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 / 2)

從親密到誘惑 未知 4463 字 2021-01-28

往山坡時,身體朝上仰起,與奔往金沙江的姿態形成了明顯的對比,前者可以俯瞰一條河流的深邃或遙遠,後者可以眺望山坡伸及的濃密地帶之謎。

我們往山坡上走去時,我們會在感受太陽的時刻感受時間的變化,所以,太陽支配著我們的速度,簡言之,太陽仿佛是一架金黃色的鍾盤,告誡我們時間的上午和下午。而那天上午,太陽遲遲未露面,一片烏雲變厚了,並且環繞著天空旋轉了一圈之後,突然之間就把天氣染得深黑。我們忘記了時間的支配,同時也失去了被時間所奴役的感覺,繼續往上山頂上攀援。就這樣,我們看見了一片松林,風呼嘯著,我們的身體也同時被呼嘯著,鑽進了松林。

這里是被松枝所搭起的綠色帳篷,我們在這里跑了起來,直到我們感覺到飢餓時,才環顧著四周,細雨突然包圍了我們,使這片森林變得y森起來,我們想起應該回去了,飢餓提醒我們回家的時候到了。我們在松枝之間看到了一條小路,那有可能是牧羊人開劈出來的。站在稍遠處只能感覺到那條小路像線條般彎曲著,只有走到近旁,才能確證這是走出來的一條小路。

我們一前一後地仿佛感覺到越走越近,一種十分縹緲的、看不出去的恐懼慢慢來臨了。我們之中最小的孩子已經開始哭泣。他們洶涌的淚水掛在面頰上,他們並不害怕,而是飢餓;我們中最大的幾個男孩開始帶領著我們尋找更現實的路徑。就在這一刻,我們聽到了一陣山羊的叫聲,最大的男孩說眼下我們看起來迷路了,我們應該及時地尋找到牧羊人和他的山羊。

幾個幼小的孩子依然在哭泣著,迷路的我們惶恐地跟隨在較大的男孩的身後,仿佛失去了方向,我們就會不存在。所以,我們甚至希望拉住他們手或者說拉住一只衣袖也好。果然,我已經拉住了一個男孩的袖子,他把手伸給了我,這個男孩,這個目光堅定的男孩--20年以後,當我與他相遇時,他已經成為了一名特警,而在那一刻,他比我年長3歲,他始終走到前面,仿佛有了他,我們就會盡快地從這片森林地帶上走出去。盡管如此,自始至終,我們也沒有見到牧羊人。不過,我們還是跟著山羊的聲音往外走,因為大男孩告訴我們,跟著山羊的聲音往外走不會迷路。奇跡出現了,一片開闊的丘陵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大男孩站在山岡上看見了下面的金沙江,這意味著我們這群迷失方向的羔羊們重又回到了金沙江邊。

只要看見了金沙江就能尋找到回干校的小路,這個目標已經離我們越來越近。終於,那個牧羊人已經帶著他的羊群出現在眼前了。1970年,在一個迷失方向的世界里,在一個沒有指南針的世界里,我們這群迷失方向的羔羊們曾經手牽手,把身體扭成繩子的力量;我們尋覓著聲音,因為任何聲音也可能帶來方向感,比如羊群的叫聲離我們越來越近時,證明除了我們之外,在旁邊,在附近的路上還有牧羊人的影子。人在任何時刻都可以穿越迷霧或障礙,因為人在絕境中時,響往的是生存。

我忘不了在恐怖和迷失之中的男孩遞給我的那只小手,它仿佛曾經激盪過我的那種力量如今又回來了。如果我此刻迷失了方向,無論是迷失在密林中,還是迷失在一片詞語中,那只手都會遞給我,並抓住我,人應該在回憶中學會感恩,在感恩之中學會朗誦時間之書。我們曾是迷路的羔羊,我們也曾經是在灼熱的沙灘上尋找方向、直奔目標的山羊們。

1972年不死的鳥兒

生命如果給予它們三天時間,它就會重新創造奇跡。1972年的黃昏,從青藤上簌簌滾過的一種雷雨給我們帶來了一只鳥兒,然而,它已經氣息奄奄,一動不動地、緊閉著雙眼面對著世界。哥哥伸出手碰了碰它的身體自語道:「一只死鳥,它死了。」就像以往的任何規矩一樣,我們需要挖一只小坑,使這只小鳥進入葬禮,從之前的許多時光里,我們已經積累了許多經驗:既幫助小鳥安葬下地,也可以讓它變成灰燼以後,從灰燼中長出幼芽來。

