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部分(1 / 2)

不負如來不負卿1 未知 4876 字 2021-02-09

我不理,自己撩開衣袖。兄弟倆都發出低低的驚呼。血已經染得紗布盡濕,天啊,再這樣下去我的手要廢掉了。

我咬著牙去脫紗布,弗沙提婆要碰我,被我避開,手擦到車框上,又疼地掉淚。一只骨節瘦長的手輕柔地伸了過來,將我的手捧住。他一言不發,只是用最輕的動作緩慢地幫我將紗布纏繞下來。我安靜地坐著,他的輕柔仿佛能減輕痛楚,我的心一下子平和了許多。

染血的紗布取下,弗沙提婆又是一陣驚呼。傷口破皮處擴大了許多,一片血r模糊。羅什端過葯酒,我緊咬著牙偏頭不看。鑽心的痛從手上一直傳到周身,激得我渾身顫抖,遏制不住地喊出聲。我左手緊握,指甲幾乎要掐進r里。一只有些涼的大手包住了我的左手,費力地抬眼,看到弗沙提婆的慌亂。

〃艾晴,你什么時候受的傷?為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不答,閉上眼向後靠。一片清涼從剛塗上的葯膏傳來,稍稍減輕了一些火熱。他輕輕柔柔地將干凈紗布纏上,由始至終都不發一言。

天已完全黑下來了,一絲涼意透進車廂,我蜷了蜷身子。弗沙提婆還在不停地道歉,我突然覺得無比疲倦,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倦。我再怎么後知後覺,看了他今天的發狂樣,我也該明白了。弗沙提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竟對我存了那樣的心思。可是,我給不起。他們兄弟兩個,我都給不起……

〃弗沙提婆……〃我再不打斷他,估計他會絮叨一夜,〃我原諒你了……〃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聽聲音也能感覺到他的欣喜。我平靜地說:〃見過你父親後,如果他沒有什么大礙,我過幾天就會找商隊去班超的它乾城,最後去中原長安。〃

〃你……〃黑暗中我的左手被握住,聽得到他有些氣急的聲音,〃你還是要走?〃

〃嗯。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待在龜茲。〃我想抽出手,被他抓得死死。我稍一用勁,他突然又放開:〃艾晴……〃

〃弗沙提婆,我困了……〃

〃艾晴,你要是犯困,可以靠在我身上睡。〃

〃弗沙提婆,起碼今天,別再碰我……〃

馬車嗒嗒走,單調地晃動。我看不到羅什的臉,他從上了馬車,就算是給我包扎,也一聲不吭。這樣也好,看得到,聽得到,未免又讓我心生別念。我們三個,都在黑暗中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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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節:三十傷逝(1)

三十傷逝

走進鳩摩羅炎的房間,一股濃烈的葯味彌漫在整間屋中。回國師府十來天了,鳩摩羅炎的情況一直令人堪憂。每日都會吐血,已經暈厥過好幾次。弗沙提婆每天二十四小時守在父親身邊端葯送水。幾天下來,人都瘦了一圈。而羅什,除了日常的伺候,還在父親身邊每日念經。他們兩個都已經無暇顧及我,不由讓我喘了口氣。在這種時候,我也不能提出要走,所以就幫忙照顧鳩摩羅炎。

〃國師……〃我靠近床上的鳩摩羅炎。他的瘦讓人看了發憷,只有一雙淺灰眼睛,似乎是他身上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

〃艾晴姑娘,你來啦。〃他緩緩地點頭,想撐起上身,我趕緊上前將靠墊放在他腰部。這樣的接觸,就摸到了他皮包骨的身子,心中一陣難受。

〃艾晴姑娘是否對我要單獨跟你談話有些詫異呢?〃

〃嗯,是有些吃驚。〃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給我的感覺好像我老板。我雖然一直叫導師為老板,可心底,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淡淡地笑:〃不過,國師找我,肯定有話跟我談。〃

〃艾晴姑娘不是尋常女子,這一點,炎從十年前就看出來了。〃

我沒做聲。

〃炎自知時日無多,對這凡塵早已生厭,早日歸去,也免得拖累至親。〃我鼻子一酸,剛想說些樂觀的話,被他仍充滿睿智的眼神打斷,〃只是,人在這世上總有牽掛,對炎來說,也就是這兩小兒了……〃

直覺上感到這次的談話肯定跟兩兄弟有關,便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艾晴姑娘,你來歷不凡,可否告訴一個行將滅寂之人,我的兩個小兒,日後會怎樣。〃

我訝然,抬頭看到他眼里勘透人心的光芒。他難道對我的來歷猜到了幾分?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容顏十年未變,當初又是離奇消失。炎相信,姑娘肯定知道普通人無法得知的事。〃

