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部分(1 / 2)

早在我和陛下飛馳來的時候,心里就已經有了預感了。

跟隨陛下這么多年,我知道,陛下最怕的,就是這個。他一直在努力尋找各種方式,就是為了避免,避免有這一天。

他是帝王,而且是一個偉大的帝王,所以,他一以為自己能做到的。

但是,人畢竟是人,縱使貴為帝王,也不過是扭不過上天的凡人而已。大將軍,還是一天天地離死亡越來越近。

奇怪的是,陛下卻越來越鎮定了。

這一天果然來了。盡管知道就是這幾天,心里也早有准備了,但是,仍然覺得太突然,太不像真的了。

我朦朧的淚眼里看見陛下死白的臉,緊緊地摟著他不放手。陛下像是一頭被掏了心的垂死掙扎的野獸,任何人敢靠近他們,敢要他放下他,他茫然的眼眶里就會露出猙獰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盯得人不敢上前不敢動。

陛下沒有流淚,一直沒有,那眼神空dd的,好像他所有的理智和感情都隨他去了。他緊緊摟住他不放手。

只有望著懷里的他的時候,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繾綣。

而他在他的臂彎里,漸漸地僵硬,漸漸地冰冷。

陛下一天一夜後才放手,一天一夜後,似乎終於明白了點什么,陛下才放下大將軍,小聲地對他說:「既然累了,那就好好歇歇!」

陛下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平素對他說話那樣。

然後,陛下想站起來,但是,卻無論如何站不起來了。我和幾個內侍連忙攙起他,給他揉著不靈便的腿腳。陛下沒有出聲,我抬起頭小心看看:陛下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在做什么,他的眼光還停留在他的臉上,那么寵溺那么溫柔!

他說,大將軍累了,要好好歇歇。叫我們動作輕點,別吵著了。

陛下一直沒有哭,他的眼睛gg的。

大將軍去世,是了不得的大事,宮廷中,朝堂里,還有衛氏家族,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一時間,象潮水一樣涌來了。

我們小心地勸陛下,回宮去避避。

陛下搖搖頭,就那么陪著。有人拜祭來了,就在大將軍榻後放了一個巨大的屏風,陛下就在那里等著,呆呆的,一動不動。等人走了,他又出來,坐在塌邊,還是一動不動。

七天後,大將軍入殮。

封靈柩的時候,沉重的「哐」「哐」的木槌的巨響,像是打在人的心上。我看見,陛下眼里的那種生氣,那種一直以來在他眼底閃爍的活潑的霸氣的張揚的生氣,被一錘一錘地打滅了。

陛下一直沒有流淚,但是,那天,聽著木槌釘上棺槨的聲音,陛下忽然嚎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把我們的心都絞痛了。

大將軍入殮了,陛下再也看不見那熟悉的臉龐和身形了。

陛下回宮了。

葬禮很隆重,人們都說。唯一的遺憾是,這樣的葬禮本來應該由陛下主持。

但是,對外我們說:陛下在甘泉宮。對內,我們知道,陛下在宣室殿,呆呆地坐著。側著耳朵,仔細地聽外面發出的聲音。可是,這里離衛府太遠了,什么也聽不到。

有一次,仿佛外面有隱隱的鼓樂哭靈的聲音,可是仔細一聽,不過是風刮過窗欞而已。

陛下還是呆呆地坐著。

用膳的時候,他還是命人擺上兩副巾匙,吃一點,又夾一點給對面的碗里,一如大將軍還在的時候。

回宮後,陛下命人封了衛府的密道。因為,他再也不會過去了。隱娘在大將軍去世的第二天自縊身亡,陛下特許她給大將軍殉葬。

或許,在那邊的那個世界里,隱娘仍然會忠心地默默地守著。

皇後大病了一場,她的病因我知道,因為,屬於衛氏的時代,結束了!

