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1 / 2)

三家巷 未知 5283 字 2021-02-09

第七個便衣提出一個重要問題。他說:「要是搜出金仔、西紙,鷹洋、銀毫,金鐲、玉鐲、耳環、戒指,掛表、手表,鑽石、珍珠等等東西,又該怎么辦?」

第八個迫不及待地說:「應該共了他的產,不是么?」

李民魁轉動著他的大腦袋,不停地眨著眼睛,說:「凡是人家各自私有的金銀財寶,自以不動為宜;凡是准備拿去接濟共產黨的,自然一概沒收!沒收得來的東西,最好能夠全部交給上面。可是你們這些煙精王八蛋聽著!——即使要留下幾成來分,也得公議公分!不能像昨天和前天那樣,誰撈了算誰的!那還有什么天理良心?留神你們的腦袋!」

一切布置停當,李民魁把左輪手槍c在褲帶里,就走進三家巷里面去。前幾天,他過了幾天十分痛苦的生活。他想離開廣州,可是一切交通都停頓了,走不脫。他又沒什么錢,只得這里躲一躲,那里藏一藏,整天坐立不安,魂不守舍,悲傷怨恨,r跳心驚。可是現在又好了,他姓李的又有了出頭之日了。他現在第一件事,是要多殺幾個人,管他是共產黨還是不是共產黨,一則可以出口悶氣,二則可以立點功勞,三則要是能發點洋財,就發點也使得。第二件事,是要去拜訪所有曾經離開廣州,逃到香港、澳門去過的親戚、朋友、同事、上司,給大家看看,到底臨陣逃跑的算英雄人物,還是臨陣不逃跑的算英雄人物。這時候,他一面走,一面想:「這真是亂世見忠臣!幸虧當時我沒走脫,否則也就和他們一樣,分不出高低了!」走到何家門口,他舉手拍門,何家的使媽阿笑出來開門。他問:「大少爺回來沒有?」阿笑說:「沒有。」他有心想進去坐一坐,但是阿笑雖然年紀比他大十歲、八歲,看見他眼露凶光,滴溜溜只在自己身上打轉,就十分害怕,既不讓他進去坐,又連趟櫳都沒有拉開。他站了一會兒,覺著沒趣,就跑到隔壁去按陳家的電鈴。陳家的使媽阿發見他兄弟李民天和這里的三姑娘很要好,他又是常來的客人,自己的年紀又比他大了差不多二十歲,也就不怕他,開了門,讓他進客廳坐。李民魁知道陳家的人都沒回來,就問起隔壁周家的情形。他首先用手指朝周家那邊指了一指,問道:「你家二姑爺在家么?」阿發的嘴巴做了一個藐視的動作,說:「我家二姑爺不住這邊,住那邊。他如今跟二姑娘一道下了香港。」李民魁向阿發丟了一個眼色道:「呵,對了,對了。不是你家二姑爺,是周家二小子。他一向在家么?」阿發覺得自己無所不知,就更正他道:「誰說的?誰說他一向在家的?這可瞞不了我!十天以前,他打香港回來,往後就一直沒回家!」李民魁說:「呵,知道了,知道了。本來嘛,只有你瞞別人的,哪有別人瞞你的呢?」阿發說:「那當然,那當然。就是你的事情,也瞞不了我。人家共產黨革你們的命的時候,你正養了個小子,還沒滿月,——你想逃走,沒有走成功,對不對?你害怕性命難保,整天膽戰心驚,對不對?如今你又出頭露面,發了不少的橫財,對不對?」李民魁強辯道:「這你就猜錯了。我一直留在廣州,從來不想離開半步。——不過不談這些,周家三小子呢?」提起周炳,她本來不大清楚,只是聽何家的使媽阿笑談了幾句,而阿笑又是聽胡杏說的。但是這些都沒關系,她不能夠因此而承認在三家巷里,還有她所不知的事情,於是就說:

「阿炳么?他可不一樣。這一個星期他都在家里睡大覺,不知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多半就是傷寒。六、七天來,大門都沒見他出過一步呢!」

