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地獄、天使(1 / 2)

步步生蓮 月關 5078 字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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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浩曾經試過兩頓不吃飯是什么滋味,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雖然有點餓。但他以前從未試過三頓不吃飯是什么感覺,而現在,整整三天時間,每頓飯都只是和范老四、劉世軒三人共喝一頭盔稀粥,胃里始終不曾被食物添滿過,他感覺自己的眼睛都綠了。

飢餓還只是其一,枯燥的、一望無際的荒原給人的精神折磨更加叫人無法忍受。三天來,不管他走出多少里路,縱目望去,所見到的情景與他剛剛踏進這片不毛之地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以致叫人有種很沮喪的感覺:似乎這三天來,根本就不曾走出多遠的路。

楊浩記得前世的時候,曾經看到雜志上提過一種最殘酷的施刑方法,那種方法既不是老虎凳辣椒水,也不是燒紅的鐵釺,蘸水的皮鞭,而是一間保持絕對安靜的房子,把人丟在這樣的房間里不聞不問,不出幾日,這個人就會精神崩潰,面對詢問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可以保留。

楊浩一直不能理解那種折磨到底有什么可怕,現在他隱約有些明白了,這種一成不變的荒漠景像,與那絕對沒有半點聲音的禁閉室有什么區別?它們都能把人的意志徹底摧毀,叫人有種寧肯放棄一切躺在那兒等死的沖動。

他們現在走的是一個「匚」字形,他們繞了一個大圈,現在要回到起點方向,然後繼續往西南走,光是走這種冤枉路,就夠叫人沮喪的了。還有飢餓、絕望,天空中一顆炎炎的烈日。見鬼了,不但四周的景像似乎總是一成不變的,那顆熾烈的太陽似乎也總是懸掛在同一個位置,炙烤著他們身上的每一滴水分。

盡管他們離開森林的時候已經把所有盛水的器具都裝滿了,並且再三告誡百姓要節約用水,但是很多百姓根本不懂事情的嚴重性,才三天的功夫,許多人身上已經沒有半滴水。除了少數有遠行經驗的人忍著飢渴攢下了一些飲水,其他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等著軍人每日給他分發一點活命水。天氣熱,他們噴出的鼻息更熱,喉嚨里好像要著起火來。

三天下來,所有的人都只是木然地看著前方,機械地隨著別人的步伐往前走,有人倒下時,哪怕是他的親人也無力去扶一把。有人趁夜逃走了,但是逃走的人只有死的更快,大隊人馬說不定走到哪兒時,就會看到沙土地上有一具被太陽迅速曬成的干屍,這具已經無法辨清面目的干癟屍體,一天之前還是他們隊伍中的一員。

士兵們現在和普通的百姓沒有什么區別,能扔掉的負重之物已經全都被他們扔掉了,包括甲胄,唯一讓人欣慰的是,他們畢竟是在戰場上打過滾的戰士,他們還能保持建制、聽從命令,這才維持著這支隊伍沒有全面崩潰。

毒辣的太陽落山了,可徐徐吹來的風還是一片熱浪,人們有氣無力地躺在沙土地上,搖晃著只剩下一滴水的皮囊,卻不舍得舔上一舔,誰知道明天能不能找到水源呢,現在每個人都知道水的珍貴了。

他們走的是一條古河道,泥土下面泛起的鹼性把這里變成了一片不毛之地,鹼性的沙土隨風左右擴散,千百年下來,把這左右原本就不多的草木戈壁都變成了沙土地,連生命力最頑強的野草都沒有幾棵。古河道上,有一些不知多少年前的老樹倒卧在地上,顯示著這里曾經有過的活力。

糧食,是士兵除了刀槍之外唯一沒有拋棄的東西,現在楊浩已經實行了軍事管制,糧食一概由士兵保管,統一取用,每天熬煮出來的稀飯,不管官兵將士還是平民百姓,每人都是一碗,它能勉強吊著人的性命,不會讓人死掉,但是這一碗粥落肚,卻能勾起人更大的飢火,讓人飢餓的想要吃人。

程德玄原本總是帶著一臉陰鷲的笑意,等著看楊浩的笑話,可是現在他連仇恨的力氣都沒有了。隊伍一停下來,他就一頭仆倒在地,喘息著,節省著自己每一分體力。現在連最盼著楊浩失敗的他,都期盼著能早一天走出去。他不怕死,可他沒想到這種折磨竟比死更令人痛苦。

