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白乃第一個意念就是要往開溜。
卻沒料何梵突如其來地掙脫了他的手,「爭」地拔出了劍,徑自掠往門前,一劍扎了過去!
羅白乃沒想到何梵會有這等勇氣,居然一個人就拔劍對付那要破門而入的鬼怪。
其實何梵憑的不是勇氣。
而是駭怕。
太害怕了,沒退路了,反而忘了一切,豁出去了!
他一劍即出,劍穿門刺向來人(還是鬼?)!
──不管是人是鬼還是魂魄魅魑魍魈魌魃魔魘……他都一劍殺了再說!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他這拼命一劍,刺的不是人,也不是鬼,亦不是魔,而是他的同門師兄弟:葉告。
剛才,在隔壁房,火一滅,葉告叫了一聲「哎吔」,立即撲倒於地。
何梵料對了,其實,他根本沒有受傷,只是誘敵之計。
他趴在地上,准備只要有什么妖魔鬼怪,一觸及他,他立即拔劍砍殺再說。
是的,他聽到何梵與羅白乃一齊撞破牆板,進入鄰房,他並沒有立即跟過去,就是要看看有沒有斬獲。
沒有。
他伏在地上,靜靜的等待。
但只有等待,毫無結果。
沒有人來。
也沒有鬼到。
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看來這至少也是只聰明鬼,不上當。
他只隱約聽到:鄰房的竊竊細語,乃至時高時低的爭論;也曾看到隔壁的火光,不旋踵又黑漆漆的一團暗。
他伏了一陣子,見什么都沒有發生,正想起來,由破牆進入鄰房,忽然,不知從哪里,又透出一點火光來。
他不知道那是何梵在衣櫥內晃亮的火硝石。
他忽然抬頭發現,就在午字房地上,離他趴伏之處不遠,居然還有一具屍體。
屍首龐大發脹,已死去多日,開始發臭了,還睜大雙眼瞪著他。
葉告啐了一聲,對在地上詐死誘敵(鬼?)再無興趣,所以一按而起,就在此時,窗外有一道銀灰、慘白色的人影飛快地掠過。
這窗是向內庭的。
他所看到的白影,也就是從剛才他和羅白乃用指頭戳破的d孔瞥著的。
他立刻掠近窗前,一手撐開了窗。
窗外已沒有人。
他不帶一絲聲響的翻落到走廊上,想察看剛才外面經過的是何人,豈料不看還好,一看,他就看到剛才那具無頭的屍身,居然還伸直著手,直挺挺的呆在門前!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無頭女鬼!
沒想到,他這一翻出窗外,又形同與這無頭魔女,共處在走廊上!
鬼關門第八回哎吔!
這下非同小可。
他落地無聲,僵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只伸了伸舌頭,希望那無頭人沒發現他。
那魔女依然僵立在午字房前,一動也不動,似並不知道他溜了出來。
這可好了。
他可決不想惹這非人非鬼的怪物。
他第一個意念就是:
溜!
靜悄悄的開溜。
──溜去哪里?
顯然甬道旁密密麻麻都是客房,但他可不知道哪一間住人?哪一間有鬼?哪一間是敵?哪一間是友?
不過,他的朋友和同門,卻都在巳字房內,這是他絕對可以肯定的。
所以他決定先溜進去避一避。
為了不驚動那仍向著午字房門前的無頭怪物,他決定用最輕而無聲的方式,不張揚不莽撞的悄悄潛進去。
他嘗試推門,但里面己上了門閂。
所以他慢慢拔劍。
輕輕把劍穿入門縫里。
把劍托到栓子下,輕輕住上一托,當木栓子落下來的時候,他已及時擠進兩個指頭,把它扣住,再用劍鋒在門閂上拖幾下,門就松開了,他就可以進去了!
只要他可以進入房去,就可以躲開那魔女了!
是的,他一面弄開門栓,一面注視那無頭鬼。
那屍首依然僵立午字房門前。
沒有轉身。
沒有回頭(它根本就沒有頭,怎么回?)。
只要他一進房間,就可以揚聲招呼,會合他的同門與戰友了。
只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
等著他進門的,是一把劍。
銀劍!
