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櫻桃落盡春歸去(1 / 2)

步步生蓮 月關 6019 字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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廝殺吶喊聲越來越近,李煜坐在清涼殿中,身內身外真個清涼。

南方的冬季本來就潮濕陰冷,因為金陵被困久矣,宮中儲炭不足,不能再燃火盆取暖,空曠的大殿中陰寒陣陣,看著倉惶來去的宮娥、內侍,就像一群群幽魂,李煜神情落寞,呆坐如泥雕木塑。

大勢去了,宋軍來了,這一天,終究是沒有拖過去……此前,楊浩已數次入金陵議和,與他商談投降事宜。

第一次來,楊浩勸他:「金陵乃六朝古都,殿宇樓閣、文化人物,俱是先人心血,這些存世瑰寶是否毀於戰火,全在陛下一念之間。如今大軍圍城,事已不可為,何必苦苦掙扎?金陵數十萬人口,多年來辛勤勞作,以民脂民膏奉養君上,今君上無力回護社稷,總該為這么些多年來奉養皇室的子民著想吧。」

楊浩言辭肯切,反不如上一次宣撫江南時氣焰囂張,李煜聽了不無觸動,可是當時徐鉉還未回來,他希望趙匡胤能夠答應他稱臣遜位的條件,保住祖宗江山。他仍抱著一線希望,於是婉言推拒了。

楊浩第二次來時,宋軍外線作戰碩果累累,北線宋軍先後占領了袁州、白鷺洲、江陰等州地。東路軍的吳越王錢俶也消滅了赴援的唐軍,攻克了常州。南線王明所部在武昌江州擊敗南唐軍萬余人,奪取戰艦五百艘。

在此情形下,如果李煜識時務,盡早繳出兵馬,出城投降,敗也敗得漂亮,又或者干脆聚集三軍,與宋決死一戰,那這亡國之君卻也算得轟轟烈烈。可是李煜既不打也不和,仍是老生常談,拖延時日,暗中卻連下密旨,催促湖口守軍赴金陵解圍,藉徐鉉爭取的寶貴機會,做著最後的掙扎。

然而,湖口十萬大軍,竟然頃刻間灰飛言滅。

湖口守將朱令贇揮軍十萬,號稱十五萬,以巨艦、巨筏載大軍北來,意欲沖斷采石浮橋,直撲金陵城下,他們在皖口與宋軍水師劉遇所部相遇了。

雙方一場大戰立即展開,因長江冬季水淺,水面不寬,朱令贇的大軍只能排成連綿十余里的一條長龍,雖占據人數優勢,卻難以施展,當時正刮東南風,朱令贇當機立斷,馬上鳴金收兵,向江中傾倒無數火油,點起大火,烈焰焚天,頃刻間便把宋軍先鋒八千余人,數百條戰船吞沒。

不料就連老天也來戲弄唐國,大火剛起,風向突然變了,東南風變成了西北風,大火反向他自己燒來,朱令贇的戰艦、巨筏擁塞了整條河道,想要挪閃都沒有空隙,火勢一起,一條船一條船地燒下去,十余里長的長江水面上頓時變成了一團烈火長城。

對面的宋將劉遇看得目瞪口呆,就這時宋國大將王明又聞訊趕來,守住了長江兩岸,但有跳水上岸的當頭便是一刀剁回長江里去,朱令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痛心疾首之下,指天斥地痛罵天地不公,然後推開部將投火**了。

金陵的唯一一支強援就此土崩瓦解,李煜聽到消息的時候真是五內俱焚,此時,徐鉉回來了,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徐鉉帶來了趙匡胤那句侵略者的名言:「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楊浩也隨著徐鉉第三次進城勸降。這一次,楊浩帶來了宋軍的最新戰報,宋將丁德裕與吳越軍統帥錢俶在潤州敗唐軍五千,潤州守將劉澄開城投降,金陵最後一道外延的門戶被堵死,金陵已成一座孤城。

李煜凄凄惶惶,走投無路,只得答應投降,願意先使太子出質汴梁,談妥投降細節之後獻土投降。但是當夜,他卻召集五千名敢死之士夜襲宋營,幻想著用一場奇襲扭轉戰局。

可惜,在將領們的群策群力下,他選擇的攻擊地點沒有錯,正是從地理上來說最適合夜襲的北城宋營,然而他手下的將領們看得出此地最宜夜襲,戎馬一生的趙匡胤又如何看不出來?趙官家早已親自下旨,令趙光義嚴加戒備北城,北城宋營大軍早已嚴勢以待。

