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特區(1 / 2)

步步生蓮 月關 4542 字 2021-01-27

. .

楊浩和李光岑並騎站在山坡上,看著蘇喀一行人沿著連綿的山脈漸漸隱沒,李光岑這才轉向楊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浩兒,為父本想,你能妥善安置了我的族人就心滿意足了。至於黨項七氏,縱然我不肯為他們出頭,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們也會放過蘆嶺河這些沒甚么油水的百姓。想不到你竟肯如此為他們出謀畫策,你……真的有心幫助他們討伐夏州么?」

楊浩靜靜地一笑,反問道:「義父,你是真的甘願放棄奪位之恨、殺妻滅子之仇么?」

李光岑抬起頭來,目光投向了遠方,遠山如浪,綠草如波。風吹來,馬鬃揚,胯下的戰馬輕輕地噴吐著鼻息。他輕輕地拍著馬頸,緩緩說道:「曾經,我日日夜夜都想著要殺進夏州報仇雪恨,要奪回本屬於我的一切,要為妻兒報仇,不知道多少回是喊著殺聲驚醒的……可是,隨著年歲漸老,仇恨真的漸漸淡了,人活著總要向前看,那些事畢竟已是很多年前的舊事,再刺鼻的血腥味兒也已淡了。這么多年來,陪在我身邊的,是我那些忠心耿耿的部屬,老夫垂暮之年、來日無多,何忍讓他們為了我再去枉送性命呢。」

他回首看向楊浩,鄭重地道:「為父是真的願意放棄個人恩怨了,只想你能善待我的族人,讓他們在自己的故鄉家園有一塊棲息之地,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知道,光是這些,也難為了你,要求更多,為父如何啟齒?」

楊浩目光微微一凝:「義父,這里只有你和我兩個人,我想知道,你是真的把我當成了你的義子,還是因為各有所求的一種利益結合,我這么問沒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李光岑呵呵地笑起來:「浩兒,我還以為你會把這個疑問一直藏在心里面,如果是那樣,為父還真的無法向你剖白自己的心意了。不錯,起初,我們談不上父子之情。老夫只是看你自北漢出來,一路所行所言,知道你是一個有擔當、知仁義、可以生死相托的漢子,只要你承認了這層關系,你就一定會把老夫的族人看成你的族人。可是……當你那一聲『義父』叫出口……」

李光岑的笑容變得有些辛酸起來:「聽到你叫出那一聲『義父』,雖然老夫明知你是在敷衍我,可是心里還是歡喜的很,就像我那呀呀學語的孩兒,第一次學會叫我父親,心里說不出的……」

他擦擦眼角,再度望向無際的草原,將馬鞭一指,振聲道:「你不信么?你往前看,草原上天高地闊,草原上的漢子性情最是坦誠直率,艱辛的歲月讓他們愛憎分明,對敵人,他們也許像野獸一般殘忍,對親人,卻有著最熾熱的感情。

你知不知道,草上原的牧人,在草場貧瘠的地方,為了讓牛羊有足夠的草源,是無法整個族群一起遷徙,尋找草場的,他們只能一家一家的獨自在大漠戈壁上尋找草源。一家人,甚至一個人,伴隨著他的,只有大群的牛羊馬兒,一柄腰刀、一根套馬桿和一條牧羊犬。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的頭頂永遠都是看著一模一樣的藍天和白雲,腳下永遠都是似乎毫無變化的戈壁和草原,他們常常半年時光都見不到一個人,他們在沉默中照料牧蓄,防御野狼,他們只能用歌聲與天上的神交談。

孤獨和寂寞,使草原上的漢子擁有著醇濃如酒的感情。如果有一個旅人經過他的帳蓬,他會拿出自己唯一一點可口的食物熱情的款待,如果與一個素不相識的漢子言語投機,哪怕前一刻彼此還素不相識,下一刻他們就可以成為生死之交。」

