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兄弟(1 / 2)

步步生蓮 月關 5033 字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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綏州,刺史府。

白幡滿堂,中間一個斗大的「奠」字。

李繼筠一身孝子打扮,穿麻衣、系麻繩,頭系孝帶,紅著眼睛把最後一枚金錁投進火盆,在那蝴蝶般飛舞的灰燼中慢慢站起身來,同樣一身孝子打扮的李丕祿連忙上前攙扶。

李繼筠回過身,環顧廳中肅立的眾人。

除了身旁的綏州刺史、堂兄李丕祿,廳中還有綏州治中從事楚雲天、別駕從事吳有道、兵曹從事花小流等大小官員,人人都系了孝帶,陪同他一起祭奠李光睿。

李繼筠目蘊淚光,抱拳說道:「家父誤中賊人奸計,以致戰死疆場,我李繼筠倉倉惶惶,落難於此,諸位大人仍能對我李家如此忠心耿耿,李繼筠實是感激不盡。繼筠今日在我父親靈前起誓,殺父之仇,李繼筠必報!李氏江山,我一定要奪回來。還望諸位大人扶助繼筠,功成之後,我李繼筠與諸位大人無分彼此,同享富貴榮華,如有忘恩棄義之舉,天地共誅之!」

眾文武齊齊躬身道:「願遵衙內號令,進退如一,生死與共!」

李丕祿連忙說道:「衙內,我等本就是李氏同族,夏州一脈,榮辱於共,生死與同,那是份內之舉。李光睿大人的死,是衙內的血海深仇,也是我綏州上下的大仇,我綏州上下,同仇敵愾,無不願順服於衙內麾下,重振我李氏聲威。」

李繼筠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道:「堂兄,我爹沒有看錯你,堂兄對我父子,果然是忠心耿耿,小弟借堂兄這碗酒,敬堂兄與諸位將軍,請大家滿飲此杯。」

李斷筠俯身自幾案上端起酒碗,眾文武轟然稱喏,齊齊將一碗酒飲了,李丕祿放下酒碗,便削了一塊鹿肉,殷勤地呈到李繼筠的盤中,恭聲說道:「衙內請坐。論起私誼,卑職是衙內的堂兄,可若論公職,衙內卻是卑職的上司,如今李光睿大人早逝,我銀州李氏,上上下下無不遵奉衙內號令,衙內直呼卑職的名姓便好,不必以堂兄相稱,亂了尊卑上下的規矩。」

刺史別駕吳有道忙道:「是啊,李光睿大人雖死,夏州雖陷落楊浩之手,但是在我們心中,黨項真正的主人,還是李光睿大人、李繼筠大人,衙內不必如此客套,我們是衙內的部屬,不是客人。如今處處危機,咱們還是盡快商量個對策出來,以求度過眼前的難關才是。」

李繼筠道:「諸位大人請坐。」

眾人在席上紛紛落坐,刺史治中楚雲天道:「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咱們李家雖吃了幾個敗仗,可楊浩何嘗不是兵困馬乏?依我看來,一時半晌,他是沒有可能統兵來攻的。咱們可藉此機會廣納兵員、積蓄糧草、高築城牆、深挖溝塹,以做應戰准備。

衙內帶來綏州的那百十來名侍衛,俱是夏州衙內侍衛親軍中的精銳,比起我綏州軍士來要強上許多,做個侍衛太可惜了,回頭不妨把他們都派為伍長、隊長、都頭等軍職,我綏州兵馬少經戰事,如今有這些能征慣戰的英勇之士為統領,相信可以迅速提高我綏州軍力。」

別駕從事吳有道頷首道:「楚大人所言有理,我們還得加強與靜州、宥州的聯系,互通聲息,相互呼應。如今,楊浩一下子增兵拓地,看似威風無限,可是現在他需要休養歇息,穩固已經占有的領地,而銀州不可能養得起這么多兵,這么廣袤的地盤都被他占了去,他自然要分兵駐守以保境安民。

等他忙完了這些事,對我們的威脅就沒有這么大了。只要我們保得住綏州城,隨時可以輕騎四處,襲其領地與子民,讓他顧此失彼,首尾不得兼顧,楊浩能以區區蘆州一席之地,稱霸於西北,咱們要東山再起,卷土重來,又有何不能?」

