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部分(1 / 2)

我在夢中惆悵,「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們可以遠走高飛,我並不稀罕太後之尊。」我停一停,不覺含淚,「你可知道,我終於下旨,讓涵兒承繼你的血脈。」

他頷首,「我一直視他如子。」

他淺笑離去,飛雨逐花。

我悵然醒轉,眼前是頤寧宮陌生而華麗的殿宇,重重珠簾外,有一只燕子輕悄悄飛過,低婉一聲。爐中r白的香煙如一脈游絲幽幽細轉,昏黃的斜陽一抹拂過九龍影壁,落進深深庭院。空盪盪寥無一人,我才驚覺自己已是一朝太後。

我不過三十余,已是一朝太後。

太後?我凄然輕笑,再多榮華富貴,不過是披著華裳的孤魂野鬼一般的女子。

發怔許久,才喚進宮女伺候梳妝。小允子見我醒轉,方進來悄悄在我耳邊道:「太後,鳳儀宮的宮女來回話,今日朱氏聽得禮樂炮聲,問了是否是新帝登基。:

我瞧著銅鏡里端正的容顏,不覺冷笑,」她還惦記這個?「我徐然起身,」哀家有多久沒見朱氏了?「

小允子俯首回話,」十一年了。」

我盈盈一笑,「今日皇上登基普天同慶,哀家也該去問候故人。」

小允子勸道:「鳳儀宮空落許久,朱氏名分未定……」

我理一理衣上流蘇,「如何沒有定她的名分?」我一笑,「是了。只怕她也惦記著名分未定,所以記掛新帝登基。她還有一絲盼著是齊王登基是么?還是想若是晉王身登大寶,或許會赦她出鳳儀宮,還是會復她太後名位?」

小允子忙忙賠笑道:「她是痴心妄想!太後留她性命至今已是寬仁無比。」

我靜靜道:「去吧!」

鳳輦去得又穩又快,春光如織錦披離,叫人情願沉醉。鳳儀宮外四時花卉如新,金欄玉殿沉靜伏在翠柳嬌花之中,一點也瞧不出里頭已是禁閉十一年之地。

時光荏苒若流星,一別經年,不知朱宜修已是如何面貌?

正尋思間,里頭的宮女早已得知我要來,朱漆宮門緩緩打開,一溜跪了一地宮女內監。我憑著十余年前的記憶,扶著小允子的手邁進鳳儀宮,過了花苑,過了雕花長廊,東側的偏殿含光殿,本側的涼風殿,一切如舊。似乎還是昔年景象,我含笑,朱宜修也的確還是昔年的皇後。

逐漸接近曾經熟悉的昭陽殿,「嗖」的一聲從地上飛起幾只鴿子,撲棱著翅膀飛得遠了,潔白的羽逐漸融進深藍如璧的天空。我問掌事的宮女,「皇後還是像從前一樣盯著這些鴿子看嗎?」

那宮女誠惶誠恐道:「早些年是,如今她眼睛不大好了,便不像從前那樣成天望著這些亂飛的鴿子。」她戰戰兢兢的看我一眼,又道:「依太後娘娘的吩咐,這些鴿子老子再養,總要活蹦亂跳愛飛的那些。」

我贊許地看她一眼,「很好」。

她引我向前,「她就在里頭。」說罷為我推開殿門,後退幾步。昭陽殿里的光線有些暗,我一時有眼盲的錯覺,看了片刻,方借著d開的光線瞧見朱宜修的身影。

她背對著我坐在窗下,窗早被木板釘得封死了,只留下一個透氣的小口子。她依舊梳著端正的凌雲髻,那是皇後才許梳的發髻,亦是她往日最愛。明黃朱紫正色的皇後鳳衣整齊穿在身上,只是那顏色早已舊得狠了,細看下有些倉皇的稀皺,似她這個人一般,每一毛孔氣息都透著過時與頹敗的潮濕霉氣。