是同門師兄弟的劍!
──而且是在受驚嚇中拼命刺出的一劍!
劍破門刺出!
葉告原本來不及避!
──「來不及避」之前,有「原本」二字。
他是來不及避。
但他沒有給一劍刺死。
那是因為兩個原因:
一是何梵在出劍之前的拔劍,拔劍之時發出「鐺」地一聲。
那就夠了。
葉告立時有了警覺。
二是葉告根本沒有避。
他的手上有劍。
劍已撬開門栓。
所以,他及時手腕一沉,把劍身壓到銀劍上,擋住了來勢。
可是何梵一劍不成,再發一劍。
劍又自門刺破攻出!
葉告立即反擊。
他也自門刺破攻入房內。
兩人就這樣隔著一扇薄板木門,默不作聲在黑暗里乒乒乓乓的互攻了七八招!
就在這時,葉告忽然給人自後攔腰抱住,一時動彈不得。
他最怕的就是那無頭人。
他以為自己已給無頭魔女抱個正著,這次可是死定了。
他大叫了一聲:「哎吔!」情急之下,又給人死死箍住,眼看房內的人再攻一劍,他就必死無疑。
不過,他此際當然不知道,從後扯住他的人不是那無頭怪物。
而是羅白乃。
他見何梵跟門口的來人交手正劇,而對方也是使用兵器的,那就不是鬼怪了!於是豪興大生,迅而且速的,悄沒聲色的,自破板牆閃進了午字房,再自午字房窗口翻了出去(從現在開始,他跟葉告進出的「路線」是一樣的了),就憑劍鋒交加之聲他辨出了敵人的方位,自後一把抱住了他。
幸好,他只是死死攬住了他。
因為他看見何梵跟對方比劍已拼出了個狠勁兒,要是他在後頭猝下重手,一是殺了對方自己也落得個背後暗算,二是只怕何梵還是怨自己多事。
不過,葉告既然給人抱住了,還是得死不可。
因為何梵又一劍刺到!
他已無法擋。
不能格。
避不得。
退無可退。
只有死。
劍陡止。
是只差一點就刺中他了。
一旦刺中,就扎一個血窟窿。
可是劍勢遽然停了下來。
劍尖猶在顫動。
葉告突然覺得這把劍很熟。
「是不是老四?」
只聽何梵隔著一扇破破爛爛、滿是破d的門,高聲尋問。
「赫!可是小二!」
嘩啦一聲,門被扯開,「啪」的一聲,又打亮了一塊火石,登時現出何梵那張老實的臉。
「幸好我認出你的『哎吔』叫聲,」他慶幸的說,「要不然,這一劍就要穿個透明d了。」他笑嘻嘻地道,「你這臭老四,整個客棧那么大,你就老愛挨劍鋒,不然就喜歡吃拳頭。」
「請問,」葉告沒好氣地說,「在我背後施暗算的,可是你請來助拳的跟班羅大俠?」
「失敬失敬,」羅白乃涎著笑臉,道,「大俠不夠當,叫少俠好了。」
「哎吔!」
這次是羅白乃在叫。
因為葉告反手打了他一個肘踭。
「我歌頌你個j蛋!你是什么東西?!什么人不好找,敵人不去打,有鬼不去抓,整間客棧那么大,怎么老找我麻煩?」葉告啐了一口唾y,余怒未消,忿忿罵道,「剛才纏著我浸水桶,現在抱住我捱劍鋒!你這吃里扒外的死小二,干嗎老是跟別人不是掐我的頸,就是親自提劍刺我穿d!我謳歌你個軟g!」
羅白乃摸著痛處,也忿忿不平:「你們兩師兄弟交手較量,城隍廟里內訌,鬼打鬼哩,居然都認不出對方來,現在遷怒於我,可真豈有此理!」
