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才。」
「剛才?」
「獨木橋上。」
「──怎么?我在地上就像,上了橋就不似?」
「不是。你在橋上,為救幺兒、阿三,刀劍並用,劍法還勝於刀法,這是哪門子的『習家驚夢刀』?」
「我就知道你懷疑我,我就沒發狠一刀把你給殺了。你卻是怎么知道王飛會使劍?」
「誰說王飛只會使刀?王飛的一手水晶暗器,聲東擊西,也使得好狠呢!何況,你剛才跟幺兒、阿三抽動我的木頭車,一發力,就扯上了天塹,這內力可不是輕易辦到的。」
「我下次拿劍刺你,刀斫不死的不一定用劍也殺不了。再死不了就用水晶飛襲,砸死算了。」
「謝謝謝謝,謝謝費心。請你讓我多活幾天,讓大家把案破了再殺,別弄碎了你的水晶石頭,好吧?」
「你的意思是要和我聯手?」
「我們之間沒有利益沖突,是不?」
「我要鐵花,你要破案;我要保護綺夢,你要抓吳鐵翼──看來暫時沒有。」
「那么,你要告訴我幾件事。」
「我已知無不告。」
「綺夢客棧鬧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是來幫綺夢的。那鬼明顯不利於綺夢和客棧里的姊妹們,我若是查著了豈容鬼魅猖獗!只不過,按照見過鬼的人說法:那女鬼的血痣正好與綺夢娘親吻合,只怕個中大有蹊蹺。」
「你上次與綺夢上山入廟,可有其他的發現?」
「我其實前後幾次明的暗的上山入d,也只不過為了趁火打劫,撈一把奇石鐵花才走,但卻是鬼氣森森的,門兒都沒有,能保命而退已是僥幸。我告訴你們的都是真事,我自己心里也不相信有鬼,但眼前所見又不得不信,很有點迷糊。」
「那你這次跟我上山干什么?」
「也是想趁亂撈一把呀。何況,有你在,十箭八箭你擋了九箭,我可省事得很,趁虛而入,見鬼殺鬼,遇敵殺敵,有好處不放過,沒事干就斫你一三五七刀的。」
「結果,你也救了我二四六八次。」
「有那么多?頂多,只一次半次而已。何況,我也已經有點後悔了。」
「後悔什么?」
「我本以為你一直都信任這假聶青,所以跟來看看你怎么為他所害,我大可在一旁拍手偷笑,沒料你倒一直防著他,我是白費心,白忙、白干了。」
「那也不然。現在,若不是你,我也不一定能牽制林公子了。」
「也許,這次來,唯一的大收獲是……」
「是什么?已經有收獲了嗎?那值得恭喜。」
「就是交了你這個狗腿子、鷹爪子朋友。當然,還附帶了兩個狗嘴子、j爪子的小哥把子。」
「這叫買一送二。」
「對,買一把掃帚,送兩口筲箕。」
「山高水遠,撞鬼殺敵的來這兒冒渾水,能撿到掃帚、筲箕、也算不枉了──像我,除了一身泥,連痰盂也沒拾得一只!」
「你少陰損人!我還有另一個意外收獲哩。」
「這次又是什么煙袋、水壺、便桶了?」
「來猛鬼廟多次,有明有暗,有打有殺,終於,這一次,還揪出了三個人,其中還躺下了兩個不知是人是鬼的,不是收獲是什么?」
「他們之間不內哄,咱們是斷斷不易討著便宜的──現在躺下的,恐怕該是咱們。」
「所以,你不必再問我了。你去問青月公子吧。」
稿於二零零二年:「蒙難時期」再遇一遭「一貴一賤,交情乃是」的「虎朋兔友走一空,一路知交盡掩門」的難堪情境,從中考煉了誰敵誰友誰小人,以及何人真誠何人冷漠何人混吉,所謂「有福同享,有難你當」,「生死之交,酒r朋友」,「平時拍胸求共死,有難甩手不識人」,浮生百態,一一盡現眼前。人生樂處便在順時享樂,逆時憬悟。
校於二零零一年九月至二零零二年五月:奮戰精神,屢敗屢戰,打倒地上,爬起再戰,如是者逾大半年且「仆街踣地」數百次,依然不降不伏,溫劉梁決意斗到最後一兵一卒一口氣為止。
杜小月第五章貪
第一回來者何人
第二回黑夜的白牙
第三回貪狼
第四回風流就是到處留情
杜小月第一回來者何人
月色通明。
月華滿天,恍如白晝,隱約、仿佛、恰似還有點詭紅。
──然而,葉告、何梵、還有羅白乃,心中卻不明不白,只覺詭然。
吳鐵翼怎么會是鐵布衫?
鐵布衫又怎么變成了吳鐵翼?!