我不能透露歷史,可是,那是一個將死的人,是否還要堅持這個原則?看我猶豫,他又進一步說:〃艾晴姑娘,若是信任一個將死之人不會泄漏天機,但說無妨。〃

猶豫再三,終不忍瞞他,選擇性地吐露一些。〃國師,羅什日後的成就,會載入史冊,名垂千古。〃我頓一頓,〃而弗沙提婆,國師放心,艾晴會保護他的。〃弗沙提婆並沒有在史料上留下任何記載,他應該跟普通人一樣,淹沒在了漫長的歷史潮流中。而我已經決定,會給他適當的提醒,防止十一年後他有可能碰到的慘劇。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羅什的成就,是佛學上的么?〃

我點點頭:〃羅什對於中原漢地的佛教傳播,影響巨大。〃

他過了半天才出聲,似乎在想些什么。〃其實,做父親的,自然希望孩子出息,但是,平安一生更是重要。〃他又咳了起來,我連忙上前幫他順氣。他緩了緩,說道:〃弗沙提婆,我還不太擔心。他做事有擔當,又生性豁達,年輕時有點憤世嫉俗,日後自然會磨平。只是,唉,我最擔心的反而是羅什……〃

我心一跳,呆呆地看他。從鳩摩羅炎病了以後,從來沒聽過他一次說那么多話。此刻的他,臉上泛出不正常的紅,邊咳邊說:〃他太過聰明,卻又從小未曾吃過什么苦。心里想得太多,卻從不說出口。這樣的性子,反而會一生不幸啊。〃

記得看過一篇報道,一群科學家,培育出一種比普通老鼠更聰明的轉基因鼠。有人預測,如果把這樣的手段運用到人身上,就可能使人更聰明,智商更高。然而,很快人們就開始慶幸沒有倉促地把這個夢想變成現實。因為研究發現,轉基因鼠變得聰明後,它們也付出了非常痛苦的代價。〃聰明鼠〃體內添加的新基因雖然能激活神經,幫助記憶和學習,但〃聰明鼠〃對疼痛和傷害也變得更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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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節:三十傷逝(2)

所以,過於聰明真的不是什么好事。當不幸降臨時,他們會變得更加敏感,更加難以承受。很多普通人習以為常的事情,他們卻會無法容忍。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受,歷史上有多少哲學家體會過。他們常常會顯得瘋瘋癲癲,一生的命運往往也非常悲慘。這就是聰明人的悲哀。羅什,也難逃這樣的悲哀命運。

鳩摩羅炎又說:〃艾晴姑娘,你說他一生的成就在佛門。雖不知姑娘到底從何而來,但姑娘所說的,炎相信是真。〃

〃國師,你先歇一會兒。〃我遞上水杯,讓他就著我的手喝。他喘著氣,費力地說:〃不說,怕是沒時間了……〃

他突然目光犀利地看向我:〃艾晴姑娘,既早知羅什會一輩子在佛門,你又何苦惹他動情呢?這對他,豈不太殘忍?抑或是,你是尊佛陀之命來考驗他么?〃

端著水杯的手抖了一下,杯子落地,發出一聲脆響。手忙腳亂地收拾,不抵防拇指被割了一道,一下子將我刺醒。他,他早知道了。是啊,摩波旬是他從印度帶來的仆人,我在那個小院里住了三個月,鳩摩羅炎怎么可能不知道?

〃國師……〃

他嘆氣,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炎是過來人,吃過為情所困的苦。當初還俗,也得不少詬病。本以為一個情字能化解一切,只是,愛上一個志比心堅的人,苦的不止自己,也累了小兒。〃

他停下喘息,歇一會兒又說:〃看得出姑娘對我這大兒也有心。只是他既獻身於佛,日後還要有如此成就,便不能再容〃情〃之一字在心間了。〃

閉一閉眼,他疲倦至極,嘴角有絲顫抖:〃艾晴姑娘,莫要再走炎走過的路啊……〃

我呆呆地從鳩摩羅炎房間出來。總覺得腳下的步子輕飄飄,整個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氣。弗沙提婆在門口轉圈,看見我出來,亟亟地上前問我:〃父親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我喃喃,看見他還要再問,疲倦地搖頭,〃弗沙提婆,我很累。我去睡一會兒。〃

回房間時走過正端著葯進來的羅什,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關切,探詢,憐惜。我的淚一下子控制不住,趕緊偏過頭不讓他看見,加快腳步回了房間。

每至夜深,他都會在房間里念經。我總是滅了燈,躲在黑暗中。房間里的熒熒燭光,在窗上投下一個斜長孤寂的影子。影子不動,唯有梵音喃喃飄出,回盪在空曠的夜中。羅什,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隔著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時間,如果你不是那個一輩子不能改變的身份,我應該會勇敢地向你表白吧?而你對我,應該也是有情的,你會接受我吧?可是,為什么要有那么多可是啊?你我,終究只是平行線的偶爾交錯,回歸原位,我們都有各自放不開的包袱。我愛你,所以,我決定,放棄你……

鳩摩羅炎一天比一天嚴重,龜茲王和王後,一幫子王親國戚,來探視過好幾次。我見到了白震,白純最年幼的弟弟,十一年後被呂光立為龜茲王。我更是見到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龜茲公主……阿素耶末帝。見到她時,我的心情難以言狀。那是他十一年後破戒的對象,他未來的妻。以前讀史,看到羅什的這段記載,雖然也為他扼腕,但總是覺得離奇有趣,當故事講給別人聽。現在自己真正融入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看史書上短短幾行的記載,才發現,愛上他了,怎么還能承受他與別的女人日後有這樣的關系?看到阿素耶末帝對著羅什嬌滴滴地喊哥哥,看到羅什對她笑,我真的妒忌得要發狂,盡管我嫉妒的對象還是個小女孩。可是當我要爆發時,鳩摩羅炎的話便會在腦中響起,如冰水淋過,頓時澆滅了我所有不該有的火。是啊,我答應過鳩摩羅炎一定會盡快走。馬上要回去的我,有什么資格嫉妒他本來就該有的命運?