左側一片地域稍低,地上零落地長著一些蘆葦,蘆葦現在也是干的,一點就能著。有些人正在掘著蘆葦,底下的沙土有些濕氣兒,那些蘆葦的根莖說不定還能吃呢。

分散開來覓食歇息的百姓發現了一泡渾濁的泥水,不大的水泡子,兩丈方圓,水本來也不渾濁,被他們合身撲進去一番扭打爭奪,便成了泥湯子。可就是這泥湯子,在他們眼里仍是最珍貴的東西,他們繼續廝打,直到士兵們亮出刀劍干預,這才平息了一場為了活命發生的毆斗。

那泡污水很快就被他們寶貝似的分掉了,剛剛聞訊趕來的其他百姓絕望地癱坐在那兒,一個三旬上下的憨厚漢子陪著最小心的笑臉,向人乞求著哪怕是一滴水,他說他的娃還不到一歲,孩他娘沒了奶水……他吞吞吐吐的還沒說完,那口泥水已經被人喝光了,他只能頹然轉過身,徒勞地走向下一個人。有幾個心有不甘的百姓在那塊濕地上挖掘著,希望能夠找到哪怕一條蚯蚓,其中有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身上穿的皺皺巴巴的袍子是綢料的、還有金錢紋,看來應該是個員外。然而他的錢現在已經支使不動那些以前像狗兒一樣蹲在他腳下聽命的家仆長工了,每個人都在為了一口吃的、一口飲水在掙扎,在死亡的威脅面前,無論高低貴賤,那真的是眾生平等了。

官兵開始分發飲水了,雖然只有一點,真的只有那么一點點,百姓們還是跌跌撞撞的搶過去開始排隊。扶搖子老道領著他那份寶貝水擠出人群,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些半人半鬼的百姓,眼中有些憐憫,可他也無能為力。

他的辟谷功夫,可以百日之內不吃不喝;他內外兼修的一身功夫,金鐵之兵已很難傷到他。可是,他畢竟不是真的神仙,他不能呼風喚雨讓這里降下一片甘霖,他也不懂得五鬼搬運之術,把這些百姓一夜之間搬離絕境。以他近百高齡的身子骨,他在太華山那樣險峻的山路上行走時照樣輕松自若、來去如風,可他在這荒漠上,也不能陸地飛騰,日行百里。

「道士爺爺,我已領了水了。咱們回去吧。」狗兒牽了牽他的衣角,這幾天,她和這個整天喜歡睡覺的老道士這一路上已經成了相依為命的忘年之交。扶搖子從失神中醒來,將自己的那口水倒進了狗兒的破碗里,自嘲地一笑:誰會想得他,他這被太華山附近百姓尊為真人、睡仙人的百歲老道,竟然也有這么凄慘的一天,天威之下,誰堪一擊啊?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楊浩。

楊浩鎖著眉頭,趟著炙熱的沙土一步步走著。他很奇怪自己有這么旺盛的生命力,從不曾吃過這樣苦頭的他,居然還能站著,居然在隊伍停下來之後還能強撐著巡視一番。只因為他的心中一個意念還在支撐,他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倒下,如果他也垮了,這么這幾萬人很有可能一個也走不出去,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這條古河道上。

這個時候,什么安慰、鼓勵的話都是無力的,事實上此時既沒有一個百姓想聽他什么保證,也沒有力氣站出來鬧事,楊浩走關,看到了人群中坐著那個魁梧的老者和他身邊的十幾條大漢,他們也已被折磨的不成樣子,只不過他們畢竟是有著荒漠求生經驗的,雖說在這有如蝗蟲過境的大軍經過之處,以他們的本事也找不到什么獵物,可是在離開森林的時候,他們一定儲備了些什么,現在氣色看著比大多數百姓要好的多。

見楊浩的目光向他望來,李光岑向他苦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楊浩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去。忽然,他看到一個男人趁著夜幕的降臨,拉住一個女子閃進了一條洪水暴發時沖刷出來的溝壑,楊浩一怔,立即抓緊腰刀跟了過去。

他一直擔心會有人因為生的絕望而將人性中卑劣無恥的一面爆發出來,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惡事,可是一直以來,這支隊伍還算平靜,想不到他最擔心的事還是要發生了。這種事一旦發生一件,立即就會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甚至把所有人的變成瘋子,他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他甚至來不及去喚幾名兵士,便急急跟了上去。