他忽然大力捶了捶胸,寬闊的胸膛發出「嗵嗵」的響聲,然後亢聲喝了幾句聲調高昂的草原牧歌,頗有些「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味道。然後回首看向楊浩,眼中露出慈祥和親切的味道:「浩兒,老夫這一生都在草原上生活,老夫是草原上長大的漢子。我知道,做為一個中原漢人,你不相信我無緣無故的認了你為義子,無緣無故的就把你當成了我的兒子。那只是因為你不了解草原上男人的情懷,那只是因為你不相信親情和友情其實可以這么簡單。」

楊浩有些錯愕地看著他,他沒有想到,會從李光岑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的確,無論是置身於現代社會,人際關系極其復雜年代的他,還是置身於丁家大院那種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鄉紳豪門小社會,在那種環境下,他是不會這么快相信一個人、接受一個人的,更遑論親情了。

不,也不是,至少對冬兒的愛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是不摻雜質的,也是最易以最快的速度讓人陷入熱戀之中的。但是親情……也可以嗎?也許是,一個初生兒,從不曾與他的父母交流過,但是從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承受了父母雙親全部的愛。然而,像他與李光岑這樣並沒有一絲血緣,李光岑……真的把自己當成了親生兒子一般看待?

楊浩一時有些茫然起來,李光岑恢復了平靜,淡淡一笑道:「浩兒,為父知道,你其實還是有些不太相信,也不會這么快接受我。你相信日久人心,老夫卻相信一見如故。老夫不勉強你,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真心實意地喚我一聲『義父』,那么……老夫就再無遺憾了……」

說完,他打馬一鞭便馳下了山坡。山坡下,木恩等十幾個大漢正靜靜地佇馬等候……※※※※※※※※※※※※※※※※※※※※※※※※這次與野離氏的會面,楊浩已成功地說服了蘇喀,為蘆河嶺的百姓們暫時解決了來自黨項七氏的危機。蘇喀已同意回去後約齊七氏族長,來晉見李光岑大人,同時派遣信使,「再一次」向夏州「臣服」。

草原上的戰爭遠比中原要簡單的多,這倒並非因為草原上的人心思簡單,而是因為草原上的社會結構、政治架構與中原的農耕社會完全不同,體制遠沒有中原那樣健全,頭人也無法對部屬像中原那樣進行嚴密的控制。

所以草原上的戰勝者只需要臣服,沒有可能去對戰敗者進行完全的控制和管理。你臣服了,那就在你的族群活動區域內夾起尾巴老老實實做人就是,仗打完了,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松散的社會結構、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使得各部仍然擁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因此黨項七氏只要拱手臣服,戰火就會消散,而黨項七氏對本部族仍然擁有絕對的控制權,而不會受到夏州李氏的挾制。除非,夏州打的是滅族的主意,或者吞並諸部,而現在的夏州,絕對沒有這樣的實力。

楊浩要求黨項七氏向夏州臣服,當然只是權宜之舉,盡管如此,他還是費了好大力氣才說服了倔強的蘇喀及其族中主戰的諸位大人。楊浩開出的條件、描繪的前景,的確讓這些骨頭最硬的草原漢子也無法拒絕。

黨項七氏原本就極貧窮,夏州要求他們每年供獻的牛羊、皮毛、財帛數量又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承受能力,所以忍無可忍時他們就發兵反叛,被打敗了就繼續苦捱,這個戲碼總是周而復始的不斷重復上演著。

楊浩要他們暫且對夏州表示臣服,偃旗熄鼓重回牧場,然後暗暗積蓄力量,待到兵強馬壯,軍械齊全,那時再七部會盟向夏州發難。至於這卧薪嘗膽、蓄積力量的途徑,就著落在蘆河嶺上。

草原上的物資,其實販賣到中原是有暴利可圖的,問題是與中原的通商途徑一直是牢牢把持在夏州手里的,黨項七部只能把他們的物產廉價出售給夏州,由夏州輾轉運去中原販賣,這些物產即便經過折氏地盤再進入中原,中間層層抽取重稅,最終所得仍比付給黨項七氏的金錢超出十倍不止。