眾官員紛紛點頭稱是,李繼筠見眾人斗志昂揚,不由容顏大悅,這時司錄參軍赤義乎魯魯忽然急步走進,面色沉重。李丕祿一眼看見,便拍著席子道:「赤義乎魯魯,過來坐,你可收到了什么消息?」

赤義乎魯魯走到李丕祿身邊,跪坐說道:「衙內、刺史大人,下官剛剛收到消息,楊浩已向朝廷上表請功,遍賞三軍,士氣振,楊浩正調運糧草,加緊備戰,同時與府州折御勛、麟州楊崇訓也是往來不斷、密切聯絡,據屬下派出去的探子得來的確切消息,楊浩已然決定……一個月後,兵發綏州,一鼓作氣將我綏州拿下!」

廳中立時靜寂一片,眾文武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李丕祿怪叫一聲,驚怒地道:「楊浩久戰之兵,還敢馬上伐我綏州?」

赤義乎魯魯沉重地道:「刺史大人,楊浩的兵雖經久戰,可是剛經大勝、又經犒賞,可謂士氣如虹,軍心可用。再者,楊浩打得是奉詔討逆的旗號,可謂一呼百應,如今不但麟州、府州兵馬盡為其調用,黨項七氏以野離氏少族長小野可兒為統帥,也集結了四萬精兵,隨時准備應詔出戰。

同時,楊浩又持聖旨下令,自橫山諸熟戶部落中抽調勇士計兩萬人,自吐蕃、回紇部落抽丁組伍,建軍兩萬人,楊浩現僅銀州一地就有雄兵六萬,麟府兩州至少可出四萬人,也就是說……楊浩可集結的總兵力……有十八萬控弦之士……」

廳中頓時一片倒抽冷氣聲,赤義乎魯魯低聲道:「衙內,刺史大人,我部三萬兵馬,若在十八萬大軍的重重圍困下,能守綏州到幾時呢?」

李丕祿的臉色變的十分難看,沉默半晌,咬牙切齒地道:「這真是牆倒眾人推啊,難道……我們就沒有一線生機了么?」

李繼筠突然問道:「靜州、宥州那邊有什么消息?」

別駕吳有道說道:「衙內,李光睿大人身故以後,石州守軍因即將陷入腹背受敵之窘境,遂主動撤退,將石州的子民、糧帛、軍隊,全部撤往宥州了。如今靜州、宥州正各自加固城防,嚴陣以待,防范楊浩攻擊。石州陷落之後,長城門戶洞開,夏州與銀州之間已無障礙,楊浩若是豁得出元氣大傷,一鼓作氣滅我綏州,他是辦得到的。」

李繼筠咬牙道:「靜州宥州各自備戰?楊浩兵力如此龐大,那還不是各個擊破?楊浩兵馬雖眾,可是這些人馬大多是戰時為軍,平時為民,他們需要耕種放牧,養活部落與家人的,所以絕不可能久戰,如果能使靜州、宥州出兵,共同牽制楊浩,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還怕楊浩不收兵?」

治中從事楚雲天道:「衙內,銀州、石州、夏州三州落入楊浩之手,將我靜宥綏三州分割了開來,如果想要靜宥兩州發兵來援,卻有三個大患:一:宥州若精銳盡出,夏州自後出兵,宥州豈不有失?二:自宥州至此路途遙遠,黨項七氏盡皆效忠於楊浩,恐怕糧道會被斷掉;第三:就算靜宥兩州傾巢出動,兵力仍遠遜於楊浩,如果楊浩圍城打援。恐怕靜宥要先於我綏州被吃掉了,所以,靜、宥兩州刺史恐怕是不會貿然出兵的。」

李丕祿呼吸越來越是沉重,忽地大喝一聲,拍案而起道:「縱有百萬兵來,又有何懼?綏州只有戰死的李丕祿,沒有投降的孬刺史!衙內,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制人,咱們盡起綏州兵馬,趁他兵馬尚未集結,先殺向銀州,與他拼個魚死網破罷了!」

楚雲天提高聲音道:「刺史大人,我們不可逞血氣之勇啊,楊浩十八萬大軍雖尚未集結,可銀州一地現有兵力也遠勝於我綏州,我們若棄了城池主動去攻,那便是抑長揚短,恐怕……要敗的更快了。」