奔到那處黃土的深溝,楊浩腳下一滑,和著斜坡上松軟的沙土一起滾了下去,他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土溝里,那個婦人正被推倒在地上,那個男人縱身撲上去,一邊急不可耐地解著衣服,一邊抱住那婦人親吻。

楊浩怒不可遏,沖過去一腳便把那漢子踢開,手中的鋼刀架到他的脖子上,厲聲喝道:「你好大的狗膽,在做甚么?」

那人被楊浩一腳踢翻,躺在沙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看他模樣,三十上下,形容有些猥瑣,不過身材卻還粗壯,他舔了舔嘴唇,嚷道:「你……你干什么,你憑什么壞老子的好事?」

楊浩把刀一壓,喝道:「本官早有命令,膽敢奸淫婦人者,殺!難道你沒有聽到?」

那人嘿嘿地笑起來:「誰奸淫婦人啦?我跟她一個願打,一個願捱,我們不願意就這么死,我們想臨死之前快活快活,干你鳥事?」

「嗯?」楊浩一怔,扭頭看了那婦人一眼,那婦人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雖然一路跋涉滿臉風塵,那身羅裙也滿是泥濘,可是看得出她還頗有幾分姿色,撕開的胸口被她半掩著,隱隱露出圓潤的肩膀和一痕粉膩,身子珠圓玉潤,很有些成熟婦人的味道。

因為楊浩突然闖來,這婦人匆匆坐起,掩著衣襟,垂著頭不敢抬起,臉像一塊紅布似的。那男人滿臉痞氣地躺在地上,從懷中摸出一個水囊來搖晃著,水囊中傳出嘩啦嘩啦的水聲,在這時候,那聲音簡直就是仙樂綸音,可以迷醉人的一切神志。那婦人立即抬起頭來,看著他手中握緊的水囊,舔著皸裂的嘴唇,眼中露出渴望的神情。

「你給我你的身子,我把僅存的這點水都給你,如今這一口水,可是一錠黃金也換不到,這交易天公地道,說起來你還占了大便宜呢。怎么樣?你要就過來。」

那少婦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猶豫著看了楊浩一眼,那漢子吃吃地笑起來:「真他娘的好笑,命都快沒了,你還怕旁人恥笑?你若不要,那我自己喝掉,你可不要後悔。」

男人說著,拔下水囊木塞,做勢要喝,那婦人尖叫一聲道:「我要,把水囊給我,給我!」說完縱身撲了過去,一把搶過了那個水囊。

楊浩怔怔地收回了刀子,無力地拄在地上,那漢子得意地看了他一眼,一翻身便把那少婦掀翻在地,當著楊浩的面,野獸般撕扯起她的衣服來。那婦人趴在地上,已經完全不在乎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被扒光下體,她把那水囊緊緊抱在懷里,緊閉著眼睛,聽憑身上的男人野獸般聳動著。

當那豐滿白潤的臀部從裙下露出來的時候,楊浩便轉過了身,耳聽著身後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他默默地走開了,用刀子一下一下插著斜坡上的泥土,艱難地爬上了土坡,走向自己駐營的地方,始終不曾回頭。

※※※※※※※※※※※※※※※※※※※※※※※※※※※※羅克敵、赫龍城、劉海波等幾員將領正圍坐在那兒商議著什么,一見他來,便紛紛站了起來。羅克敵沙啞著嗓子說道:「楊大人,這片不毛之地咱們誰也不曾來過,還需幾天才能走出去現在也全然不知,如今就算咱們的兵士也……,糧食和水支撐不了幾天了,再這么下去恐怕……」

這條路是他選擇的,盡管也曾有人向他叫罵過當初不如闖向銘固,就算被早已等在那兒的契丹人殺個精光,也算死的痛快,總好過走回頭路,這樣半死不活的受罪,可是這些將領們卻不曾有一個對他有過怨言,楊浩嘴上不說,心中卻是十分感激的。聽了羅克敵的話,他慚愧地嘆了口氣,說道:「這都是我的錯,沒有想到那一路逃命,不止丟光了所有的輜重給養,大家的體力也消耗過甚,已經支撐不住這樣的跋涉,是我……把大家帶上了絕路。」

羅克敵忙道:「大人千萬不要這么說,契丹人已經掌握了我們東遷的意圖,而銘固城外那一片近兩百里的曠野,是他們最好的阻擊地點,他們不在那里布下重兵等著咱們自投羅網才怪。要怪,只怪我們沒有早早聽從大人的勸阻,如果早些南下西向,憑著我們滿載的給養,也不會落得這么狠狽。」