李民魁追問道:「你說的靠得住么?」

阿發毅然保證道:「怎么靠不住?三家巷的事兒,你只管問我!」

李民魁按著自己肚子上面的左輪手槍道:「如此說來,他居然沒有參加這回造反!唉,真是太便宜他了!」後來他看見陳家客廳幽靜舒適,就想賴在這里睡覺,沒想到官塘街外面砰、砰響了兩槍,他只好又走了出去。

過了兩天,陳家跟何家、宋家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結著伴兒回到廣州來。按陳文雄的說法,這叫做「一場虛驚」。他對一切事物,都表示很有興趣,都保持著一種幽默感,而對於周炳被人證實了沒有參加這次暴動,他感到特別有興趣。何守仁對周炳很不放心,就勸陳文雄道:「大哥,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別那樣相信阿炳。說不定他扯謊,欺騙了我們。」陳文雄學了胡適教授的一句話道:「拿證據來!」後來又加上說:「就算他扯謊,欺騙了我們。可是阿發是不會扯謊,不會欺騙我們的!」何守仁還是吟吟沉沉地說:「照我的看法,倒是把他設法弄到『懲戒場』去,讓他做幾天苦工也好。」但是陳文雄不贊成,他堅持他的見解道:「完全不應該那樣魯莽。說實在話,在我們三家巷里,周炳是一個人才,而對於人才來說,任何時候都不應該魯莽從事。要是有機會,」從這一句話起,他改用英文說下去道:「我打算介紹他一個起碼的位置,讓他從另外一個開頭做起。比方商業,就是一條不平凡的道路。而憑他的性格,他一旦認為什么事情是對的,他就會做得很卓絕。我堅持我的判斷。」這樣子,何守仁也就不說什么了。

陳文雄的太太周泉回到了外家,見著了爸爸、媽媽,也見著了自己心愛的弟弟周炳,真是悲喜交集。她還是從前那樣瘦弱,那樣高貴,那樣善良,只是去了幾天香港,憑空添了一層憂愁的臉色。她想起大哥周金叫人家殺害了,二哥周榕如今又不知去向,只剩下這三弟在家,如今又失了業,不知如何是好,就盡對著周炳哭泣。哭了半天,她收了眼淚,悄悄問弟弟道:「你到底干了那樁事沒有?」周炳從來沒有瞞過她,這時候也不想瞞她,就承認道:

「我干了的!怎么能夠不干?我打了三天三夜,如今恍如隔世呢!」

隨後他就源源本本,把這三天中的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告訴了周泉。說到那悲歌慷慨、激動人心的地方,周泉也肅然動容。對於李恩、楊承輝、張太雷、何錦成、孟才、杜發、程嫂子這些英雄豪傑的壯烈行為,她簡直贊不絕口。對於花旗、紅毛、日本仔、法蘭西這些帝國主義鬼子的橫蠻粗暴,她也一同咬牙切齒。對於工農兵代表大會上所通過的政綱,她也認為了不得的崇高與偉大。對於憲兵司令部的密探王九的y毒下流,以及最後的可恥下場,她也禁不住痛恨、咒罵,最後又拍掌稱快。她表示如果能夠親身參加這幾天來的活動,真不枉活一輩子。一提到楊承輝表弟,她總是慨嘆了又慨嘆,惋惜了又惋惜。在結束這番談話的時候,她千叮嚀、萬囑咐地對周炳說:「這些情形,你千萬不要泄漏出去!對誰也不能講你干過那樁事情!不然的話,你就性命難保!」周炳說:「那自然,難道我還是小孩子么?」周泉又提議道:「過去的事情總是過去了。好好丑丑,總不過剩下一場記憶。你以後,就隨和著點,跟著陳、何他們兩家人混一混吧!陳家是咱家的表親,我又落在他們家里;就是何家,如今也是你的表姐夫家,也是親戚了。他們好好歹歹,諒也不會不帶挈你吃一碗閑飯的。你要是不願留在省城,那么,到上海你大表姐那里去,也使得!」周炳只是躊躇著,沒有答話。周泉回陳家去了之後,周炳在門口枇杷樹下,又遇見了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禮。她去了一次香港,竟也沾染了一點洋氣,那服裝打扮,簡直像個洋娃娃一樣,還學會了幾句罵人的洋話,像「葛·擔·腰」,「猜那·僻格」等等。她一看見周炳,就像去年在罷工委員會演《雨過天青》的時候一般親熱,走過來,拿身體挨著他,盡纏著問他道:

「告訴我,告訴我,炳哥!你又沒去香港,你又不是沒手沒腳,你為什么不參加暴動?要是我,碰到這么好玩兒的事情,我非參加不可!」

看見周炳不回答,她又大聲說: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准是參加了!你哄我,你哄我!對不對?」

周炳叫她纏得沒法,只得說:「別胡鬧了,別胡鬧了!你說一說,你在香港吃了多少老番糖吧!」

後來陳家三姑娘陳文婕也來到枇杷樹下,問周炳看見了李民天沒有。周炳說沒有見過他,又反問她為什么陳文婷老不見面。她說陳文婷一直回宋家去了,又說:「你還想念四妹么?唉,要不是時勢變化,我們原來都以為你倆是不成問題的了!」周炳點頭承認道:「是的,想念著她。我很不了解她。我希望能夠見她一面,把話說清楚。」陳文婕很同情他,就說:「我們一家人對你都是有好感的。我一定替你問問她,約一個會面的時間。不過,你也懂得,她如今是有家有主的人兒了。那樣的會面,會不會增加你的苦惱?」周炳十分動人地輕輕搖看頭,沒有說話,顯得非常溫柔,又非常敦厚。當天黃昏時分,陳文婕就來找周炳。這位仗義為他們奔走的人帶著一種抱歉的神氣,搖頭嘆息道:

「我有什么辦法呢?唉,我也沒有辦法!四妹不同意這種方式的會面。她說,大家親戚,沒有不碰面的道理。她說,人生不過是一場噩夢!——她的脾氣,說不定你比我還清楚。後來,她要我給你捎了這個來。」陳文婕說完,就遞給他一封信樣的東西。他接過來一看,正是去年雙十節後一天,他寫給陳文婷的絕交信。他匆匆讀了一遍,就對他三表姐說:「請你告訴婷表妹,我明白了。」說完,把那封信緩緩撕碎,扔到畚箕里面去。

晚上,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的星星。剛過二更天,周炳就穿起那套白珠帆的學生制服,里面加了一件衛生衣,慢步從官塘街、竇富巷,一直走出惠愛路。到了惠愛路,又折向東,一直向大東門那個方向走去。他的手里挽著一個布口袋,口袋里裝滿了深紅色、大朵的芍葯花,只見它裝得滿滿地,可又不沉,誰也不會想到里面是些什么。整條馬路空盪盪地,行人很少。兩旁的店鋪平時燈火輝煌,非常熱鬧的,如今都緊閉著大門,死氣沉沉。有些商店的門板上,赫然貼著紙印的花旗、紅毛、日本仔、法蘭西的國旗,表示他們是「外國的產業」,或者受著外國的保護。有些商店買不到這種外國符咒,就貼了張紙條子,上面寫著:「本號存貨已清,請勿光臨!」或者索性就寫著:「本店遭劫五次,幸勿光臨」這種字樣兒。路燈像平常一樣開著,但是昏黃黯淡。時不時聽到放冷槍的聲音,東邊一響,西邊一響。廣州不像她平時那樣活潑、熱情、傲慢、自負的樣子,卻顯出一種蒙羞受辱的神態,全身縮成一團,躺在寒冷荒涼的珠江邊上。周炳看見騎樓底下有一堆黑魆魆的東西,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具仆倒的屍體。再去幾步,又看見另外一具仰卧著的。此外,又有兩具並排著的,也有幾具縱橫交疊著的。有些屍體的眼睛還沒有完全閉上,還似乎隱約看得出微弱的反光。他們的靈魂早已離開廣州,但是他們的軀體還戀棧不去。周炳從將軍前走到城隍廟,他看見了不知道多少的屍體,簡直是數也數不清。他筆直地向東走,只是在碰到國民黨查夜的人的時候,才轉進小路,繞彎子走。走著、走著,他就走到城外東郊的「紅花岡」上。這座紅花岡本來不算很陡,但是周炳在茫茫黑夜中,總覺著它高大無比,分不出哪兒是山頂,哪兒是天空。這是自從國民黨今年四月背叛革命以來,數不清的革命志士流熱血,拋頭顱,從容就義的地方。和辛亥革命的時候,埋葬七十二烈士的黃花岡相距不遠。反革命的劊子手就在這里殺害無產階級的優秀兒女,又把他們埋葬在這里。如今,這里又成了埋葬廣州起義中英勇犧牲的英雄們的公共墳場。

