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偷天(1 / 2)

步步生蓮 月關 3985 字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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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殿,酒殘菜冷,宮燭搖曳。

趙匡胤捂住小腹,氣若游絲,憤怒的眼神看著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臉色呈現出奇異的淡金色。

趙光義面容扭曲著,盡管他想強自鎮靜下來,卻始終難以掩飾地露出一副緊張與驚恐的神色,盡管他的大哥已經倒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可是他仍不敢靠近一步。

如果沒有他的大哥,今日的趙光義,可能仍住在洛陽夾馬營,在官府里謀一個小吏的職位,終老此生。他的一切都是大哥給的,就連他一身武功也是大哥傳授的,趙匡胤的威嚴已經深深浸入他的骨髓,只要一口氣還在,他對兄長的敬畏就始終揮之不去。

這正是他最為懊惱的事情,哪怕他覺得自己天縱英明,可是只要看到趙匡胤,他就會自覺地記起,在他上面,還有一個人,只要存在一日,就永遠站在他頭上的人。他只能用色厲內茬的聲音來掩飾自己的恐懼和懊惱,乖戾地低吼道:「大哥,就算你沒有殺我的意思,今日之事,兄弟我也絕不後悔。」

他攥緊雙拳,憤怒地道:「我也想兄友弟恭,做一個好弟弟,可是我更想做一個好皇帝,萬世傳頌。這天下,是我和大哥一起打下來的,憑什么就要傳給你的兒子,讓你的子孫代代成為九五至尊,而我和我的子子孫孫就得向你的子孫俯首稱臣?」

趙匡胤喃喃地道:「我們兄弟……一起打下來的江山……」

「不錯!」

趙光義猛一揮手,激動的臉龐漲紅:「大哥,你知道當初是誰偽造軍情,說契丹出兵伐我周國邊境,才使大哥你領兵出征的么?是我!是我趙光義!你知道當初是誰和趙普、高懷德、石守信、王審琦等人暗中計議,在陳橋驛駐馬不前、黃袍加身,擁立你做皇帝的么?還是我,是我趙光義!」

趙匡胤睜大了眼睛,仿佛從不認識似的看向自己的兄弟,哪怕親耳聽他說出來,他還是不敢相信當時年僅二十出頭,一直在自己面前唯唯喏喏、唯命是從的二弟會有這樣的心機手段。

趙光義的眼神有些瘋狂起來,顫抖著嘴唇道:「是我,都是我干的。大哥你空有一身本事,立下赫赫戰功,得到各路大將們的擁戴,可是若不是我,你能成為開國之君嗎?世宗早逝,孤兒寡母把持朝政,符太後一介女流,皇帝是七歲的黃口小兒,能坐穩江山嗎?你傻了?唾手可得的東西,你不去爭,你不去爭,早晚它要落入旁人手中。」

趙光義的膽子大了些,走近兩步,低喝道:「石守信,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張令鐸,節度使兼侍衛步軍都指揮使,職位均與你相當;高懷德,節度使兼殿前東西班都指揮使,還有趙彥徽,他們的兵權和職位都在你之上。此外還有張光翰、王審琦、韓重贇、李繼勛、王彥升,哪一個不是手握重兵、心高氣傲?

只有你,只有你的戰功和在軍中的威望才可以壓制他們,可是如果你不做皇帝,還要阻礙他們的前程,你道他們就不會把你當成一塊絆腳石一腳踢開么?亂世之中,一個英明之主都未必能守不住他的寶座,何況是一個七歲的娃娃?誰肯為他賣命,若不是我和諸位將軍計議,扶保你登基坐殿,坐了江山,會有今日的趙官家嗎?你早被人取而代之,變成了一堆枯骨!」

趙光義握緊拳頭,一步步迫近,惡狠狠地道:「明明得利的人是你,可你偏要做出一副耿耿於懷的模樣,怨恨旁人讓你背了這么一口大大的黑鍋。那是皇帝啊!那是九五至尊啊!為此,就算被天下人唾罵又算得了什么?