鐵布衫在重重綳帶里露出兩盞眼燈、就像兩口井:
兩個深淵。
然後他發出一陣驚天動地、劃破月夜、鵲隼驚飛、震耳欲聾、如彪似魈的怒嘯,久久不息。
只聽一個語音悠悠地道:「吳鐵翼,你鬼哭妖嚎也沒有用。案發了:你已經給包圍了。你的詭計已給識穿了。你走投無路了。」
鐵布衫本似一頭受困的獸。它雖然受創、負傷,但它依然是一頭殺傷力奇巨的怒獸,它仍然沒有放棄,它依然在斗。
他不屈服。
他不放棄。
──他仿佛是萬獸之王,雖傷牙去爪,但負創反撲,依然百獸莫敵,戰無不勝。
可是,當這帶點滄桑、有些兒懶洋洋的語音一出,鐵布衫如受重擊。
他深邃如吞噬了人的眼神,忽然有了懼色。
他甚至還低吼了一聲,好像舊創發作。
他還微微顫哆。
他幾乎還想退走──如果有路可逃的話。
──這個滿身是傷、還是鐵打的人,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這傳言中狡猾j詐、心狠手辣的人物,竟然也會有畏怖的對頭?!
──如果有路可逃的話,鐵布衫一定會遁走。
但沒有。
沒有路了。
──在這聲音還沒響起來之前,這人還沒亮相之時,也許,鐵布衫還有路可遁。
可是,他在那時候不能走,要走,除非先放棄杜小月。
顯然,鐵布衫不想那么做,或者,他不能那么做。
就那么一遲疑間,那語音響起,鐵布衫感到震怖,接著,一人出現了。
人在月下。
月照大地。
人卻不是在地上。
而是在屋頂。
這人,一只腳屈膝提至腹際,以一足尖立於屋檐之上,俯視蒼茫大地,語音如同浮在千山雲外。
鐵布衫向上望了一望。
他在抬頭之前,仍然充滿了驚懼。
但奇怪的是:當他仰首看了一看之後,反而懼意大大的減少了,代之而起的充滿了疑惑的眼色。
這些,也許別人沒注意到,但何梵和葉告都看到了:畢竟,他們都是無情一手訓練出來的愛徒。
在屋頂的人,飄飄欲仙,一面慘白,不過,葉告和何梵,雖然好像有點眼熟,但都不認得這個人。
他們不由得望向羅白乃。
羅白乃說什么都比他們先到這兒,他們都希望羅白乃能告訴他們來者何人。
相處這段時間,他們因歷過患難,三人在打打罵罵中已建立了一種深切而非凡的信任與交誼,在他們年輕的心靈可能尚未察覺,但感情上實已不可抹煞。
只不過,羅白乃的神情仿佛比他們更迷茫。
他好像也不知道來者何人。
他反而不解的望著葉告與何梵,帶著輕微的責備:好像怪他們為何不告訴他「吳鐵翼就是鐵布衫」。
其實葉告與何梵當然也不知道:吳鐵翼怎會是鐵布衫?又臭又爛的鐵布衫又怎么竟變成了大j大惡的吳鐵翼?──實際上,他們只知道要打大老虎,追捕j官吳鐵翼──但吳鐵翼長什么樣子是什么人物,他們可沒見過,只不過,也從沒想過這幾乎上動用了「師父」和三位師叔一齊追緝的蓋世貪官,竟然會是一直待在客棧里陰魂不散又破又爛而且奇臭無比的鐵布衫!
不過,現在無論羅白乃、何梵、葉告都一眼便看得出來:
鐵布衫已無路可遁了。
因為,在屋頂上出現那漢子之後,接著,還有人陸續出現。
他們都自客棧內走了出來,而且很快的也極有默契的形成了包圍:
他們一共是四個人。
四個女子,四個方向,包圍住了鐵布衫。
為首一人清貴脫俗、哀艷醉人,令羅白乃「念茲在茲,無時或忘」邁到了「思君如明月,時時減清輝」之地步的:
綺夢。
她在。
她來。
──她還活著。
而且還活得更艷更美更絕楚,更因為她正充溢著一種報仇雪恨的快意之故吧,她現在看來更加英風颯颯,而這正是使得一個美麗女子變成美艷不可方物的蓋世情懷、絕世氣質。
羅白乃看了,心中呻吟了一聲,口里卻喝了一聲來。
綺夢徐徐走了過來。
她手里綽著槍。
她盯住鐵布衫,那眼神很奇怪:有憤懣、有惋惜、有憎恨、有厭惡、也有憐憫、有殺氣、更有其他復雜奇異的情緒。
她大約在離他七、八步之遙,站住,看著他,仿佛他身上的綳布是一張玄奇的藏寶圖,好一會才自血色消褪的紅唇里迸出了第一句話:
「原來……真的是你。」
鐵布衫退了一步。
他身形有些踉蹌,眼里也流露出悲哀之色。
「你既然一早已經來了……又……又何必瞞著我?」
鐵布衫低下了頭。
不知道他在看自己月下臃腫古怪的影子,還是在看自己帶血崩裂的綳布,總之,他的血布和影子都在月下微微抖顫著。
「你要欺瞞我……也不必……不必扮成這個樣子啊!」
說著,含淚的綺夢,走近了一步。
「不!」