李丕祿怒道:「攻也不成,守也不成,那該如何是好?難道坐以待斃么?」

兵曹從事花小流忽然沉聲道:「衙內,刺史大人,下官倒是有個主意。」

眾人一起向他看來,李丕祿按捺不住,急忙問道:「你有什么主意,快快講來。」

花小流向李繼筠拱手道:「下官想知道,衙內是想做那自刎烏江的楚霸王,圖個一時痛快,還是想做那卧薪嘗膽的勾踐,爭個千秋霸業?」

李繼筠目光一凝,沉聲問道:「做楚霸王要如何?做那勾踐,又待如何?」

花小流道:「衙內如果願做楚霸王,卑職等便盡起綏州兵馬,隨衙內與那楊浩決一死戰,殺他個轟轟烈烈,痛痛快快!衙內若想做勾踐么,下官倒是有個主意,叫那楊浩再也找不到理由出兵,靜、綏、宥三州得以保住,咱們休養生息,積蓄實力,將來未必就沒有機會重新扭轉西北局面。」

李繼筠動容道:「你說,如何讓他出不得兵馬?」

花小流微微一笑,從容說道:「衙內,西北諸藩間雖常起戰事,但是自我們先後歸附宋廷以來,彼此間的戰事雖然仍不時發生,比起以往卻收斂的多,凡有戰事,多以削弱對方為主,少有侵城占地的,真有戰事,也都是打的『匪』與『剿匪』的旗號。

比如說,咱們李氏派兵劫折楊兩家糧草、攻打麟府兩州堡寨時,打的是馬賊的旗號,折家出兵對付咱們的兵馬時,打的是剿匪的旗號,何以如此?因為名義上,咱們頭上頂的都是大宋的天,身上穿的都是大宋的官袍,如果諸藩之間公開打打殺殺、爭城侵地,那分明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這一次,李光睿大人攻打銀州,那是因為銀州本就是夏州轄下,大人打得是光復銀州的旗號,本想著一攻而克、木已成舟,到那時朝廷也只好做做樣子,然後順理成章地把銀州重新劃歸大人轄下。而楊浩自漢國退兵,倉惶之際,也沒忘了向朝廷討一道伐逆的詔書,如此種種,全因為不管我們在西北真正想做的是什么,這個大義的名號暫時還是要的,至少面子上要做到出師有名,這樣朝廷一旦怪罪下來時,我們都有斡旋的余地。」

李丕祿不耐煩地道:「你啰哩啰嗦的,倒底想說甚么?」

花小流道:「刺史大人,誰都知道,咱們靜、綏、宥三州,本是李光睿大人轄下定難五州中的領地,咱們三州的刺史,都是李光睿大人的部將。可是……至少名義上,靜、綏、宥三州是大宋朝廷的領土,刺史大人您,接的也是大宋文思院所鑄的官印,受的是大宋皇帝所封的官職。」

說到這兒,花小流狡黠地一笑道:「李光睿大人伐銀州時,我靜、綏、宥三州不曾出動過一兵一卒,那么……楊浩要討逆?誰說我靜綏宥三州也是叛逆,需要他楊元帥出兵討伐呢?只要衙內向朝廷主動請罪,自請為質人,這樣一來,明著是自投羅網,實則是保全自己,避免給予楊浩借口繼續追殺。而我靜、綏、宥三州,也可同時上表,自陳清白,求朝廷作主。」

李丕祿先是一呆,隨即怒道:「豈有此理,難道要我李丕祿將衙內逐出綏州,撇清自己以保安危?呸!死則死矣,那樣豬狗不如的事,我李丕祿絕不會去做!」

花小流忙道:「刺史大人息怒,您誤會了。卑職的意思是,朝廷未必願意讓楊浩一統西北,趁機坐大。可是如今這種情形,楊浩有聖旨在手,已然占了先機,朝廷縱然不情願,那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可要是衙內依照下官的主意去做,那就給了朝廷一個台階,朝廷也就有了借口進行干預。」

花小流說到這兒,頓了一頓,等著眾人消化了一下他說出的話,才繼續說道:「靜、綏、宥三州因此必可得保,楊浩除非現在就肯與朝廷翻臉,否則絕對找不到借口攻打我們。如此,衙內可以在汴梁卧薪嘗膽,一面使金銀多多結交朝臣權貴,一面暗中控制我靜、綏、宥三州的復興大業。而我三州則可以在此期間休養生息,積聚實力,同時秘密聯絡吐蕃回紇各部……」