我,我才是大宋開國第一功臣,可是這個功勞我偏偏提不得。現在你知道了?如果沒有我,就沒有你趙官家,就沒有一統中原的大宋!這天下,本來就應該是我的!憑什么要傳給你的兒子?」

趙匡胤慘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直說,我便把這皇帝讓給你做,那又如何?」

趙光義神色一窒,沒有說話。

趙匡胤喘息著,眼中露出一絲譏誚的意味:「因為你知道你不成的,是不是?因為只有我才能壓制那些手握重兵、舛傲不馴的驍將,而你不成。你處心積慮,始終為的你自己,你給我的,並不是我想要的,我這個大哥憑什么要感激你?」

他眼中淚光瑩然,低聲道:「二哥,皇帝的寶座真的這般重要?重要到可以抹煞一切親情?你以毒酒殺死胞兄,奪了這個冰冷冷的帝王寶座,天下人會服你么?如此手段,如此卑鄙、如此毒辣的人,能成為一方人主嗎?」

「為什么不能?」

趙光義冷笑,激動的渾身哆嗦:「我能把開封打理得井井有條,就能把大宋治理得如日中天。弒兄篡位又如何?嬴胡亥、楊廣,弒兄弒父,固然是亡國昏君,可楊堅、李世民呢?楊堅可是奪了他八歲外孫的皇位;李世民更是心狠手辣,設計陷殺胞兄胞弟。

李建成五個兒子、李元吉五個兒子,大的才只十幾歲,小的還在吃奶,全都被他殺光了,就連自己年輕貌美的弟媳齊王妃都被他占為己有,他甚至還篡改史書,把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說的奸詐無能、一無是處,那又怎樣呢?他是一代明君、千古帝王。」

他慢慢走到趙匡胤面前,輕輕彎下腰來,頰肉控制不住地哆嗦著,低低地道:「如果當初在陳橋驛,你堅持要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忠臣,那么會怎么樣?會有今日的你么?不會,你要么被符太後殺了,要么被走投無路的軍中諸將殺了,哪里還有今日的大宋開國英主呢?

大哥,大奸大惡的人未必不能成為一個好皇帝,而一個好人,卻未必能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好人和做一個好皇帝,那是兩回事。為什么你都快要死了,還是搞不明白?」

趙匡胤身子一震,突地鼓起余力,一把攥住了趙光義的袍裾,趙光義嚇得一哆嗦,抽身就想跳開,可是突然覺得手腳發軟,連跳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趙匡胤倒卧在地,臉龐就在他的腳下,只要一腳就可以踢開,可他哪有那個膽量,唬得只是顫聲道:「放手,你……你……你放手。」

趙匡胤死死攥著他的袍襟,低聲而有力地道:「善待……我的妻、兒!你……要……善待……我的妻兒。」

趙光義急於脫身,忙道:「我……我要的只是皇位,能對他們怎么樣,我……答應你。」

趙匡胤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趙光義被看得一陣陣心寒,竟不敢反抗,於是急急伸出三指,向天發誓:「我答應你,一定善待你的妻兒,若違此誓,暴死荒野,身軀飽以獸腹!」

趙匡胤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吃力而清晰地道:「好,我記得你的承諾,你若違誓,吾便做鬼,也絕不放過你!」

趙光義勉強笑了笑,說道:「君無戲言!」

說著,他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已經不需要再畏懼大哥了,更不需要在他面前彎下自己的脊梁,大哥馬上就要死了,他才是中原今後的主人。

「好!好!好!」

趙匡胤一連三嘆,仰面躺在地上,痴痴望著殿頂承塵,喃喃說道:「昔日提一條棍,闖盪天下,我不曾死;投軍入伍、百戰沙場,我不曾死;實未料到,今以至尊,二哥殺我!」

他眼中流出淚來,慘然叫道:「實未料到,今以至尊,二哥殺我啊!」

這一聲憤怒的吼叫,駭得趙光義臉色發白,連連後退,竟然撞翻一桌酒席。正在承塵上面抓著棱格睡覺的那只鸚鵡也被這一聲吼驚醒了,幸好鳥兒睡覺時全身放松,重量自然下沉拉緊了足部肌腱,雙爪扣得緊緊的,這才沒有掉下來。

大概是睡意未消,亦或是厭惡滿屋的酒氣,鸚鵡叼叼羽毛,便展翅向外飛去,驚恐不已的趙光義全神貫注在趙匡胤身上,生恐他暴起傷人,竟然沒有發覺。

可是趙匡胤並沒有跳起來,這一聲吼罷,他已圓睜雙目,溘然氣絕。

趙光義緊張地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半晌才雙腿一軟,跌坐在杯盤狼籍之中,顫聲說道:「我給你的,你不想要。你給我的,我同樣不想要,你給不了我的,兄弟我只好自己去取……,天下你坐過了,九五至尊你當過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你……你安心地去吧,這天下……從此以後,是我的了,該是我的了……」

※※※※※※※※※※※※※※※※※※※※※※※※夜風習習,楊浩重新回到御街上時,卻已是一身透汗。

前方就是夜色中巍峨聳立的大宋皇宮了,楊浩卻突然勒緊馬韁站在了那里。

此時他才突然想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如何通知趙匡胤?