她靜靜道:「是你來了吧?」

我笑言:「你依舊耳聰目明。」

她淡然:「今日是登基大典,除了你,誰還有閑情逸致來看本宮?」想是許久沒有開口說話,她的聲線有一絲掩藏不住的枯澀嘶啞,「而且你沒有成為太後,又怎會再來看本宮?」她轉身,面容的頹敗讓我在一瞬間有難掩的震驚,她已經那樣老,稀疏的頭發已經全白了,早已簪不住華麗玲瓏的步搖。

她摸一摸臉,自嘲道:「本宮老得已經嚇到你了么?外面那些人和泥胎木偶一樣,無論本宮如何,他們也不會多看本宮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怕,誰都會老。」

她走近我,微眯了眼細細端詳我的臉孔,「你還不老,望之如二十許人。和本宮心里一直厭恨的樣子沒有什么區別。」

我恬和地笑,「勞您牽掛多年,哀家亦很榮幸。因怕您忘了哀家的樣子,所以不敢老去。」

她的目光陡地凌厲,停駐在我青絲雲鬟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撥開我的發髻一捻。她一驚,「你已有那么多白發!」她側首沉思,「本宮記得你不到四十歲。」

我攏一攏發髻,平靜看著她,「還好,發髻梳得高,花宜手巧會得染黑,不細看也瞧不出來。」

她緩緩笑起來,起先只是一縷笑意,漸漸笑容漸濃,終於扼制不住笑出聲來,「甄環,看來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過!」

「還好。再不好過,如今也好過了。」

我早已哈哈了人不許跟進來。外頭小允子聽得動靜,終於按捺不住趕了進來,正見朱宜修笑得不止,不由怒喝道:「大膽!竟敢在太後面前失儀,還不跪下!」

朱宜修冷冷瞧他一眼,只那一眼,便盡顯皇後應有的高貴鳳儀。「皇帝即位,她是生母便是聖母皇太後。昭成太後懿旨」朱門不可出廢後「,皇上未曾廢後,本宮依舊是先帝正宮,如今便該是母後皇太後。母後皇太後是東宮,聖母皇太後是西宮,嫡庶有別,過了這些年,還是該她甄環拜見哀家才是。」

良久的沉默,她的氣勢風度一如當年,仿佛還是那個高高凌位於鳳座之上的皇後,等我跪拜如儀。

我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小允子會意,「娘娘好糊塗!先帝生前太後已是皇貴妃,攝六宮事,位同副後。如今登基的四殿下並非太後所生,怎會有聖母皇太後、母後皇太後之別?當今皇上只尊咱們這獨一無二的太後。」

皇後渾濁的眸光如利劍般倏地一亮,「你說什么?登基的不是皇三子?!」她似不可置信,「你竟不讓你自己的兒子當皇帝?!天下竟有你這樣的母親!」

我輕輕撥開她的手指,曼聲道:「當皇上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先帝生前受了後宮幾多算計,連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哀家可怕極了自己的兒子將來娶上您這樣的皇後,算計得先帝幾剩下斷子絕孫。」我輕笑看她,「皇後,你息怒。」

緩緩吸一口氣,旋即恢復素日的淡定高遠,沉穩道:「無論是哪位皇子登基,哀家都是太後。即使會被你甄環困在朝陽殿一生一世,哀家也是太後!名分之數,不是你甄環可以改變。」

「您放心。皇帝純孝仁厚,必定不會不顧您的名分。」我笑盈盈覷著她,「昨日哀家已與新帝商定,依舊尊您是皇後。禮部連徽號都擬定了,便是」溫裕「二字。溫裕沉密,最能彰顯您的品性了。」

朱宜修素日沉靜如石的儀態在一瞬間如潮退去,她厲聲喝道:「你好毒的心腸!兄終弟及或弟終兄及才能尊先帝正宮為皇後,哀家為皇帝嫡母,你竟壓哀家為皇帝平輩,豈非叫世間笑話皇家無法度尊卑可言?!」