楊浩苦笑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止百姓們已經絕了希望,其實就連我……,唉!」

羅克敵道:「楊大人,末將正與諸位將軍商議,咱們再這么走下去,已是死路一條。我想,咱們是不是應該派人出去,想辦法往回運糧?這樣,咱們這些往外走的人有了盼頭,就能多撐幾天,走的也快些。如果咱們這邊在往外走,外邊同時運糧進來接應,這樣路程和時間節省何止一半,就不定就可以挽救咱們這些人的性命。」

楊浩直勾勾地看著他,一聲不吭。

羅克敵奇怪地道:「楊大人,你怎么了?」

楊浩澀聲道:「派幾個人出去,成。可是你們看看這片不毛之地,可有任何標志和可供辨認的路途?派人出去,他們取了糧,如何與咱們的大隊人馬聯絡?他們真的帶了糧草來,如何知道咱們走到了哪里,與咱們在哪里接應?在這毫無標志的大荒原上,就算他們帶來一萬人,要跟咱們擦肩而過,彼此也發現不了對方啊。」

幾位將軍聽到這里都呆住了,臉上原本溢起的興奮頓時一掃而空,羅克敵也不禁嗒然若喪,如何聯系?如何聯系?他苦澀地一笑,頹然坐倒在地。幾個人或站或坐,石雕木塑似的怔在那兒久久無言。陽光,把他們的身影一點點拖曳起來,拖的長長的……※※※※※※※※※※※※※※※※※※※※※※※※※※夜深了,楊浩枕在沙土上剛剛朦朧睡去,范老四匆匆走了過來,壓低聲音道:「大人,大人,快起來。」

楊浩被弄醒了,他噌地一下坐了起來,吃驚地道:「出了什么事?」

「大人噤聲,」范老四左右看看,緊張地道:「大人,一旁說話。」

楊浩匆匆起身,隨著他走到一邊,問道:「怎么了?」

范老四小聲道:「大人,剛剛死掉一個人。」

這幾天哪天不死幾個人?楊浩都有些麻木了,他愕然道:「死的是誰,咱們軍中的將領?」

范老四搖頭道:「不是,是一個普通的百姓。不過,咱們抓來的那個道士說,這人得了瘟病。大人,卑職瞧著也像,聽他家里人說,今天上午他還好端端的,可下午便病怏怏的了,結果太陽才落山,他就完蛋了。大人,咱們這支隊伍要是再生了瘟病,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屬下沒敢張揚,要不然消息傳開,恐怕咱們的士卒都要逃走一半。」

楊浩心中一緊,忙道:「走,咱們去看看,都有誰知道這信兒。」

范老四邊走邊道:「幸好如今不管有人生病還是死掉,旁人都懶得過問,如今除了我和劉世軒,還有幾名絕對信得過的侍衛親軍,就只有那人的家人和那道士知道,我已經把他們全控制起來了。大人,緊急關頭,不可有婦人之仁,你看咱們要不要把那家人和那道士全都……」

他的手掌狠狠向下一劈,楊浩忽地站住,卻不是看向他,而是看向幾步之外一堆篝火,篝火旁睡著幾個人,還有兩個人坐著,他忽然其中一個身影有些熟悉,不禁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那是個婦人,從楊浩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側臉,這婦人正是傍晚時為了一口水被那無賴拖進土溝中奸淫的婦人。她盤膝坐著,懷中抱著一個孩子,旁邊一個男人跪坐著,他用身子遮擋著水囊,偷偷地給那孩子喝了幾口水,然後趕緊把水囊又藏回懷中,看著兒子唇邊的一點水漬,他憨厚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歡喜:「娘子,多虧了你,要不然兒子就要……,這水從哪兒弄來的,這是咱們的救命水啊。」

那個婦人貼了貼兒子的臉蛋,幽幽地道:「這水……是……是奴家向一個好心人求來的。」

「是誰這么好心啊,為夫給人說盡了好話,都求不來一滴水呢。今兒下午,牛老爺使了兩錠金子,才從別人那兒換來一個水囊底子。娘子,人家這么大的恩情,你該引我去謝謝人家才是。」

「這……唔……」那婦人吱唔著,神情有些慌亂,就在這時,他們忽然注意到悄然站在一旁的楊浩,那男人馬上按緊了藏在胸口的水囊,生怕被他搶去。那婦人忽地認出了楊浩,盡管現在楊浩未著官衣、未佩腰刀,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楊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