目對著沼澤地,搜索著獵物,根本沒把新墳前的人放在眼里,反倒是那紅衣女人,很認真地盯了上官金童幾眼。上官金童嗅著女人身上散發出的濃郁的名貴香水氣味,並條分縷析地辨別出了混雜在香水味里的狐臭氣。這女人身材的確很好,雙腿修長,細頸高挑,但胸前的茹房已經松馳下垂,盡管有「獨角獸」托著,但假的就是假的,行家眼里不攙沙子。揮手之間,上官金童還發現這個女人腋窩里叢生著火紅色硬毛,狐臭的氣味就從那里放出來。他們過去了。上官金童明白了這些人根本不是為已而來,心情頗有些矛盾,可謂半憂半喜。獵人與鳥,勾起了他一些回憶,自然是與鳥兒韓有關。鳥兒韓其實是個懂鳥語的怪才,要不他憑什么能在荒山野嶺里生活十五年呢。他一定能與鳥兒對話,交流思想,對著日本鳥兒訴說他的思鄉之苦,也許有許多鳥兒遠涉重洋來到高密東北鄉向我們報信,只是我們聽不懂鳥語罷了。平!平!又是兩聲槍響,獵人擊斃了一只水鴨子,那可憐的鳥兒是飛起數米高時中彈的,鉛丸把它的身體打碎了,綠色的羽毛在沼澤地翻飛,它跌落在水汪里,像塊垂直下落的石頭。秘書扔下手提的皮鞋,往上擼擼褲腿,又要下去撿鳥。馬副市長說:「小何,算了吧,一只小家伙,不值得。」紅衣女人嬌滴滴地說:「不,我要那鴨上的翠綠羽毛。」小何說:「不要緊的,我去撿。」小伙子很踴躍地跳下去,噗噗哧哧地踩著爛泥往前走,淤泥陷到他的膝蓋處,他走得有點吃力。接近死鴨子時,淤泥分明深了,直陷到了他的大腿根。馬副市長喊道:「小何,回來吧!」但為時已晚,淤泥里噗噗地冒出有硫磺味的氣泡,好像不是小何的身體下陷而是淤泥在上升。小伙子掉回頭,喊叫了一句什么,上官金童沒聽清楚,但小伙子慘白的臉上那驚恐的表情卻牢牢地印在他的腦子里。傍晚時分,營救落泥秘書的人群無奈地散去了。只余下一個蒼老的婦人坐在沼澤地外嘶啞地哭泣著。幾個灰溜溜的人疲乏地勸著她,動手拉她,但老婦人掙扎著不走,並且一次次地往兒子陷沒的地方沖刺,每次都被身邊的人拉住。後來,那幾個人強硬地架著她的胳膊把她拖走,她的腳尖在草地上劃出了兩道灰白的痕跡。沼澤地邊恢復了安靜,上官金童的面前是一片被汽車輪胎、拖拉機履帶壓爛了的草地,人腳留下的痕跡更是密密麻麻,傍晚的空氣里混合著人味、車味和青草汁y的味道。他們折騰了半天也沒能把小伙子從淤泥中救出來。他們用鋼絲繩拴著幾個武警戰士的腰把他們放到泥潭里去,那幾個戰士臉都憋青了也沒試著泥潭的底。秘書變成了泥鰍,不知鑽到什么地方去了。這一天,上官金童一直坐在母親的墳前,沒人與他說話,更沒人盤問他墳中埋著何人。青年秘書的滅頂給了他一個啟示:如果那嚴肅的公家人再來我挖掘墳墓,那我就挖吧,挖出來,我背著,我背母親的屍首憋足勁往前沖出幾十步,我就與母親一起沉入泥潭了。我至死也不會松手,兩個人的重量加在一起,沉的會更快更深。暮色愈加濃重,沼澤地里的鳥兒已經棲落在亂草中准備過夜了。間或有幾只鳥兒驚叫著躥飛起來,好像被蛇咬了一口。西行列車披著晚霞空咚空咚地開過去了。沼澤地中心無人能進去的地方,那種紫紅色的毒氣漸漸地綻開了花朵,陣陣晚風送來了沼澤地深處的氣息。都這時候了,嚴肅的公家人還沒來,那么他是不會來了。你來了我也不怕你了,他想。那么個活蹦亂跳、前程遠大的小伙子,幾分鍾內便被淤泥吞噬,連屍首都找不到,我一個年近花甲的廢人,還有什么好怕呢?徹底消除精神負擔後,他感到腸胃絞痛,知道是餓的。母親去世後他就沒正經吃過一頓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應該進城去找點吃的,到那條著名的小吃街上去,總能撿到點吃的,那里,吃新鮮的紅男綠女們喜歡拋棄食物,撿來吃,一是清理了環境,二是維持了生命,三是減少了浪費。人要活下去其實也不難。他想走,但雙腿如鐵拖不動。他看到在母親墳墓後邊沒人腳踐踏的地方,有很多蒼白的花朵,只有中間的一朵,顯出黯淡的紅色。花朵們散發著甜味。他往前爬行了幾步,伸手先揪下了那朵花,稍加欣賞便塞到嘴里去。花瓣很脆,宛如生蝦r,咀嚼幾下便滿嘴血腥味。花朵為什么會有血腥味呢?因為大地浸透了人類的鮮血。在這個星月璀燦的夜晚里,上官金童嘴里塞滿花朵,仰面朝天躺在母親的墳墓前,回憶了很多很多的往事,都是一些閃爍的碎片。後來,回憶中斷了,他的眼前飄來飄去著一個個茹房。他一生中見過的各種類型的茹房,長的,圓的,高聳的,扁平的,黑的,白的,粗糙的,光滑的。這些寶貝,這些精靈在他的面上表演著特技飛行和神奇舞蹈,它們像鳥、像花、像球狀閃電。姿態美極了。味道好極了。天上有寶,日月星辰;人間有寶,豐r豐臀。他放棄了試圖捕捉它們的努力,根本不可能捉住它們,何必枉費力氣。他只是幸福地注視著它們。後來在他的頭上,那些飛r漸漸聚合在一起,膨脹成一只巨大的茹房,膨脹膨脹不休止地膨脹,矗立在天地間成為世界第一高峰,茹頭上掛著皚皚白雪,太陽和月亮圍繞著它團團旋轉,宛若兩只明亮的小甲蟲。1995年4月13日初稿於高密1995年7月17日二稿於北京1995年9月15日三稿於北京2001年7月18日修訂於北京&nbsp&nbsp書包網txt小說上傳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