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明白,他的意思是,聽劍風步風,藍思追出劍快而凌厲,失之端凝,不夠沉穩。並非威力不強,但與姑蘇藍氏劍法宗旨不符。若是氣神不能統一,或路子駁雜,修習到高層時,恐有分歧,將難以進。
他道:「已經不錯了。思追還小,出手控不住。長大點,多跟人對對就知道了。」
藍忘機搖了搖頭,又聽了少頃,忽然望向魏無羨。
魏無羨亦略是訝異。他也聽出來了,剛才,藍思追有幾劍,不是姑蘇藍氏的劍法,而是雲夢江氏的劍法。
可他並沒教過姑蘇藍氏的小輩這個,推測道:「思追他們經常和金凌結伴出門夜獵,估計是過招的時候無意間記住了。」
藍忘機道:「不妥。」
魏無羨道:「那你回去要罰他么?」
藍忘機道:「罰。」
秦公子道:「你們在說什么?」
魏無羨把地上的梨子撿起重新放到他手邊,道:「沒什么。你吃點東西壓壓驚,不要這么緊張。」隨即對藍忘機笑道,「不過,含光君,你好厲害啊。我聽得出來是雲夢的劍法也就罷了,你怎么也聽得出來?」
似乎卡了一下,藍忘機才道:「與你交手數次,記住了罷了。」
魏無羨道:「所以才說你厲害啊,我用雲夢江氏的劍法跟你交手,總共也就十幾年前那幾次吧,這你也能記住,一聽就聽出來了,還不厲害嗎?」
他邊說邊把燭火往藍忘機那邊推去,想看他耳垂紅了沒有,藍忘機卻識破了他的險惡用心,五指牢牢覆上魏無羨握著燭台的那只手,給他推了回去。燭光一來一回中,搖搖若醉,映出了魏無羨一雙笑意盈盈的眼,彎彎上翹的嘴角,看得藍忘機喉結微動。
正在這時,兩人俱是一怔,魏無羨「咦」了一聲。秦公子如臨大敵:「怎么了?這蠟燭有什么問題?」
無語片刻,魏無羨道:「沒有,這蠟燭很不錯。再亮點兒就更好了。」
他對藍忘機道:「這幾劍思追使得倒是最漂亮。但聽起來不像是你家的劍法,也不是我家的。」
須臾,藍忘機凝眉道:「也許,是溫氏的。」
魏無羨了然,道:「多半是溫寧教他的。也好。」
說話間,屋外陣陣巨響不斷,哐當哐當,動靜越來越大,秦公子的臉也越來越青。魏無羨也覺得有點不像話了,沖外邊道:「思追,我們里邊都說了十多句話了,你就是拆房子,現在也該拆完了啊?」
藍思追在外邊應道:「魏前輩,這凶屍閃得極快,而且,一直在躲我!」
魏無羨道:「它怕你嗎?」
藍思追道:「不怕,它能打,但是好像不想跟我打!」
魏無羨奇道:「它不想傷不相干的人?」
他對藍忘機道:「這倒有趣,我很久沒見到這么講道理的凶屍了。」
秦公子則焦躁道:「他行不行,怎么還拿不下來?」
魏無羨尚未開口,藍思追又道:「含光君、魏前輩,這凶屍左手成爪,可右手成拳,好像手里抓著什么東西!」
聞言,屋內魏無羨與藍忘機交換了一眼。魏無羨微一點頭,藍忘機道:「思追劍。」
藍思追愕然道:「含光君?它手中那東西我還沒……」
魏無羨起了身,道:「沒事!劍吧,不必再打了。」
秦公子道:「不必再打?」
門外,藍思追道:「是!」果然「錚」地劍,縱身躍開。門內,秦公子道:「這算是怎么回事?那東西還在外面沒走啊!」
魏無羨起身道:「不必再打,是因為事情解決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後一步。」
秦公子道:「哪一步?」
魏無羨一腳踹開了門,道:「我這一步!」
兩扇木門「砰」地彈開,一道黑的身影僵立在門前,披頭散發,面容污垢,只有一對眼白上翻的白瞳異常猙獰。
一見這張臉,秦公子臉色大變,一邊拔劍一邊疾退,那凶屍卻一道黑風般刮了進來,左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藍思追從門外邁進,見此情形一驚,正欲救人,卻被魏無羨攔下。藍思追心想這秦公子雖然個性強硬不討喜,但絕對罪不至死,二位前輩必不至於袖手旁觀這凶屍弄死他,略略定神。
只見那死去的家仆五指猶如鐵箍,秦公子被他掐得面色紫漲,青筋暴起,一把劍早不知在這凶屍身上捅了多少個窟窿,卻猶如捅在一張白紙似的毫無反應。
那凶屍緩緩揚起右拳,朝秦公子臉上挪去,仿佛要一拳把他砸個五繽紛、腦漿迸裂。屋內另外三人都緊緊盯著這一幕,藍思追更是已快壓不住握劍的手了。
就在他以為秦公子下一刻便要爆頭而亡時,卻見那凶屍右手五指一松,指縫間滑出一樣扁圓事物。
這事物尾端以黑線相連,這凶屍把它往秦公子脖子上套去。