要不是何梵一手扯住他,死死拉住他,他可又撲上去跟葉告火拼了:「要不是我出手,你們兩兄弟可能早就兩敗俱亡了!我剛才要打殺你,早就下手了,你還在這兒城隍廟里掛把劍,嚇鬼可以,嚇本少俠?可差遠哩!」
兩人還要爭罵,何梵緊急勸道:「現在當務之急,是要下去看看余哥、魚叔發生什么事了,怎么樓上打得落花流水,樓下卻鴉雀無聲?這可不對路!」
葉告、羅白乃一聽,凝肅起來,再也沒敢造次,一個說:「對,這不對勁。」
一個說:「好,咱們一齊下去探探。」
卻發現:原來僵立在綺夢房門前的無頭僵屍,已經不見了。
鬼關門第四章魔女妖女
三人商議妥定,便小心翼冀、步步為營的摸黑魚貫而下。
摸黑是他們還有同樣的顧忌:如果在敵人或群鬼環伺下,一旦亮火很容易就會著了道兒。
所以他們寧願夜戰八方、暗斗四面、黑吃黑。
所謂魚貫而下,其陣勢是:葉告在前(他們或認為他是最不怕鬼的),何梵押後(大家都覺得他最穩實),羅白乃夾在中間(他自認是反應最機靈敏銳,大可以瞻前顧後,首尾相應,左右逢源,上下兼顧),一步一驚心的,摸索到了樓下。
他們都摸著樓梯的欄桿,走一步算一步,直到羅白乃不知問他人,還是向自己的問了一句:
「嘿,不知剛才那具無頭女屍,是不是也把手扶在這欄桿上,一步步摸上來的呢?」
一聽,大家隨即都不敢再手扶欄桿。
──寧可摔跌也不扶。
走下樓梯,回望樓上,一片黑,他們猶自鬼門關破關拾回條命來。
黑而無聲。
好像也沒有人。
好不容易,三人終於平安抵步,到了樓下,卻發現偌大的客棧鋪面,好像已成了空樓。
原本小余是躺在幾張長板凳合並起來之處,但現在板凳還在,人已不在。
板凳東歪西倒,十分凌亂,上面還沾了些細微的事物。
老魚原來躺在三張合起來的飯桌上,現在幾張桌子都分開了,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台面上也嵌了十幾件事物,一時看不清楚。
待大家略為覺得安全,不受到太大威脅後,三少決定打亮盞燈火照明。
羅白乃示意何梵亮燈。
何梵則要葉告點火。
理由是:他手上的照明物已不多了。
於是葉告打亮擦著一片「隨風閃」。
在微弱的小火照明下,只見原來張切切跟言寧寧、李菁菁談話的炕上,有兩灘血跡。
血水,是自樓上一滴滴、一滴滴的淌下來的。
除了血跡,好像還有別的什么東西。
葉告還待細察,忽覺肘部給人觸了觸。
碰他的人是何梵。
他望向何梵,還沒問出口,就發現何梵看著牆角,眼睛發亮。
這眼光有驚、有喜,也充滿著戒備。
葉告隨他視線望去:
只見那個在客店西北角落臨時鋪搭出來的床榻上,有人。
一在衾內。
一在床前。
床前的人矗立如鐵塔。
一座千瘡百孔的鐵塔:
鐵布衫。
床上的人緊緊拉住棉被,只露出一截娟秀的前額與一雙靈慧的眼眸。
一種我見猶憐的弱質無依:
杜小月。
他們兩人還在。
──客店的人,畢竟沒全跑光。
或者,至少,沒有死光。
──只要有人還沒死,就可以問出來:這兒到底發生過什么事?
「發生了什么事?」
──人為什么都不見了?
