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締盟(1 / 2)

步步生蓮 月關 4095 字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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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夜晚。

府谷,孤山,百花塢。

月前,花下,一涼亭,兩杯酒。

只是四樣小菜,一盆濃湯。

杯碟是吳越燕子沖燒制的秘色瓷,酒是味極甘滑的涼州葡萄酒。菜是用小羊羔烤出來的香嫩金黃的炙子骨頭,以黃河大鯉魚為原料削得薄如蟬翼、白似飛雪的生魚片、鮮香可口的三鮮筍、梅子姜,最後是以肥嫩羊肉佐蓮藕、山葯、黃芪、黃酒,文火煮燉至爛而成的一盆八珍湯。

涼亭中據案而坐的是兩個中年男子,皆著舒適松軟的布衣,發系飄帶,悠閑自在。小亭四角高掛燈籠,依稀映著他們的模樣。一個身軀魁梧,縱然坐於石凳之上,也如虎踞龍盤。看他面貌,面如生棗,兩只斜飛入鬢的丹鳳眼,一雙卧蠶眉,一部及胸的長髯,看來恰以關雲長再世。對面一個身形比他稍矮一些,三縷微髯,膚色白皙,好似一個文士,但睥睨之間,神光凜凜,亦有懾人威儀。

這兩個人,一看就是手握重權、平素說一不二的人物,舉止之間才能久而久之熏陶出這樣的威儀。自古民諺:「山東出相,山西出將。」這兩個山西大漢的確一看就是威風凜凜的武將。那面如重棗的中年人便是府州之主折御勛,對面那個白面文士卻是麟州之主楊崇訓。

桌上美食極為可口,可是二人卻幾乎不曾動過幾筷,楊崇訓蹙著眉頭,喚著折御勛的表字道:「世隆啊,官家親伐北漢無功而返,但……他尚未回返汴梁,便開始大賞群臣。這一回我楊家可沒什么力,卻也得了褒獎,哥哥我受封為上柱國,河東節度使,官家這一遭兒,可是來勢不善吶。」

折御勛微微一笑,撫須道:「呵呵,仲聞兄,官家對我折御勛更是大方呢,封了我一個鄭國公,怎么樣,比你這正二品還高著一級呢,你說咱們哥倆兒什么時候走馬上任去啊?」

他比楊崇訓小一歲,所以稱楊崇訓為兄。楊崇訓聽了這話拂然道:「世隆,你這是甚么話,難道我楊崇訓你還信不過,竟跟我打起馬虎眼。咱們兩個一旦離開根基入朝為官,那就是龍困淺水、虎落平陽,一身富貴或無須憂慮,可這祖宗基業就盡落人手,再也休想拿得回來了。我這次來,不就是想跟你商量個法子出來么?」

折御勛雙手一攤,無奈地道:「官家率大軍回師卻不返京,十余萬精兵虎視耽耽地陳於西北,加官晉爵地招呼咱們進京享福,這么大的『誠意』……嘿!若是你我違逆了官家的美意,說不定這官兒沒了,連頭都要沒了,你當官家那支大軍都是吃素的不成?」

楊崇訓眉頭一擰,道:「官家陳兵西北而不東返,明擺著是恐嚇咱們,我不信他敢真的對咱們用兵。」

折御勛瞟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真要撕破臉來對咱們用兵,那也未必就不可能。不過……前提是他得先解決了南邊那幾個大麻煩,這時候嘛,他是不會真的對咱們用兵的。可是……官家下了旨,你說咱們去不去?不去就是抗旨,他忍得下一時之氣,早晚也要對咱們動手,難道咱們還能去投自身難保的北漢,亦或干脆降了契丹人,自立為主,做一個兒皇帝?嘿,我本鮮卑皇室拓跋氏後裔,同屬胡族,投了契丹反受忌憚,契丹最為傾慕中原文化,你楊大將軍是漢人,你大哥又是保的北漢,投靠過去十有**要受重用的……」

楊崇訓「啪」地把桌子一拍,霍然站起,沉聲道:「看來楊某這一遭是來錯了。罷了,我自回麟州去,官家挾泰山之勢而來,我楊崇訓勢單力孤,是絕對敵不過的,便交出麟州去汴梁做個太平官兒吧。只不知我麟州一旦有失,你府州還守不守得住。」

楊崇訓說完抬腿就走,折御勛舉杯自飲,也不理他,直到楊崇訓馬上就要走出花園的月亮門,折御勛才把酒杯一放,高聲喚道:「仲聞兄留步。」

楊崇訓霍然轉身,雙眉一剔道:「怎么,折將軍要綁了楊某去向官家表功嗎?」

折御勛笑容滿面地趕過來,一攬他的肩膀,那副威嚴模樣盪然無存,嘻皮笑臉直似一個無賴:「哈哈,仲聞兄恁大的火氣,莫怪莫怪,我總要知道你的真實想法才好與你坦誠以待么。來來來,坐下坐下,天氣熱,難怪你火氣大,來人吶,給楊將軍呈一杯酸梅湯,要井水里正鎮著的。」