夏州拓拔氏實際上是抽了黨項七氏的血灌輸到自己的血脈中,保證了他們始終比其他七氏強大,黨項七氏一面把自己的敵人培養壯大,一面苦於無法掙脫他們吸血似的盤剝,卻始終找不到一個解決的辦法。公開抗拒夏州,又無法擊敗夏州,他們得到的不但是夏州的征討,而且連鹽巴、鐵鍋、布匹等一些生活必需之物都要失去著落。

楊浩的意思是,蘆河嶺是漢人之地,無論是麟州楊家還是府州折家,都沒有可能限制蘆河嶺漢民的經商采買。而且折楊兩家看似彼此關系牢不可破,其實也並非鐵板一塊,彼此之間也是有所忌憚的,都不願把觸手伸入對方的勢力范圍,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沖突,這樣一來,雙方就人為的產生了重重障礙,而蘆河嶺的漢民卻可以成為中間的緩沖。

府州折家實際上與夏州李氏同出一源,都是鮮卑皇室後裔,而麟州楊家才是真正的漢人。彼此統治階層的文化差異、族群差異是他們產生芥蒂的一個方面。另外,楊家勢力崛起的歷史因由也是一個方面。

麟州原本是折家管轄的地盤,幾十年前,正值天下大亂,折家也為強敵攻擊,為了護住折家發跡的大本營府州,折家被迫收縮兵力,將大軍從麟州撤了出來,麟州一時形成權力真空。

當地大豪楊信早就組建了私家軍,最初只是為了在亂世中自保。如今麟州群龍無首,他便占據府城,自封刺吏,統治了麟州全境。待到折家解決了強敵騰出手來,楊家已經在麟州站穩了腳根。

出於種種考慮,折家沒有用武力奪回麟州,而是選擇了與楊家結盟,他們雖然出於共同的利益關系和對夏州李氏的忌憚而結成了親密同盟,但是彼此之間的關系畢竟不能如同一家,而且他們在結盟的同時,在彼此邊境原本也都屯結重兵以做防范的,對往來兩州的行商客旅更是限制極嚴,這種狀況直到比折御勛年長一歲的大姐嫁給了楊信長子楊繼業,這才緩和下來。

蘆河嶺位居這塊富饒的三不管地帶,是出於這種政治、軍事原因才形成的。為了避免刺激其他兩藩,三藩甚有默契地都不把自己的勢力延伸過來,這樣,蘆河嶺這種看似姥姥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尷尬角色反而成了一層保護色,使他們以相對中立的優越地位可以起到左右逢源之效。

蘆河嶺可以通過這個與三方直接接壤的地方,暗中購買黨項七氏的皮毛、牛羊、草葯等物,以比夏州更便宜的價格販往麟、府兩州和中原。再把黨項七氏必需的鹽巴、茶葉、布匹,甚至一些武器,秘密販賣給他們,壯大他們的實力。而這些事,折楊兩藩既不方便自己出面,一旦親自插手也無法均衡分配彼此利益,雙方都信不過、都不會過份接近的蘆河嶺漢民就成了最合適的中間人。

蘆河嶺成為連接三藩的一個重要商業流通渠道之後,不出兩年,在暴利的誘惑下,無論路途多遠,各地商隊就會蜂擁而來。而西北黨項各部、甚至更偏遠的雜胡部落,甚至回紇、吐番這些強大勢力也會聞訊趕來交易,那么一個以蘆河嶺為核心形成的交易圈很快就會形成。蘆河嶺的獨特地位和經濟實力就會迅速確立。

蘆嶺河壯大的過程中,會與楊家、折家兩州的許多大商巨賈產生利益關系,這些大商巨賈本身就是官商,不但利益與兩藩鎮息息相關,而且對折楊兩藩極具影響力,在這種共同利益下,蘆河嶺就可以得到折楊兩藩更多的優惠待遇和暗中照顧,而不是挾制羈縻。