杜小月只是飲泣。
鐵布衫沒有作聲。
正在傷心哭泣的人,他們不忍驚擾。
至於鐵布衫,他們是不敢驚動。
不過,不管發生了什么事,他們都急著要知道。
因為他們發現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情形:
暗器。
多種不同的暗器,釘在桌面上,嵌入板凳中,連原來張切切、言寧寧、李菁菁促膝交談的炕上,也布滿了暗器。
葉告不能算是第一流的暗器專家。
何梵也不是暗器高手。
──但他們的主子:公子無情卻是;不但是,甚至已開創了把「暗器」使成了「明器」一宗。
所以,耳儒目染,接觸多了,何梵和葉告雖然年紀輕輕的,但對暗器的識別能力,在江湖上已可躋身於一流之列。
但對於他們現在眼里所見的暗器,有一半以上,他們還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大都叫不出名堂的。
有的暗器很小,小得比睫毛還小,小得簡直看不到,何梵幾乎就要坐上去了,但忽然發現那木板的縫隙像透了一點光,留意之下,才發現那是一叢暗器。
所謂「一叢」,那是七八枚合並起來發s的,嵌入凳面上,如果以一枚一枚發s,那只怕是大白天也察覺不出來。
有的暗器極大,大得足有一張凳子──其實連形狀都跟板凳一模一樣,其中有一張,他們一開始就以為是凳子,其實不是,而是暗器。
一件尚未爆炸開來的暗器。
有的暗器,形狀很古怪,像是毛筆頭,又似是一張紙,有的還像一只襪子和眼睛。有的卻非常正路,是一枚鋼鏢,但偏偏尖鋒處掛了三個鈴鐺和一道符。有一只明明是一枚鐵蒺藜,但尖刺卻分別染成紅、金、銀、綠四種顏色。還有一件是飛刀,但偏偏在刀柄環口上,冒著一縷縷淡藍色的煙霧。
更有兩枚是飛蝗石。這暗器沒有什么特別,特別的是:一枚畫上了一張在笑的嘴,唇兒彎彎向上。一枚給繪上了兩只乃子,不知是什么用意。
總之嘆為觀止。
其中有一枚,不知是什么暗器,現在已化為一灘水;而另外一件,可能因已著火燃燒之故,現在已化為一堆灰燼。
──這樣子的暗器,若打在人的身上,感覺可是如何?
「這兒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這兒,剛才,有人敲門……」小月抽泣著說,「張大媽去開門,門才開,就給打了一大把,又一大把的暗器……」
她說得很艱辛。
也很傷心。
「我們……有的人著了暗器……有的人追出去……」杜小月說一句,雙肩抽搐了一下,吞下一記嗚咽,才說下去,「剩下的人……正要商議進退……忽然……一個白色的人影飄了進來……魔女……魔女……那是個妖女……是那個妖女……」
說到這里,小月已為恐怖的記憶所擊倒,說不下去。
只在飲泣、悲泣、懼泣。
三人都急。
「什么妖女?!」
何梵急著要知道下文。
「他們呢?怎么都不在這里?!」
葉告更急著要知道他們的下落。
卻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了一種似有若無、氣若游絲、仿佛自很遙遠的地方,又仿似在自己心坎里傳了過來、傳了出來:
「過來……我在這里……過來呀──」
大家面面相覷。
這時,火石已熄滅了。
外面卻有光。
雲破。
月出。
月色漸清亮。
孤峰更寒。
綺夢在冷。
客棧如埋霜中。
「……快過來……快來看我呀──」
這聲音好熟。
大家辨認出來了。
這呼喚竟裊裊傳自井中。
──客棧外那口井里!
鐵布衫的眼發出野獸般的青光。
小月又藏身在被衾內顫哆。
葉告鐵青著臉色。
何梵臉色蒼白如月。
月色蒼白如刀。
忽然,葉告和何梵的衣襟都給人輕扯了一下。
只聽羅白乃向他們細聲道:「妖女……她才是妖女。」
葉告不明白,皺了皺眉心:「誰?」
「妖女……」羅白乃像著了魔似的喃喃道,「她說的,預測的,幻想的,全都一一發生了!」
何梵更不解,驚驚地問:「你說什么?」
「我是說:杜小月……」羅白乃也似中了邪的幾乎說不下去,「她剛才說過,衣櫥里有腐爛了的屍體。真的有那樣的死屍!她剛才說,上面淌血下來,你們看──可真的在滴血!」
大家都覺悚然。
頭皮發炸。
「她也說過,有個斷頭的人自行摸上了樓……」羅白乃低聲沉說,整個人都像陷在夢魘之中,拔足不出,「現在,門外,井里,真的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