「同志們,安息吧!」

周炳低聲叫喚著。他瞪大他那雙朦朧的淚眼,憑借著自己那套白色衣服的反光,摸索前進。凡是遇到斜坡上或平台上有隆起的土堆,他就放上一枝紅芍葯花,低聲叫喚一遍。後來在靠東南角一個大土堆旁邊,他突然發現了一個高大的、黑色的、雄赳赳的人影兒,他覺著毛骨悚然,大聲喝問道:

「你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那人回答著。他的嗓子很圓,很響亮,也很自信。

「你在這里干什么?」

「和你一樣,來看看朋友!」

那人說了之後,就扭轉身,鑽到笨重的夜幕後面去了,看不見了。周炳獨自一個人,在紅花岡上盤桓憑吊,直到夜深還不肯回去。走累了,他就坐在那些土堆旁邊,靠著土堆歇一歇。每當他坐下歇著的時候,他的耳朵貼到泥土上,他就能聽見有槍炮轟鳴的聲音,有沖殺吶喊的聲音,有開會、鼓掌、呼口號的聲音,有他的朋友們的笑聲、鬧聲、冷靜談論聲、甚至喝酒猜枚聲,從那土層之下宛然傳出,使他舍不得離開。後來他索性靠著土堆,閉上眼睛,凝神靜聽,一直到渾渾沌沌地睡了過去。……

茫茫大海

第二天,周炳大清早就到惠愛西路的兩家打鐵鋪子去找他的好朋友王通和馬明,想看看他們還在不在那里做工,更加想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可是兩個都沒有找著。想打聽一下,那里的伙計和老板都拿懷疑的眼光望著他,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不得要領。他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黃群家里,找著了她的守寡母親黃五嬸,看看黃群的情況怎么樣。但是黃五嬸正在焦急萬分,一見周炳,就拉著他訴苦道:「阿炳,你看怎樣算好!槍一停,我就去沙面找她,可是哪里找得到!人家說,她多半下香港去了,可又沒有一封信給我,沒有對我說過半句!」周炳沒法,只得離開志公巷,走出豐寧路。那西瓜園廣場如今空曠無人,十分寂靜。用竹子和木板臨時搭起來的主席台已經拆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些竹籃和碎紙,在枯草中間輕輕滾動。那工農民主政府的崇高、偉大的政綱,也跟北風吹來的冷雨一道,滲到地心里面去,人們再也無法看見了。從太平路到西濠口、沙基大街一帶,也像惠愛路一樣,商店緊閉著大門,沿途都能碰見沒有埋葬的屍體。周炳十分生氣,用腳板重重地踏著地面,一直走進沙面去。東橋有外國兵把守著。他們把他渾身搜查了一遍,才放他進去。他找遍了幾個地方,不單是黃群找不著,就是從前參加省港罷工的章蝦、洪偉等人,也一個都找不著。他煩悶極了,無精打采地從西濠口,沿著長堤,一直向南關走去。經過楊承輝和他一道阻擊日本海軍陸戰隊的大新公司門口,他徘徊著不忍走。經過何錦成和他一道打退敵人登陸的天字碼頭,他又徘徊了好一陣子,不願走開。長堤的屍首比別的地方都多,而天字碼頭簡直堆得重重疊疊,使人看了,不能忍耐。而有些女的革命同志,在她們像一個偉大的母親那樣,為了後代的幸福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之後,敵人還挖掉她們的眼睛,割去她們的茹房,用木g戳進她們的y戶,這樣來侮辱她們的屍體。周炳看著、看著,眼睛突然熱了,牙齒突然咬緊了,正想大聲叫喊,不料被他身邊一個不相識的路人故意使力撞了一下,才沒有嚷出聲來。他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這時候大聲叫嚷會帶來生命的危險,就對那不相識的路人感激地點頭微笑道:

「兄弟,謝謝咯!我差點兒摔了一跤!」

走到南關,找遍了丘照的手車修理店,邵煜的裁縫鋪,馬有的蒸粉店,關傑的印刷店,陶華的清道班,都不見丘照、邵煜、馬有、關傑、陶華這些人的蹤跡。他又到普興印刷廠,想看看印刷工人古滔那邊的情形,但是那間廠子已經釘了大門,門上還交叉十字地貼上了封條。周炳沒有辦法,只好跑到珠光里皮鞋匠區華的家里去打聽。區華不在家,區細、區卓也不在家,三姨區楊氏告訴他道:「我聽說你榕哥跑到香港去了。你蘇表姐不知是不是跟他一道,也到香港去了。你阿細、阿卓兩個表弟叫你三姨爹送到什么鄉下去躲避起來了。總之,你瞧我家里冷清清地像師姑庵一樣了!」周炳想起從前區桃表姐在世時的熱鬧光景,也就舍不得一下子離開,只管對著他三姨,默默無言地坐了一個多鍾頭才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經過三處還在冒煙的火場。那一片一片的房屋完全倒塌了,屋梁、大柱,桌、椅、板凳,被服、床鋪,鍋、盆、碗、盞,都燒得變了黑炭,那焦臭的氣味離三條街就可以聞到。經過維新路口,他偷眼瞅了瞅工農民主政府的所在地,想起為了奪取這個地方,那大個子海員李恩怎樣舍命舉起手榴彈,縱身向敵人的機關槍撲過去。以後經過大北直街口,他站在張太雷同志出事的地方,停了下來,裝成掏出手帕來擦眼睛的樣子,低著頭,默默地悼念了一會兒,心里禱告著道:

「張太雷同志呀!你曾經說,從那天起,全世界的路都讓我自由自在地走,我喜歡怎樣走就怎樣走!告訴我吧,我現在應該怎樣辦?」

回到家,看見舅舅楊志朴和三姨爹區華都來了,正在後房里和爸爸、媽媽、姐姐一道談話,神氣都十分緊張。周炳一進去,大家都不做聲,只拿眼睛望著他。後來還是舅舅楊志朴開言道:

「剛才我們正在商量你的事情,你坐下,讓我來告訴你。你在省城這樣晃來晃去,是十分危險的。不要以為你的事兒瞞得過別人。就是瞞得過一天,也瞞不過兩天。如今還多了一樣,我聽見別人說,凡是參加過省港大罷工的都要抓起來呢!我急急忙忙來告訴你爹、娘,恰巧你三姨爹也來了,大家正沒有主意,沒想到你姐姐來說,上海你陳家大表姐家里,有兩個孩子,一個男的九歲,一個女的七歲,寫信來要家里給她請一個廣東人當家庭教師,男、女不拘。你姐姐意思是要你去,只怕你不肯。我們大家一商量,這是天造地設,正合著你去做的一件事。你應該到上海去!時機不可失!你們革的那個什么命,我既不反對,也不贊成。不過依我看,也不要天天盡著革,過幾天再革,也是可以的。」

周炳耷拉著圓腦袋,沒有做聲。姐姐周泉笑著對周鐵和周楊氏丟了一個眼色。周鐵咳嗽了一聲道:「好,就這么辦!」事情就決定下來了。不久,陳家跟何家都知道了這個消息。陳文雄親自送了二十塊錢港紙過來給周炳,並且和他做臨別贈言道:「表台,你本是一個有恆心、有毅力、有性格、有風度的人,你應該站在時代的上風,做一個春風得意的驕子。過去的事情不說了。我看你這回不參加廣州暴動,是第一個轉機。你這回決定到上海去,是第二個轉機。我大姐對你很有好感,她認識很多商業界、銀行界、宗教界的大亨,你要她給你好好地找一個扎實的出身。可不要跟你大姐夫亂撞,他是政界,是空的!」何守仁也叫胡杏給周炳送了十塊鷹洋來。周泉拿出自己的體己錢,也給了她兄弟五塊毫洋。胡杏回去之後,何守禮把她叫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問道:

「炳哥到上海去,為什么大哥哥要給他送錢?」

胡杏想了一想,就肯定地說:「是你嫂嫂有對不起周家的地方!」

何守禮說:「我嫂嫂有什么對不起周家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