……

……

西漢元封五年,即公元前106年,大司馬大將軍長平侯衛青薨逝。亡年47歲。謚號烈侯。

《謚法》曰:「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業曰烈。」

《漢書敘傳》:「長平桓桓,上將之元。」

出殯之r,京畿將士皆黑甲黑袍,列隊護送靈柩。長安萬人空巷,焚香祭酒。

皇帝頒旨,衛青陪葬茂陵東北,為塚象廬山。

……

未央宮冷清的椒房殿里,皇後衛子夫癱坐在殿外石階下,對焦急的宮女的呼喚充耳不聞。她愣楞地看著西方的天空,那里,一輪紅r正在漸漸西沉,和天空被巨大的青藍s的光暈覆蓋。

無知的小宮女來攙她,被她一手推了個踉蹌,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小宮女看見,素來端庄仁慈的皇後臉上,恐怖的扭曲了的神情。像是傷心,像是痛苦,像是寂寞和不甘……

她聽見皇後喃喃地:「嘿嘿,東北,茂陵東北……」

忽然皇後放聲狂笑。

那笑聲凄厲瘋狂,小宮女瑟瑟發抖。

終於,那笑聲漸漸粗啞,漸漸低沉,變成嚎啕大哭:「你們怎么能,怎么能這樣對我……?」

……

宣室殿里,孤單的皇帝劉徹小心地將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端詳了半天,忽然抬起頭對對面一笑:「你瞧,這一著好不好?我有沒有長進?」

燈影下,皇帝的笑容很溫暖很溫柔帶著點點痴迷。

皇帝棋盤的對面,空空的,沒有人影……

番外(二章)

汗血寶馬

又是一個晴朗的早上。y光從綠s的樹枝間灑下來,也被暈染上一層蒙蒙的綠s。

御馬房的大內侍賈德和往常一樣,來到馬廄里,認真地給那匹馬喂料。

最好的小米拌合著j蛋,還有新鮮的青菜,比長安城里那些平民吃得好多了。雖然已經喂了很多年,賈德仍然忍不住這樣想。

馬低頭吃著。

這是匹讓人一見就不會忘記的馬,高大的骨架,火炭一樣的毛s。偶爾抬起頭來噴噴鼻息,那目光中都流露出高傲的不同一般的神s。

這是大漢王朝最神駿的馬!

待馬吃飽,賈德開始細心地給馬洗刷。

用清水洗濯馬身,刷子梳理那焰火一樣的長毛,賈德做得很認真,幾乎是小心翼翼的認真。

這是大漢王朝最昂貴的一匹馬!

賈德知道,這不僅因為皇帝曾經鑄造了和真馬一樣大小的金馬去換這匹馬,還因為,在那個叫做大宛的小國自不量力地拒絕了之後。皇帝陛下為了這馬發動了一場戰爭。

十一萬將士出征,回來一萬人。

傾國之力,十萬人的x命,僅僅只為了這匹馬!

這馬傳說是天馬所生,揮汗如血!

洗刷完畢,賈德和往常一樣,拿來那套最好的鞍韉,給馬籠上。

馬不安地噴了噴鼻息,但是,這一套動作它已經很熟悉了,所以,它只是不耐煩地搖搖耳朵,一任賈德擺布。

「大黃門,我來幫你!」

一個年青的身量沒有長足的小內侍殷勤地跑過來,麻利地幫著賈德整理鞍韉,勒肚帶。

賈德滿意地看著這個小內侍,他知道,這個小內侍是今年才進宮的,是最聰明最有眼s的,看著伶俐的討好的小內侍,賈德滿意地舒了一口氣。畢竟,賈德也上了點年紀,這么大的動作量,有些吃不消了。

小內侍邊伶俐地忙活著,邊討好地笑道:「大黃門,您是咱們這里身份最貴重的,以後,你只要說一聲,料理這馬的事,j給我就行了。「

賈德「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不錯,有眼s。只是,這活是陛下發話了的,咱家還是自個做的好!」