一夜苦戰,唐國的五千敢死之士無一肯退,被全殲於宋軍營中,清晨打掃戰場時,從許多屍體上發現多枚將帥級的符印,這支敢死隊是唐國守軍中的精英戰士,其中不乏將校親自充當了敢死隊,他們盡皆葬送於此,唐軍中的基層骨干力量已是一戰盡喪。

這一來還觸怒了趙光義,他命楊浩四入金陵城,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勸李煜投降議和的條件,而是趙光義的一紙戰書!時間就在今夜,地點就在金陵,決一死戰,再無回旋余地。

是夜,宋軍攻城,彈石如雨,箭矢如雲,無數架雲梯、飛鉤、拋車、沖車、軒車和轒轀車……,把寬廣的金陵城牆當了戰場,城中有經驗的中下級軍官大多喪命在昨夜的偷襲戰中,現在許多剛剛提拔上來的軍官,帶著匆匆抓來入伍,都不懂得怎么開弓用箭的白甲軍,倉惶奔走在金陵城頭。

城池雖險,還需強兵來守,這樣一支軍隊,如何能發揮金陵城池的險要用處?

此刻,吶喊聲這么近,宋軍快要殺到宮牆下了吧?

**********************************************************李煜痴痴地站起來,緩緩向外走,殿中太過陰冷,他穿的厚了些,本來略胖的身材便顯得更加臃腫,罩在外面的那件明黃色龍袍也不能給他稍添幾分精神。

殿下,聚了許多舞伎、宮娥、內侍,一個個臉色蒼白,有人禁不住害怕,正在嚶嚶哭泣,李煜站住腳步,默然半晌,對他們說道:「城,保不住了。」

此言一出,那些宮人俱都哭拜於地,號啕聲震天,李煜強打精神,含淚說道:「你們不必留在宮中與朕同歸於盡。教坊樂舞諸伶,乃江南數十年風流才俊,聚之不易,你等立刻離宮,尋個僻靜處暫且躲藏,不管這金陵以後姓李還是姓趙,權貴門庭總是少不了你們的。唉……,傳旨,打開所有宮門,宮中財物,任其取用,去吧,去吧,你們都去吧,好自為之……」

諸舞伎樂伶、宮人內侍哭著向李煜叩首謝恩,慌慌張張地逃去了。

片刻功夫,又有一群人慌慌張張沖來,足足有數十人之多,李煜還以為那些樂伶舞伎們去而復返,願與自己同生共死,心中不無感動,定睛一看,卻是一些文武官員,看起來他們的官職並不很高,許多他都不甚熟悉,可是國難當頭,還有這些忠良前來護駕,比起自己的心腹,向宋軍開城投降的潤州守將劉澄來說,是多么的難能可貴?李煜的雙眼不由濕潤了。

「諸位愛卿……」

李煜顫抖著呼喚一聲,兩行熱淚順著臉頰已是滾滾而下。

「陛下,大勢去矣,臣等冒死前來,肯請陛下更換民裝,盡攜寶物,臣等願掩護陛下混入百姓中逃生,江南一十九州,如今尚未盡落於宋人之手,若得時機,陛下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呀。」

李煜仔細看看,就這個官兒看著有些面熟,好象是鴻臚寺的一個堂官,和自己還是本家,也是姓李的。

李煜問道:「愛卿是?」

李聽風忙道:「臣鴻臚寺堂官李聽風。」

李煜拉住他的手,黯然泣下道:「李愛卿,宋軍把金陵圍得水泄不通,朕不慣行走,能往何處去?來,你們隨朕來。」

李聽風一提寶物,李煜忽地想起了他最珍視之物,於是帶著他們急急趕到澄心堂,澄心堂側便是清輝殿,這兩處地方,都是唐國儲放無價之寶的地方,此刻守在這里的太監風聞李煜大開宮門,允其自投生路,早已逃之夭夭了。

蜀國孟昶的寶物是金銀玉器,各種寶石,李煜眼中的寶物卻不是金銀珠玉,而是傳世孤本,寶典。自秦漢以來,中原一帶每有戰亂,士家大族紛紛南遷,典籍史冊也流落到江南一帶,李氏祖孫以舉國之力,傾資收儲,其成果可想而知,數十年間已收盡天下典章中的珍品、孤本。

孔子讀的「韋編三絕」的易經,那穿木簡的牛皮繩,都是孔子親自穿的。呂不韋、李斯、司馬相如的手稿,漢武帝的御筆,司馬遷的《史記》定稿本,冠軍侯霍去病的請戰奏折,唐太宗親自臨摹的蘭亭序,王維、李白、白居易的手跡……這是他祖孫三代苦心積累的傳世瑰寶啊,看著這每一冊、每一頁都堪稱無價之寶的珍貴之物,李煜心中血氣翻涌,不由提高了嗓門,亢聲說道:「朕當初曾發下豪言,若宋人討伐,當親披甲銳,率虎狼之師北拒宋軍,若事有不濟,便當自盡亦不歸降。如今城池已破,亂軍入城,朕已難實現第一個承諾了,但是第二個,朕一定要做到!」