楊崇訓哭笑不得地道:「世隆,你……唉,你這人,從小就是這般狡詐,虧你還是府谷之主,雲中之霸,看你這副怠懶模樣,真是……,算了算了,喝什么酸梅湯,我現在什么都吃不下,你快講,有沒有什么辦法婉拒了官家,又不傷了彼此和氣。」

折御勛把他拉回席旁坐了,痞賴氣一收,正色說道:「仲聞兄即如此坦誠,那世隆便明說了罷。十年前我父投靠大宋,入朝面君時,官家親口承諾,我折家世世代代掌管府谷,自征部曲、自納稅賦。這才不過十年的功夫,家父屍骨未寒,官家言猶在耳,便打起了我府州的主意。嘿!你當我便心甘情願?可是,咱們畢竟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汴梁,咱們不去,可這臉面,也不能撕破了,總得讓朝廷心甘情願地把咱們留下來才成。」

楊崇訓目光一閃,疑道:「世隆,你就不要賣關子了。直說吧,如何讓官家心甘情願地讓咱們留下來?」

折御勛微微一笑,一字字道:「自然是……養、匪、自、重!」

楊崇訓瞠目道:「哪來的匪?那要養多大的匪?」

折御勛翻了個白眼,道:「從小你就比我呆,現在還是比我呆。」

楊崇訓沒好氣地道:「廢話,誰似你折家的人一個比一個奸似鬼,我們老楊家忠厚,哪有那許多乖巧心思,你快說,匪在哪里?」

折御勛笑嘻嘻地往西南方向一指,楊崇訓詫異地道:「黨項人?不對啊……黨項七部作反,夏州李光睿袖手旁觀,是你吃飽了撐的派兵去把他們打散了的,現在剩下那幾條小魚還能折騰得起什么風浪來?」

折御勛莞爾道:「仲聞兄,咱們來看看西北的形勢,咱們北面、東北面,是北漢、契丹,南面、東南面是大宋,西面、西南面是定難軍節度使李光睿。李光睿表面上雖也臣服於宋,其實比你我更加舛傲不馴,而他的勢力在你我他三者之中也是最大的,如果朝廷繳了咱們的兵權,那官家的虎威就直接俯壓到李光睿的頭上了,你想……他還會不會活得像如今這么逍遙自在?」

楊崇訓訝然道:「難道你想……與李光睿聯手同盟?」

夏州定難軍與府谷的永安軍為了爭奪地盤,多少年來一直征戰不休,自降了大宋之後,表面上都是一殿之臣,倒不好堂而皇之地打仗了,可是故意慫恿族人、部曲彼此爭斗廝殺卻也是常有的事,若說他們一狼一豹能成為盟友,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

折御勛曬笑道:「聯手不假,同盟卻未必。李光睿也擔心趙匡胤的虎尾掃到他的屁股上,有咱們在這兒守著,雖著彼此看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動不動還要掐上一架,總比趙老大看著順眼不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他也是願意把咱們留在這兒的,那他自然就要配合一下咱們。我已著人隱瞞身份,資助黨項七部一些兵甲武器錢米柴糧,這幾日的功夫,黨項七部就要兵戈再起,那時只要夏州李光睿卧病在床,不能出兵。我折御勛嘛……」

他干笑兩聲道:「職責所在,我折大將軍自然是要出兵的,不過一旦打起仗來,俺老折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萬般無奈之下,就得拖你老哥下水,咱們哥倆兒跟黨項七部打個不亦樂乎,為了朝廷鞠躬盡瘁,你說他趙官家還好意思在這種要命的時候把咱們請去汴梁喝茶?」

楊崇訓一聽大喜,連聲道:「你有這樣好計,怎不早說,害我這般著急,真真不是東西。啊!啊……」他指著折御勛,恍然道:「這可是你們家那個小妖女出的主意?」

折御勛瞪眼道:「這叫甚么話,我堂堂永安軍節度使,麾下十萬大軍,令旗一舉,無數人頭落地,如此威風一方統帥,還想不出這么一個計策?」

楊崇訓訕笑道:「算了吧你,你那妹子不長個兒,光長心眼了,我家那幾個小子跟你家那幾個小子也算精靈古怪,可是哪個不被她這小姑姑指使得團團亂轉,就連咱們倆,這些年吃了她多少虧?你那妹子,哼哼,她……」