「還有一樣您忘了說,若先帝正宮是當今的晚輩,那也只能是尊為皇後另居別宮。所以,您若以為哀家壓您為當今的平輩或晚輩都無妨。」我笑顏溫婉,「而且世間之人也不會笑話!宮中多年只知哀家而不知皇後,皇後實在不必擔心是否有人會恥笑皇後。你只需自己心安即可。」

她驚怒交加,容顏似要破碎的布絮,顫抖而猙獰,「昭成太後要先帝親口答允」朱門不可出廢後「,先帝屍骨未寒,你竟敢壓制正宮如此!他日你與先帝黃泉相見,將以何面目面對先帝與昭成太後!百官竟能容許你如此踐踏先帝顏面!」

我端然坐上她素日升座的鳳座,以目光凌駕於她,緩緩道:「哀家這樣做正是秉先帝旨意,顧全先帝的顏面。先帝的確答允昭成太後」朱門不出廢後「,所以您還是皇後,以後也一直都會是皇後,連死也不會改變。先帝說過與你」死生不復相見「,若你成太後,他日必得與先帝同葬陵寢,豈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寧。而且,他日即使到了黃泉,想必先帝也不會與你相見的,所以你實在無須擔憂以何面目見先帝,因為在先帝面前你早已無面目可言。所以哀家會按先帝生前所言,先帝與純元皇後同葬景陵,你死後以貴妃之冖葬入泰陵,與早死的賢妃、德妃做伴。」我以手支頤,漫不經心道:「你是先帝生前最厭棄嫌恨之人,百官絕不會有異議。何況,你長久以來都是有名無實的皇後,頂皇後之名以貴妃冖下葬,也很多有合宜。」

她怔怔地,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張合,「死生不復相見?皇上真的這樣說?」

殿外春意遲遲,無盡春光似一幅工筆描繪的畫卷,我的聲音在這溫然春意里顯得格外浹,「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他比重最愛的純元皇後,害死他那么多孩子,他肯促使你皇後的名位已是勉強,怎願再見歹毒心腸的你。」

她的目光如冰錐,似要將我身體戳裂,「到底是先帝恨毒了我,還是你恨毒了我?」

「沒有溫裕皇後,何來今日的甄環。哀家能有今日,全是由皇後您指點歷練,自然感恩戴德,盡力促使你此生榮華。」我低低道,〃只是哀家已是太後,秉承先帝旨意就得替先帝成全你,他日史書工筆,乾元朝有四位皇後,卻只有三位太後得享太廟祭祀。先帝會讓你生生世世都是皇後,永不超生。」

她不語,絕望有氣息迅速淹沒了她。仿佛一息之間,支撐她身體的所有力量被一絲絲抽走,她緩緩走到方才的窗下,軟軟跌坐下至尊,再無聲息。

我環視昭陽殿,富麗纏綿的雕畫顯得空d而死寂,緩緩道:「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里日月長。昭陽殿,當真是好地方。」我扶住小允子的手離去,再不回顧。

次日大典,皇帝封端貴妃為端康貴太妃,德妃為和敬德太妃,貞一夫人為貞怡太妃,慶妃為慶恭太妃。我在頤寧宮含笑受禮,亦安排下壽祺、凝凝壽、長壽等宮予她們居住。禮儀甫過,卻見小連子匆匆趕來,我還以為是貞怡太妃不適,便問:「是貞怡太妃又哭暈過去了么?」

德太妃眉間微生憫意,舉起絹子點一點眼角,嘆息道:「燕宜為了皇上龍馭殯天傷心得水米不進,若弄壞了身子可怎么好?」

慶恭太妃忙笑道:「二殿下已去陪著開解了,貞姐姐顧念兒子,也必會保養身子的。」

二人正議論,小連附耳低語幾句,我微一蹙眉,只道:「知道了。」

德太妃問我:「怎么了?」

我伸手按一按發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銀簪子,淡淡道:「溫裕皇後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