同時,得到蘆河嶺資助的黨項七氏實力越強大,西北第一藩夏州李氏的控制力就越薄弱。黨項七氏的經濟命脈完全掌握在蘆河嶺,又有他們的共主李光岑在,黨項七氏就會變相成為蘆河嶺的保護者。

而折楊兩家直接與大宋勢力相接,他們既不敢明目張膽地對蘆河嶺不利,且對自己從中漁利,並能兵不血刃地削弱夏州樂見其成,對蘆河嶺就會更加支持。蘆河嶺在這三大藩之間越是如魚得水,就越安全。他們甚至可以把夏州嚴格控制,輸運中原極少的骨膠、牛筋、牛皮、牛皮等制作軍械的戰略物資直接販賣給折楊兩大軍閥,從而獲取他們更多的武力保障。

當然,要達到一種在西北三藩這種復雜政局中為各方所接受的地位,最重要的一點並不是能給他們帶來什么利益,而是要讓折楊兩家感覺到蘆河嶺對他們沒有威脅。

那么蘆河嶺就要在擁有自保之力的基礎上,盡量限制武力的發展。這一點非常容易辦到,只要在蘆河嶺開展全民經商,嚴格控制民團數量就可以。一旦利益共同,而且對自己只有利益而沒有威脅,折楊兩家就會主動負起保護蘆河嶺的責任。至於來自夏州的威脅,屆時不但有折楊兩家撐腰,還有黨項七氏拖夏州的後腿,些許威脅可以直接忽略不計了。

楊浩這番考慮,完全是為了這數萬百姓考慮。這些北漢百姓兩手空空地來到這么一片片瓦皆無的地方,安全上無法保障,生活上百業俱無,折府支持有限,而且暗生忌憚,大宋朝廷又鞭長莫及。若不想些法子,如何保證這些百姓的安全和生存?但他自始至終就沒想過要在這兒發展強大的武力為已所用。

他當然沒有想到,折家、楊家、乃至開封府的大宋官家,隨便哪個人站出來發一句話,都能讓他的這個計劃完全夭折。趙匡胤和折楊兩藩隨便哪個人動動手指,就能讓他人頭搬家,正因為他「限制武力」這一條,他的計劃才最終得以實施,他這只小耗子才能在那么多大人物眼皮子底下忙活起來。

楊浩從沒想過做一個草頭王,他的偉大理想是……做一名合格的宋朝公務員。

宋朝公務員,古往今來,福利最好、待遇第一,那是公務員的人間天堂啊。他只想為李光岑的族人解決生存問題,安置好這數萬北漢百姓,回到霸州去了結自己那段恩怨,然後扶了楊氏和冬兒婆媳倆的棺槨異地為官,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人活著,就得往前看不是?

但是他忘了……其實他是掌握著一支龐大武裝的,只不過這支武裝既不在明處,也不在蘆河嶺內,而是在西北草原上,那就是黨項七氏。他還掌握著一支強大的隱性力量,那就是李光岑對夏州的合法繼承權。

再凶猛的狼,一旦聚集成群,也必須需要一匹狼王來統御。黨項七氏若是不想變成一盤散沙,就需要一個各部族都能接受的大頭人。

夏州拓拔氏數百年經營,即便黨項七氏因為另辟蹊徑,通過蘆河嶺壯大了實力,也不是他們輕易可以取代的。可是即便夏州李光睿不能見容於黨項七氏,要想爭取拓拔氏貴族們倒戈,要拓拔族大人們以犧牲李光睿一族來換取黨項八氏的和解,最終要被捧上位的,還得是拓拔氏的人,這個既能為拓拔氏所接受、又能為黨項七氏所接受的人,唯有李光岑。

而他楊浩是李光岑唯一的繼承人,草原上看重實力、看重衣缽,並不看重血緣。義子,同樣是他們所承認的合法繼承人。這一點,是現在的楊浩萬萬沒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