他直起腰來,雙拳緊握,振聲道:「朕今不舍者,一是皇後女英,一是這無數典藏。眾卿家,朕……今有最後一道旨意交付於眾卿。」

李聽風連忙率領那些官員伏地聽旨,李煜一字一頓,大聲說道:「國事已不可為,君王當守社稷,社稷既不可守,便當死社稷。朕即刻入後宮,與皇後舉火自盡,以忠社稷,你等取下四處絲幔引火之物,將這澄心堂、清輝殿中寶物付之一炬,與朕陪葬,然後各自去吧。」

「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啊!」眾官員一聽大驚失色,紛紛跪拜勸止,李煜把袖一拂,凜然喝道:「朕這最後一道旨意,眾愛卿也要不遵么?」

喝止了眾官吏,李煜道:「朕意已決,勿須多言!」說罷疾往後宮去了。

李聽風伏地聽著李煜腳步聲漸漸遠去,緩緩抬起頭來,目中露出一絲詭譎之色:「諸位,你們的身家性命能否保全,這殿中珍藏了,宋營中有一位大人,不喜金銀珠玉,唯喜文化典章,本官出使宋國時,曾得他親口承諾,若能護得這些寶物,他必護得你我周全。況且,這些典章,俱是先人心血,無價瑰寶,你們真忍心把它們付之一炬么?本官之意,不如救下這些寶物,也救得你我身家性命,諸位以為如何?」

那幾十位官員面面相覷,大為意動,其中卻有一人忽地挺身而出,怒聲道:「李大人這是何意,你要違抗聖上旨意么?吾雖小臣,也知盡忠社稷,今陛下願以死殉社稷,吾何惜此身,唯追隨陛下便是,你若怕死,只管逃去,怎可抗拒聖旨?」

李聽風淡淡一笑,環目四顧,說道:「諸位,朝中大臣,各有所依,若可保得身家性命,你我小吏,若無寸功,戰亂之中,誰肯護你我周全?這些典藏孤本,就是你我保命之物,各位是要以身殉社稷,還是保全自己與父母妻兒呢?」

眾人沉默不語,呼吸漸漸粗重,那個官兒氣得滿臉通紅,大叫道:「好,好,你們好,我還道你們臨危入宮,真為護駕,原來都只為自己打算。莫看城破勢危,宋軍入城,這宮中此刻卻還是陛下的天下,我即刻去稟明皇上,誅戳爾等奸佞之臣!」

這人拂袖便走,旁邊一個官員忽然尖叫一聲,撲上去緊緊扼住了他的脖子,旁邊的官員們也一下子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四下一看,有人撲過去從案上取來了硯台,有人去拿了香爐,還有人提起了銅鶴,咬牙切齒地怪叫著,把那昔日同僚當成了生死大仇一般狠狠砸著,燈光搖曳,把他們的舉動映在牆上,他們的叫聲倒比地上那個官員還要凄厲,幾個官員把那人砸得血肉模糊,殺心一去,看見那人慘死的模樣,不禁手軟腳軟,臉色比死人還白。

「諸位,今日之事,諸位都是聰明人,該知道守口如瓶。否則,且不說那位宋國大人斷不會饒你,吾等抗旨,殺死同僚,也不容於天下!本官已買通御膳房采買主事和西門守將,諸位立即將寶物裝車,吾等隨車出宮,逃往江南書院!」

幾十個小官兒六神無主,紛紛點頭如小雞啄米,連聲答應起來……※※※※※※※※※※※※※※※※※※※※※※※※※※※※※「皇上……」

一見李煜,小周後便含淚迎了上來。

「女英,朕的江山……已然不保了。」

李煜凝淚道:「朕欲以身殉社稷,愛卿可願與朕共赴黃泉?」

小周後泣聲道:「皇上,妾一弱質女流,還能往哪里去?臣妾既是皇上的妃子,城破宮傾,妾又怎甘受他人之辱?皇上若要去了,妾生死相隨便是!」

「好!好!」

李煜含淚而笑,他除去燈罩,舉起燭火,一一點燃帷帳、垂幔,火勢迅速蔓延開來,宮中侍婢、內侍們勸阻不及,紛紛抱頭逃了出去。

「女英……」

大火熊熊中,李煜一把摟住了愛妻的嬌軀……「轟!」巨大的城門被爬上城牆,殺退城門守軍的宋兵打開了,城外大軍蜂擁而入,趙光義意氣風發,把手一揮,哈哈大笑道:「揮軍進城!」