「啊?」

上好的鹿皮挽具,黃金的轡頭,錦緞的鞍韉,還有那些在y光下亮閃閃的寶石……襯得這馬真的如同神馬一般。

「大黃門,還是和以往一樣拴在雲台殿外面嗎?」小內侍說。

賈德點點頭,上前拉住馬籠頭就走。

小內侍討好地跟了兩步,找著話搭訕:「大黃門,這馬為什么要天天這樣打扮好了拴在哪里呢?」

一道銳利的眼光倏地透s過來,小內侍連忙住了口,惶惑地看著臉s沉沉的賈德。

半晌,賈德才緩緩地開口了:「小子,你很聰明,也很伶俐。老人家我十分喜歡,今兒教你一個乖,在這宮里,只要按要求辦事就好,別問為什么。要是你不信,嘿嘿,……」

賈德走遠了,小內侍心中更是納悶,但是,他真的是個聰明的人,知道這樣的問題,絕不能再問。

和往常一樣,賈德來到雲台殿殿門前。

在漢白玉石階的下面,那棵合抱的柳樹旁邊,仔細地拴好馬。

雲台殿里有人進進出出,透過重重的帷幕,隱隱看得見一個威嚴熟悉的影子。賈德知道,那是皇帝陛下在里面。皇帝已經很多年不願意住在未央宮了,除了實在抹不開的大典外,基本都住在建章宮里面。

賈德拴好馬,給侍立在皇帝身邊的一個內侍使了個眼s,意思是馬已經備好了,就悄悄地離開。

一切都和昨天一樣,也和前天一樣。

很多年了,從這匹馬到來的時候開始,每天都是這樣的。

馬已經備好了。

但陛下是從來沒騎過這匹馬的,賈德知道。陛下年輕的時候最愛騎馬,現在,就是他年事已高的時候,每逢精神頭好的時候,也喜歡叫人牽馬來騎上一小圈。

這馬已經備好了。轡頭,韁繩,鞍韉都已經備好,隨時可以上馬騎著走的。

但陛下從來沒有騎過這匹馬。

這馬,似乎是為另外一個人准備的。

這個人一定很愛馬,一定很懂馬,一定很會騎馬。

這個人隨時會來的。

他一來,騎上馬就可以走了。

誰,配得上這馬的等待呢?

賈德沒有見過任何人騎過這馬。

很多年了,這馬就那么一天天備好了鞍韉,一天天地等待著!

賈德不知道這馬在等誰,作為一個資歷和身份都相當重要的御馬廄總管,他比誰都知道,不該問的別問。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按要求辦事。

快要走遠的時候,賈德回頭看了看那馬。

馬孤零零地拴在那兒,孤零零地等待著。

重重深鎖的帷幕里面,那個佝僂的影子,好像也在孤零零地等待著。

鉤弋夫人

大漢征和二年,甘泉宮。

「果然是這樣的!」

蒼老濁重的聲音掩飾不住深深的失望和疲憊。

年近不惑的霍光小心地跪在面前,頭都不敢抬。

盡管,他現在已經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但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讓他依然十分謹慎。

「回陛下,臣已經命人調查過河間那里當時的很多人等,也調查過當年宮中的老奴,確實如此。」

霍光不安地說,有些害怕接下來的雷霆之怒。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皇帝沒有像平常一樣暴怒起來。皇帝是烈火一樣的x子,霍光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皇帝沒有暴怒,確實很奇怪!

於是霍光偷偷地抬頭看了看皇帝。

皇帝老了。

枯槁的白發,佝僂的身形,在寬大的皇袍下顯得格外的瘦削。

皇帝的臉s很奇怪。像是多年疑惑的事情終於得到一個證明的釋然;也像是很久以來希望終於破滅的絕望;更多的,是一種無力的,無可奈何的倦怠。

「原來終究是騙朕的!」皇帝苦笑著說,像是在問霍光,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霍光不敢回答,繼續伏低了頭。

「你原來果然是在騙朕的啊!」皇帝喃喃地說,語氣疲憊中異乎尋常地溫柔。

那雙混濁的老眼緊緊地閉上了,好像要閉上一些隱藏在心中的久遠的秘密。瘦削的身形猶如雷擊過後一樣失去了生氣,寬大的袍服下,那手臂瑟瑟地抖動著。皇帝的胸膛激烈地起伏著,像是要壓下什么,咽下什么。

霍光不敢動。

良久,皇帝緩緩睜開眼,四處打量著。

熟悉的,陌生的,寂寞的,孤獨的宮殿。

皇帝的眼光掠過一面在殿角的青銅鏡,鏡子斜斜地映照出皇帝枯槁衰老的容顏。

「這就是你苦心要我支撐的結局么?」皇帝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苦笑了,在心里問道,「你知道,我一向追求生命沒有終結,但是,如果沒有你的話,再漫長的生命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