「咳咳,打住,打住,其實我那妹妹是聰明,冰雪聰明,懂嗎?」折御勛正氣凜然地糾正。

楊崇訓沒看清他遞過來的眼神,猶自笑道:「是啊,聰明,太聰明啦,比九個狐狸精綁在一塊兒都聰明。也不知道將來哪個大男人敢娶她,這么厲害的女娃兒,誰娶了她還不被她欺負得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哈哈,想像一下將來要娶她的倒霉鬼,我就開心的不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啪!」楊崇訓的肩頭忽地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一個清脆甜美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楊大哥,我大姐是你大嫂,說起來咱們可是實實在在的親戚,你這樣背後說道我一個姑娘人家,萬一這惡名兒傳揚開去,我將來真的嫁不出去了,那可怎生是好?」

楊崇訓機靈一下,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咧了咧嘴,忽地急中生智,向前踉蹌兩步,一把抱住肚子,「哎喲哎喲」地叫道:「這酒喝得太多了,我……我有點內急,我去方便方便,方便方便。」說完頭也不回便遛之大吉。

在他背後,出現一個翠衫少女,瓜子臉、大眼睛,明眸皓齒,嬌艷照人,可不正是折子渝折大姑娘。燈下看美人,愈增三分顏色,此時的折子渝巧笑倩兮,別具一股婉媚味道。

她看了楊崇訓狼狽離去的背影一眼,輕俏地皺了皺鼻子,便在桌旁坐了下來,問道:「大哥,事情已計議妥了?」

折御勛那張威風凜凜的關公臉刷地一變,露出一副諂媚的笑容道:「小妹果然神機妙算,我派人去與那李光睿一說,這狐狸便心領神會了。可那黨項七部鬧歸鬧,卻不能容他們坐大,不然的話,李光睿壓制不住,我這府州境內也得戰火連連,這事兒還得詳細計議一番。對了,這幾日李光睿之子李繼筠就會趕來與我洽談此事,你看,要不要代大哥去與他談談?」

折子渝撇嘴道:「你們男人的事,我才懶得理會。再管下去,我就真的像楊崇訓說的那樣,嫁都嫁不出去啦。」

折御勛搓搓手,陪笑道:「怎么會呢,我的妹子,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還能嫁不出去?你要是看上了哪個,他敢不娶?膽兒肥了他,你告訴大哥,大哥砍他的腦袋。」

折子渝向他扮個鬼臉,跳起來笑道:「任你說的天花亂墜,我也不替你出頭。你自己談去,我聽說華山睡道人到了府谷,如今就在落霞山棲雲觀落腳,明兒我就去棲雲觀叫齋避暑,見見這位活神仙,過個十天半月天氣涼爽些我再回來。」

折御勛埋怨道:「你這丫頭,長了一副聰明心腸,爹爹生前最看重你。如今大哥我獨擋一面,你卻不肯幫大哥做些事。夏州特使你不管,那也不用去山里啊,睡道人的名頭我也聽說過,可你還想跟著他修仙學道不成?我還想讓你去安排朝廷西遷的百姓呢。他們那個欽差大臣,叫什么丁浩的,已率人到了咱府州地界了,好幾萬人吶,要安排妥當實不容易。」

折子渝本已走開了,一聽這話忽地頓住腳步,轉過身來,兩眼發亮地道:「丁浩?你說丁浩?」

折御勛一拍額頭道:「喝多了,不是丁浩,是楊浩。」

折子渝大失所望,擺擺手道:「好啦好啦,管他楊浩還是羊羔,你是府州大將軍,你自己想辦法去,我去山中避暑學道了。」

折子渝說著蹦蹦跳跳地跑開了,折御勛歪著頭,撇著嘴,把及胸的長髯左右一分,那對卧蠶眉跳了跳,丹鳳眼一眯,自言自語地道:「到底是丁浩還是楊浩,噫……真的喝多了,竟然想不起來……」

程世雄返回廣原後,便派人給他送來了軍情奏報,上面提及了他欲簡拔重用的那個丁浩目前情形,也提到了他如今改叫楊浩的事。但是與程世雄的奏報同時到達的就是朝廷升他的官、要他進京「享福」的旨意,折御勛可不知道自家妹子的心事,所以把楊浩當成了一個尋常人物,這時他只顧尋思如何拒絕赴京,哪還會記得那人到底是姓楊還是姓丁。

要不是今天上午李玉昌趕到府州,跟他說起欽差率北漢移民到了他的地界,他都壓根想不起這個人來。折御勛拍拍額頭,不再去想那勞什子羊羔牛號,轉頭對著花叢說道:「我說……那誰……仲聞兄啊,舍妹已經走了,你可以出來啦……」

楊崇訓鬼鬼祟祟地從花叢後邊鑽了出來,心有余悸地道:「親娘唷,咋讓她聽見了,她……她不會把我怎么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