秦公子:「……」
藍思追:「……」
套了三次,才勉強套上了秦公子的腦袋。這一段艱難的動作,過分笨拙和僵硬,實在是……很難讓人生出威脅感。
見它並不動殺手,也不像是要用這條細線勒死秦公子,兩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誰知,這口氣還沒松到底,那凶屍又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拳,又重又狠,打得秦公子大叫一聲,口鼻鮮血橫流,倒地昏死過去。
那凶屍打完了人,轉了個身,似乎這就要走。藍思追正看得瞠目結舌,見狀又把手放在劍柄上,但總覺得這情形莫名滑稽,太認真似乎更滑稽,竟是不知該不該出手。魏無羨卻已是笑了個半死,對藍思追擺手道:「別管了,隨它去吧。」
那凶屍轉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便拖著一條斷腿,一拐一瘸,蹦蹦跳跳地,出門去了。
望著它逃之夭夭的背影,藍思追呆了一會兒,才道:「魏前輩,這……就這么放了它走,沒問題嗎?」
藍忘機俯身查看了下被打得滿臉鮮血的秦公子,道:「沒有。」
藍思追目光轉回秦公子身上,這才有心思去細看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樣東西,竟是一枚玉佩。
系著玉佩的紅繩似乎在土里翻滾多年,骯臟極了,所以看起來是黑的,玉色卻還是潤白的。
「這是……」
魏無羨道:「物歸原主了。」
在藍忘機確定秦公子只是昏迷不醒,沒有性命之憂後,兩人便帶著藍思追離開了秦府。
臨走前,魏無羨貼心地幫秦公子把三道門都關上了。
藍思追道:「不容易呢。」
魏無羨翻身上了小蘋果,道:「什么?你說秦公子嗎?給那凶屍打一拳就徹底了結這樁了,很容易了好嗎!」
藍思追道:「我不是說秦公子,我是說那凶屍。過往我看卷宗記載的厲鬼凶屍報怨,不少都是因斗米之仇生前結怨,死後索人性命,並且作祟時狀如瘋狂。這凶屍卻……」
站在被抓痕撓得不成樣子的大門前,藍思追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還是有點覺得不可思議,道:「屍變後的兩年里都在山里找一塊生前弄丟的玉佩。我第一次見到凶屍屍變不是為殺人報仇,而是為了做這種事。」
魏無羨又摸出個蘋果,道:「所以我才說,我很多年沒見到這么講道理的邪祟了。要是換個稍微記仇點的,輕的切了秦公子一條腿,重的殺他個滿門雞犬不留都不稀奇。」
藍思追想了想,道:「前輩,思追仍是有疑未解。它的腿,到底是不是秦公子打斷的?是因為這樣才會失足摔死嗎?」
魏無羨道:「不管是不是,反正它自己沒把這筆賬算在秦公子頭上就是了。」
藍思追道:「嗯,那,它當真打一拳就心滿意足了嗎?」
藍忘機道:「看樣子,是。」
魏無羨「咔嚓」一聲響亮地啃了一口蘋果,道:「是吧。所謂人爭一口氣,死而不安也是因為那一口氣堵在胸口。他把水果砸了,玉佩還了,人也打了,那口氣出了,就不堵了。」
藍思追道:「要是每個邪祟都這么講道理,那便好了。」
聞言,魏無羨笑道:「你這孩子說什么傻話。就算是人,一旦怨恨起來都是不講道理的,你還指望邪祟跟你講道理么?要知道,這世上可是誰都覺得自己很委屈的。」
藍忘機了小蘋果的韁繩,淡聲道:「運氣很好。」
魏無羨贊同:「那的確是。這位秦公子實在是運氣很好。」
憋了半天,藍思追還是沒憋住,誠懇地道:「不過我,總覺得,一拳是不是有點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是被那凶屍一拳打得還沒緩過勁兒來,抑或是對魏無羨徹底絕望了,之後幾天里,秦公子都再沒找上門來。
不過,七日後,城中卻有關於他的消息傳到了這邊。
聽說一日清晨,忽然在大路邊發現了一具身穿破爛壽衣的青年屍身,腐爛了一半,臭不可聞。正在大家商量著是不是用張席子卷了到哪里挖個坑埋了時,這位秦公子大發善心出錢幫忙斂了屍骨,規規矩矩地葬了,一時之間人人交口稱贊。
待藍忘機和魏無羨離開該城時,路過秦府,秦府早換上了兩扇烏亮氣派的新大門,人進人出,一掃前日的烏煙瘴氣、門庭冷落,又是一派得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