皇後的寢宮已變成了夜空中的一把巨大火炬,烈焰焚天。

「轟隆!」

殿堂塌了一角,火星像億萬只流螢飛舞起來,李煜扶著小周後倉惶地退了幾步,他的龍袍已被燒去一角,頭發都燎得蜷曲起來,臉上全是黑灰,現在的模樣,頗像一個昆侖奴。

他是真的決心以身殉國了,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大火燒起來時,竟是那般的可怕。烈焰炙烤過來,肌膚似乎都要迸裂開來,他無法想象,當那火真的燒到他身上時,又該是怎樣的痛楚難當。滾滾洶焰熏得他氣都透不上來,於是……當他的龍袍燒著了一角之後,李煜忽然改變了主意,拖著閉目伏在他懷中等死的小周後又逃了出來。

「轟……」

又是一根殿梁倒榻,李煜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低聲說道:「我……我們……降吧……」

李聽風搬空了清輝殿、澄心堂,帶著那些官吏和御膳房主事以及一群驅車的仆從,臨走又放了一把火,來了個毀屍滅跡。

李煜惶惶地回到清涼殿,路上見到澄心堂方向大火熊熊燃起,不禁黯然泣下。

自春秋戰國、秦漢晉唐以來,華夏民族數千年的智慧傳承、文化典章,他一聲令下中付之一炬了,無數瑰寶化成了灰燼,他本來是想要這瑰寶為他陪葬的,如今瑰寶去了,活寶卻回來了。

「陛下!」

一進清涼殿,就見陳喬提著劍搶過來,這位樞密使大人在皇甫繼勛死後,親自兼任了神衛軍都指揮使,主持金陵防御,一見李煜,陳喬便含淚道:「陛下,咼彥、馬誠信,馬承俊等將領正率軍在御街上阻攔宋軍,陛下怎么竟大開宮門任人進出?宮人攜財物一逃,許多宮衛官兵也脫了盔甲,隨之一哄而散了。」

李煜慘然一笑道:「陳愛卿,事已至此,便是封閉宮門,朕守得住這皇宮么?由他們去吧,朕……已決意投降了。」

「甚么?」

陳喬又驚又怒:「陛下本來誓死不降,滿城將士皆願與陛下同生共死,共赴國難。如今宮門將破,方欲歸降,豈不貽笑天下?陛下,自古無不亡之國,降亦無由得全,徒取其辱,請陛下封閉宮門,決死一戰吧,大丈夫死則死耳,亦當轟轟烈烈。」

李煜死了一回沒有死成,此刻再也沒有赴死的勇氣了,他搖頭一嘆,卻不言語。

陳喬見此情形,跺腳又道:「既如此,請陛下殺了臣。臣執掌樞要,卻有負陛下,已無顏偷生,望陛下能趁宋軍到來之前,將臣誅戮。等將來趙官家詰問陛下之罪時,陛下可盡數推諉到臣的身上。」

李煜聽了不禁放聲大哭,拉住他道:「氣數已近,卿死何益,朕怎么下得了手?」

任憑陳喬百般請求,李煜始終不肯加罪,陳喬悲憤地道:「臣縱不死,又有何面目見江南士人?陛下欲做降臣,臣卻不忍見陛下做降君啊!」說罷走出殿去,眼望城中處處火起,不禁仰天一聲長嘆,舉劍自刎!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李煜寫一句,落一行淚,一首詞沒寫完,老邁年高、忠心耿耿的內侍都知搶進殿來,放聲大呼道:「陛下,陛下,宋軍已到宮門外了……」

李煜筆端一顫,蒼白著臉色抬起頭來,顫聲問道:「何人領軍,可曾殺進宮來?」

內侍都知稟道:「宋軍至宮門而止,守在宮門外並不進來,奴婢不知何人領軍。」

李煜聽了心中稍安,沉默半晌道:「你去,告訴宮門外的宋軍,就說……就說朕……降了……」

一進城,各路將領便分頭殺向各處,曹彬領兵直撲宮門,生恐亂軍入宮,燒殺擄掠,若是萬一讓他們玷污了皇後,逼死了皇帝,那在趙官家面前可就不好交待了,待他趕到宮門口時,只見宮門大開,許多宮人內侍大包小裹地逃出來,宮門口的守將也走得七零八落,不禁大駭,還以為李煜已經自盡了,所以宮中這才失控。

曹彬攔住兩個宮人一問情形,這才安心,急令所部守住所有宮門,不准進、不准出,同時派人去向趙匡胤傳報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