確實,每埋葬一只小鳥以後不長的時間里,我們都會發現從那只土坑的土壤上長出了一棵幼芽,它或許是向日葵,或許是青藤,或許是蘋果樹。總之,凡是小鳥安葬之地,總會變成誕生之地,總會長出另一個生命的幼芽。這一次,按照老習慣,哥哥又在掘坑了。

干燥秋日的黃昏,掘坑的聲音進入我的耳膜,借助於從上蒼那里取出來的一絲絲光線,於是,我看到了如同干燥秋日似泥土,它不雷同於春天的潮濕,也不雷同於夏日的滾燙,它同樣區別了冬日泥土的凝固,它干燥地面對著我們。就在哥哥把那只鳥兒放在坑中時,那鳥兒突然翻動了一個身體,哥哥叫了一聲,問我有沒有看見小鳥在翻身。我說看見了。哥哥便捧上了小鳥說:也許它根本就沒有死,也許它還在呼吸呢。於是,這只即將被我們安葬的小鳥就這樣回到了大地上。

在大地的上方,是我們的小花園,感謝上蒼賜給了我們臨時的一座小花園,我們第一次看它時,它完全是一座廢墟,我們至今仍然記得在這座小小的廢墟上布滿了老鼠的樂園,掛滿了蜘蛛的帳房。我們穿過濃密的鼠味和蛛網--母親帶領我們搗毀了鼠x,清除了空氣中蜘蛛網,當農藝師的母親手捧那些花樹的籽兒出現時,也就是一座花園初現原形的時刻。用不了多久,花園出現了,它綴滿了花冠時也開始綴滿了果實,自那以後,鳥兒就飛來了,以致於受傷生病的鳥兒也會從我們的青藤架上滑落下來。

這只鳥兒果然沒有死,它在黃昏的絲絲光線中再一次翻身時,讓我驚喜無比,把它帶到了房間,點上了油燈,那個季節缺電,缺電已經很長時間了。哥哥把燈芯挑亮了一些,母親來了,母親給小鳥帶來了松軟的米飯,我剝開了鳥嘴,把米飯喂進它的嘴里。起初,它吞咽得費勁,我們又喂了它一些水,母親發現了它的傷口,在兩翼之下,血淋淋的傷口讓我們呼吸到了人類給它帶來的殺戮和血腥味兒。母親帶來了酒精和消炎粉,撒在傷口的表面,並給它吞咽了一顆像沙粒般細小的消炎葯。它除了消炎之外,還能止痛。

午後,幫助小鳥找到了睡眠之地,在秋天夜晚的寒冷里,我們幫助小鳥臨時地搭起了暖和迷人的帳篷:在幾塊拼疊起來的紙盒深處,我們墊上了層層疊疊的稻草,我們放上水和米粒,我們設置了一道小窗戶,按照人類的居住環境,幫助這只小鳥尋找到了暫時的家園。

三天以後,鳥兒奇跡般地站了起來,第一天拂曉我們拉開小窗戶時,還看見它孤立憂傷的小模樣,它的身體似乎在療傷中充滿期待;第二天拂曉,我們觀望它時,它的兩翼已經微微張開,這表明那些消炎散粉已經滲入到傷口之中去了。已經幫助它慢慢地戰勝了炎症。第二天拂曉,我第一個拉開了它的小窗戶,它竟然站起來,兩翼在窄窄的小房屋里動著,那渴望飛翔的姿態迅速地感動了我們全家人。

最激動人心的、最愜意的是一個早晨降臨到小花園中,我們梳理了一遍鳥羽毛,喂足了它水和米飯,這只不死的鳥兒,這只經歷了三天療傷的鳥兒,這只差一點就被我們安葬在塵埃深處的鳥兒,終於可以飛起來了嗎?我們全家人站在一起為它的飛行送行的時刻已到:它不過才擁有了三天時間重新獲得了新生。這種魔法在冉冉上升的朝霞之中給予了我們生活的信心,在萬物地危難之中都需要擁有時間,給予他們三天時間吧,證明它們可以不死的理由和現實;給予萬物三天時間吧,我們可以陪隨萬物一起經歷時間之謎的變異,也可以經歷時間魔法的考驗。因為,三天時間就可以改變一種命運,我讓你看到的那只鳥兒依然從花園中飛出去,它的兩翼充滿了玄機,同時充滿了新生的顫栗。