闖宮?闖得進去嗎?就算沒有被人立即砍成肉泥,如果趙匡胤未死,那么為了給皇弟和滿朝文武一個交待,他楊浩也只有死。如果趙匡胤已經死了,他這一去豈不是羊入虎口?還能活著出來嗎?

能找誰?能去找誰?

楊浩緊張地思索著,本來魏王趙德昭是最好的人選,可惜,他如今正領兵在外。趙光美?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他會不會信自己的話?再者,他如今還沒有官職,有什么能力阻止趙光義?

還有誰?

楊浩急得滿頭大汗,忽地想到了他唯一熟悉的,在朝廷又說得上話的人物:羅公明。可是這個老家伙狡詐如狐,他肯出這個頭么?這可要冒著殺頭的風險。

左思右想,楊浩忽又想到一個人物,便把牙一咬,撥馬行去……萬歲殿,帷縵一閃,內侍都知王繼恩幽靈般地閃了出來,他仍然謙卑地彎著腰,悄悄向倒卧於地,面呈金紙色的趙匡胤瞟了一眼,便向痴痴呆呆地坐在那兒的趙光義彎了彎腰,細聲細氣兒地道:「官家。」

聽了這樣的稱呼,趙光義蒼白的臉色迅速恢復了紅潤,他清醒過來,從地上爬起來,定了定神,才粗重地喘息道:「都准備好了?」

王繼恩諂媚地笑:「官家放心,這萬歲殿上上下下,不相干的人早就被奴婢打發出去了,留下的,都是絕對可靠的人,至於各處宮門,奴婢也都做好了安排。」

「好,好,這是殺頭的前程,你對孤……對朕忠心耿耿,朕……不會虧待了你,一切依計行事。」

「遵命……哦,奴婢遵旨。」

王繼恩諂笑著答應一聲,他的兩個義子立即閃進殿來,兩個小黃門把趙匡胤的屍身抬起來,放到屏風後面的床榻上,又打掃房間,重新抬上一桌酒席,布置成吃的七零八落的樣子。

而王繼恩則召回那些被他藉故打發開去的內侍、宮人,一切准備停當之後,王繼恩向趙光義點了點頭,趙光義便朗聲道:「大哥,兄弟不勝酒力,再喝不得了,這就……這就告辭了。」

「哈哈,二哥自去,自去,來日……來日你我兄弟再行飲宴。」

這聲音竟是趙匡胤的聲音,說話的是王繼恩的一個義子,這個小內侍習有一手絕妙口技,張口學趙匡胤說話,語氣聲調粗獷豪放,與趙匡胤一般無二,還帶著幾分醉意的含糊,模仿的實是惟妙惟肖。

真正的趙匡胤此時正躺卧宮闈之中,屍身漸漸變涼,前邊卻有一個人正在模仿著他說話,聽來實在毛骨聳然。那半截紅燭把他們的影子投在牆上,更顯得鬼魂般幽離可怖,可是身在局中的幾個人,顯然並沒有這樣的感覺。

趙光義演過了戲,又向王繼恩深深望了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一出殿門,便腳下虛浮、醉眼朦朧了,兩個小內侍趕緊上前扶住。

「來啊,拿醒酒湯來,侍候朕……入……入寢……」

當趙光義搖搖晃晃地走出寢宮的時候,宮中猶自傳出趙匡胤豪放的聲音,未幾,帷帳中鼾聲如雷,侍候在外的宮女、太監們聽得清清楚楚……※※※※※※※※※※※※※※※※※※※※※※※※※※「這位壯士,你要甚么?」

盧多遜自夢中醒來,只見室中已燃起燈來,面前站著一個青衣蒙面、手中持劍的夜行人,不禁又驚又懼。不過他畢竟做了多年的官兒,還算沉得住氣,輕輕推開擁在懷中的侍妾若酒,故作鎮靜地坐起身來。

「起來,馬上穿好衣服。你,滾開一些!」

那個夜行人說話粗聲粗氣,他挑開被子,用劍刃在那個花容失色、簌簌發抖的十六七歲美嬌娘大腿上一拍,駭得那女子一跤跌下地去,粉彎雪股、酥胸妙臍,在薄如蟬翼的薄紗衣裙下若隱若現,羞得她趕緊拿手掩住衣裙難以掩飾的羞處。

盧多遜變了變臉色,沉聲道:「壯士若要求財盡管取去,若是刺殺朝廷大臣,你該知道,天下之大,也再沒有你容身之處。」

夜行人怪笑一聲,一雙眼睛神光閃動,低叱道:「本人不是求財,也不是求色,而是來保你的前程、保大宋的前程。」

「什么?」盧多遜又驚又疑地問道:「什……什么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