楚雲天譏笑道:「花大人,你也太過異想天開了吧?我們李氏和吐蕃、回紇征戰多年,彼此死傷無數,你居然說聯絡吐蕃回紇各部?」

花小流道:「不可能么?」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們和吐蕃、回紇的頭人們並沒有私仇,爭的都是地盤、都是得益。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卻有永遠的利益。火山王楊袞趁折家自顧不暇的時候霸占了麟州,折家卻因我李家勢大而與之結盟。當吐蕃和回紇漸漸意識到楊浩的威脅時,為什么不會與我們結盟自保?」

楚雲天為之語塞,花小流又轉向李繼筠,拱手道:「衙內,等到時機成熟,朝廷有心借衙內之力制衡楊浩的時候,衙內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重返西北,在朝廷的暗中扶持下,率領我三州兵馬,重走今日楊浩以弱勝盛,奪我夏州的崛起之路。一起一伏,一盛一衰,周而復始,因果循環!一個新的輪回將再度開始」

「荒謬!一派胡言!」

李丕祿臉色鐵青地道:「這全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朝廷會乖乖按照你的想法走么?衙內若主動向朝廷請罪,固然不會有殺身之禍,可是十有**要以待罪之身予以軟禁呢,西域之猛虎,囚禁汴梁之高牆,豈非生不如死?你這混帳東西貪生怕死,竟出這樣詭計害我兄弟,陷我李丕祿於不義之地。來人吶,把他給我……」

「且慢!」

李繼筠出聲喝止,沉吟說道:「花大人所言……未必不可行。」

李丕祿驚道:「衙內,你怎可相信他的異想天開?」

李繼筠搖頭道:「不然,我爹說過,趙光義並不信任楊浩,當初調他的兵伐漢國,趙光義未嘗沒有借我李家的刀,削他楊浩勢力的意思,可惜……楊浩太過奸詐,我們襲銀州不成,如今這一紙詔書,倒是被他大肆利用。朝廷大桿大旗,他可以扛,我當然也可以。」

李繼筠猛地抬起頭來,沉聲道:「花大人的主意不錯,這是我們目前擺脫楊浩的唯一手段,就按花大人的意思干吧。堂兄,我去朝廷為質,做他一回勾踐!這西北,就全都拜托堂兄了。」

「衙內!」

李丕祿握住李繼筠的手,激動地道:「既然衙內要做勾踐,那我李丕祿就為衙內做一回文種!」

「你我兄弟同心,再創李氏霸業!」

※※※※※※※※※※※※※※※※※※※※※※※※※麟州,楊家城。

這里同樣設著一座靈堂。

楊崇訓眼部中箭,毒素直入腦髓,本來已是神仙難救,只是他放心不下兒子,憑著一股堅強的意志掙扎著生命,殫精竭慮地為自己安排後事、為兒子安排出路,等到他聽說大哥未死,而且已趕回麟州,心神一懈,這油盡燈枯的生命便也到了盡頭。

楊崇訓自少年時便離開楊家,扶保漢國,後來又改隨了劉姓,如今自己兄弟已成為楊氏家主,他這個長兄的身份未免顯得尷尬,所以他本來是不想再去見自己兄弟的,可是當他聽說楊崇訓身受重傷,已將不久於人世時,這兄弟之情終於壓過了一切,於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麟州。

當他趕到麟州時,楊崇訓已是氣息奄奄,楊繼業快步走進久違二十多年的楊家老宅,一進祖屋後宅楊氏家主的居室,就見楊崇訓身邊已圍滿了楊家的文武部將,見到自己大哥出現,楊崇訓獨目怔忡良久,才依稀認出自己的胞兄。

二十多年未見,當初風華正茂的少年,現在已近中旬。如今相見,往事歷歷在目,恍若夢鏡,楊崇訓與楊繼業痴痴相望良久,突然熱淚長流,顫聲說道:「大哥,你……你終於回來了。」

楊繼業目蘊淚光,緩緩走到他的身邊,輕輕蹲下,握住他無力的手,低聲道:「二哥,我回來了。」

楊崇訓哭得就像一個孩子,泣不成聲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大哥,這麟州城,本該是你的,如今兄弟不成了,就把它……交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