用了各種名貴葯材,拖了十幾天,油燈終於還是耗到盡頭。那個深夜,兄弟倆守在床前,我則站在一角,聽得鳩摩羅炎斷斷續續用盡全力對著弗沙提婆說:〃別怨恨……你母親……她一直很愛你……〃

他犀利的眼光此刻已經渙散,只有喉頭上下滾動,依稀能辯出他在說:〃不知道……能不能跟她……在西方極樂世界……再重聚……〃瘦得仿佛能見骨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怕是不能罷……她已經證得三果……位列無色界1了,而我……卻還在欲界中……苦苦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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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節:三十傷逝(3)

弗沙提婆握著父親的手,哭得肝腸寸斷。羅什則一言不發,目光哀凄地緊盯著父親的臉。鳩摩羅炎喃喃著:〃第一次見到她時,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又重新聚攏了光彩,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好美,又那么靈秀……〃

〃耆婆,別走……孩子們還那么小……〃他突然用力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經完全沉浸在記憶里。他的眼里流出從沒見過的溫情,似乎他一心念著的那個人就在他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掙,弗沙提婆趕緊抱住父親。鳩摩羅炎的手無力垂下,倒在弗沙提婆懷里。弗沙提婆發狂似的大聲喊〃父親〃,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回應了。羅什呆呆地望著,臉上仍是看不出表情,突然雙膝跪地,梵語經文喃喃念出,與弗沙提婆的痛哭形成不協調的對比。

〃別念了!除了念經,你還會做什么?〃弗沙提婆放下父親,轉身對著羅什吼,聲音沙啞粗暴,〃你整天念經,有什么用?這能讓父親復活么?〃

他用手指著羅什,咬牙切齒的樣子猙獰恐怖:〃你只會躲在經文里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畫個空空的死後世界,還能給什么?〃

〃弗沙提婆,別這樣說你哥哥。〃我沖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親的痛轉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轉身對著我,眼睛紅得充血,胸口大幅起伏:〃母親眼里只有他一個兒子,他從沒有在父親身邊盡過一天孝。可父親,還是每天念著他以他為榮。〃

他突然甩開我,力氣大得讓我差點站不穩:〃還有你,你的心里也只有他。他得到所有人的寵愛,可是你看看他,他又有什么回報給愛他的人?父親死了,他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他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夠了!他比你還要痛,你可以叫叫嚷嚷發泄不滿,你可以想哭就哭想罵就罵,可他呢……〃我看向仍然緊閉著眼喃喃念經的羅什,淚水涌出,〃他不是不知道痛,他是因為太痛而無法流淚……〃

〃艾晴……〃羅什突然出聲,聲音里有著從未聽過的默然孤清,〃弗沙提婆說得沒錯,羅什是出家的僧人,本來就不該有俗世之情……〃

〃羅什……〃

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宮里通知王舅……〃

我要追,被弗沙提婆拉住。我用盡所有力氣推開他,沖出門。我不知道羅什會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要守著他,保護他。

他走得很急,沒有去王宮,而是出了城門。守城的士兵見了是他,立馬放行。輪到我時,將身上所有錢都塞出去,終於放我走了。

他似乎漫無目的地在走,走得太急,時常會踉蹌。終於在銅廠河邊停下,他對著河水,放聲大哭起來。凄清的夜,無人的郊外,他的哭,顯得格外寂寥刺耳。

我一直在遠處默默地看著。羅什,你不是沒有感情,你只是不能在人面前哭。你這樣一個感情豐富、敏感細膩的人,為何偏偏信奉的是那要斷盡一切人世情感的宗教?

我一直在遠處守著他,每次按捺不住想要沖到他面前時,鳩摩羅炎的話就會在耳邊響起。羅什,我不能再擾你心境,我能做的,只是這樣默默地守候。

想起在現代經常聽齊豫的歌,最感動我的是《哭泣的駱駝》。以前感動,是為了三毛筆下那個同名的凄婉愛情故事。現在,在這孤清的夜,看著遠處那個連哭都被詛咒的人,突然想起這首歌,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傷漫布全身。心,無處可逃,只能這樣殘忍地痛著。

我背負著幸福,卻追尋著痛苦。流浪也許是愛你唯一的去路。

我一心想付出,卻忘記了收復。遺忘也許是對你我最慈悲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