1980年我枕邊遼闊似水

一只綉花枕頭的一側,突然放上了但丁的《神曲》,一本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禁書,已經變得像茶樹一樣金黃。我從一位老先生的收藏中借來了《神曲》時並不知道但丁是何人?因為距離我遙遠的1300年就像夢一樣虛幻,但也像夢一樣出現在黑夜。貝雅特麗齊出現時,我們似乎也同時與詩人但丁邂逅了,在之前,我不知道詩人但丁在哪里,也不知道但丁是什么模樣,直到見到貝雅特麗齊之前,我都不知道天堂和地獄到底有多少距離。

書在枕邊翻開時,已經是午夜。1980年,我還是一個對寫作讀書缺乏預見能力和判斷能力的女孩,我貪婪地讀書,不加選擇地閱讀,直到我遇見了但丁和他的貝雅特麗齊。詩人但丁經歷的一種悲劇生活正在那個午夜的皺褶中展開,確實,我觸摸到了枕邊的皺褶,那是身穿紫紅袍衣的貝雅特麗齊的長袍上的皺褶;那是身穿黑色長袍的詩人但丁的皺褶,它們擺動在我眼前,詩人寫道:「我祈求著,而她離得很遠,仿佛在微笑,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後轉過臉,走向了永恆的源泉。」

一系列但丁給我從《神曲》中帶來的皺褶不斷地擺動或飄盪而來,它們甚至掛在窗簾上,甚至掛在夜幕之上,甚至同月亮站在一起,在明凈的天空,我看見了孤獨的但丁,用他夢魘似的無究無盡的力量,只為了看見貝雅特麗齊燦爛的微笑。所以,但丁祈求道:「啊,夫人,你是我的希望所在,我祈求你拯救,我地獄里的靈魂。」

此刻我枕邊遼闊似水,似乎看到了但丁所追逐的一團玫瑰色的光斑。那是玫瑰的名字,數年以後,我日常生活中c入了一只花瓶中的一束深紅色的玫瑰,那一定是詩人但丁看見過的置入迷津中的一團--玫瑰色的光斑。於是,我迷戀上了但丁,便用好幾瓶來自滇西的酒罐中的純美酒,以此作美妙的交換,使但丁的《神曲》永遠不變地留在我枕邊。我用柔軟上好的牛皮紙封好了《神曲》的外套,仿佛給它穿上了一件新衣,以此守候好那些交織在《神曲》書中的天梯和神秘的路徑;以此維系好我與但丁邂逅的道路。

經過了但丁似的「一個在明凈的天穹,一個最深的海底」的時間之謎,《神曲》以各種各樣的版本的書替換著昔日的書,每一本書的降臨必須放在枕邊,對於但丁來說,我是不存在的,或者是永遠看不到的,而對於我來說,他是我的影子,或者是移植到我生活中的影子。

憂傷的鏡子,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了但丁走過的道路,博爾赫斯說:「我們出於同情和崇敬,傾向於忘掉那讓丁刻骨難忘的痛苦和不和。我讀著他幻想的邂逅的情節時,想起了他在第二層地獄的風暴中夢見的兩個情人,他們是但丁未能獲得的幸福的隱秘的象征,盡管他並不想理解或者不想理解。我想到的是結合在地獄里,永遠不分離的弗朗切斯卡和保羅。懷著極大的愛、焦慮、欽佩和羨慕。

我的枕邊之書從1980年開始,《神曲》穿c在無以計數的書之中,我出門時,箱子中必須放上《神曲》,它以但丁似的韻律布滿了我的雜蕪生活,從而使我從雜蕪中脫穎而出。1980年,令我著迷的但丁使我的生活布滿了一個女孩18歲的翹首等待:我怎么也無法弄清楚穿一身黑色袍衣的但丁為什么有著摯著的和灼熱的勇氣去追逐那個神秘的女人,我怎么也無法弄清楚從煉獄到地獄的過程也是抵達天堂之路的必經過程。所以,枕邊書恰好順應了我成長的探索。《神曲》也不可理喻地神秘,自始至終地伴隨著我,每當我從遷移或旅途中從箱子的中部取出書時,我的心智,我的身體,我的魔法已經達到了某種結合:它讓我戰勝了生命的恐懼。從而從虛無和莫測之中掌握了人生中美妙的技巧,它就是寫作。

環繞在西南方向的某一側,在我的房間的一邊,是我的床,是我的綉花枕頭;在一個個深夜的來歷不明的黑暗處,沒有一種永恆的美妙達到但丁給我帶來的冥思曲那樣永恆;在層出不窮的暗喻里,失去的時間和得到的時間有著類似的遭遇,因而《神曲》給我帶來的是遼闊如水的隱喻。

1991年旁邊的愛情和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