鐵布衫驀地警覺,叫了一聲,語音跟他平時的低沉沙嘎,全然不同。
「你……不要過來!」
他嘶聲道。
很情急。
但語音不再如怪獸悲鳴、嘔啞難聽。
──反而,保留了一種遍閱世情中年漢子的深沉魅力。
杜小月第二回黑夜的白牙
綺夢客棧在疑神峰山下西面。
疑神峰在山西。
綺夢在客棧前。
天上有月。
月影西移。
月照西鄉,就像黑夜里的白牙,周緣還帶點驚心的殷紅。
綺夢在月下,如詩如夢,但她的話,卻一點也不詩意、夢味,而是騰騰殺氣:
「你怕我?……堂堂虎威通判吳鐵翼,也怕我這一個小女子?」
她口里說著,便要行近,鐵布衫又退一步,輕聲叱道:「你再過來,我可要動手了!」
綺夢笑了。
笑得有些凄然之意:「怎么?終於,惜花好色的吳鐵翼,也要露出本來面目,要殺女人了,要殺我了。」
她一面說著,拿著槍,在月下,迫近了一步。
一小步。
鐵布衫不由自主的又向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他可離後面包抄他的人又近了一步。
隨綺夢一起自客棧步出來的人有三個,其中一人,早已經到鐵布衫的後面。
鐵布衫一退再退,那人冷哼一聲:「你再過來,我也要出手了。」她用的近乎是鐵布衫剛才的語氣。
說話的人是個女的。
這人羅白乃、葉告、何梵都認得:
她是劍萍。
除了劍萍,跟綺夢從客棧里一起出來的,還有兩個人。
她們都是女的。
她們各分四面包抄,塞住了鐵布衫的一切去路。
這兩人他們可全都認得。
一個是李菁菁。
──李菁菁就是那個一向負責店里酒菜的伙計,人很好看,但不算很漂亮。
她就是給綺夢評點為「善於點x」的「手帕交」。
另一個是言寧寧。
──言寧寧就是那個一直都是負責打掃客房的伙計,人長得很漂亮,但卻不是很好看。
她便是那個綺夢特別引介為擅箭法而又能扮各種聲音的「小妹妹」。
她倆跟劍萍、綺夢,對鐵布衫作了四路包抄。
羅白乃一見她們,喜甚,不禁欣然喊了出來:「你們都沒事……那就好了,剛才樓上、樓下都有死人,還鬧鬼呢!那鬼還凶著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問到這里,羅白乃也住了口。
因為他知道自己白問了。
──大家已劍拔弩張,隨時動手,如臨大敵,一搏生死,誰還有余裕為他們這三個「小孩子」(當然這稱諱是羅白乃最不喜歡也決不認可的)解說來龍去脈!
有時,羅白乃想過:還是當名捕好!要是這番話是無情開口出聲,誰敢不答?誰能不理?萬一名捕生誤會,拿你當罪犯辦,好運氣是五花大綁回衙交差,萬一心情不好,三兩道暗器把你打個七八個窟d,看你還敢不敢愛理不理!
羅白乃只痛恨自己不是名捕──雖然好歹也是個衙差、皂快,但跟什么四大名捕相比,的確還是有差天共地的距離。
就為了這點,他立志要當大人物。
他矢志要當名捕。
大概在一生里,誰都會生起向偉大目標勇往前進的念頭。
──我要成為誰誰誰……
──我一定要做到什么什么……
──我說什么也要無枉此生!
想是容易。
做到卻難。
那要漫長的堅持、忍耐、等待,以及長久的努力,過人的才能,還要很好的運氣才行。
這種油然而生,氣沖牛斗的大志與豪情,大抵上,都是瞬生瞬滅的居多。
──羅白乃呢?
他夠不夠毅力?夠不夠幸運?夠不夠能耐去完成他的大志?
你說呢?
你呢?
鐵布衫不再退後,他露出了白牙,在黑夜里分外森然。
「夢兒,你又何苦迫我於絕?」
他一叫「夢兒」,綺夢聽得心里一軟,但到這關頭,犧牲的人命已太多了,發生的事已不可彌補了,是以她心雖想了一想,但語音更冷酷:
「到這時候,你還跟我說這種話?吳大人,這條路可是你要走的,你我們走上不歸路的。」
鐵布衫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絕你,我最多只打算把你下疑神峰,迫出野金鎮。」
奇怪的是,自從綺夢叫破他就是「吳鐵翼」之後,鐵布衫的口齒也便活起來了,他甚至還苦笑了一聲:
「或者,我一早打算把你絕,就不一定會有這般下場了。」
綺夢冷笑道:「你下場?我們才剛剛上場呢!你想就這么下場?沒那么容易。」
吳鐵翼道:「我知道現在上場、下場已由不得我,我已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我甚至沒指望能活下疑神峰,沒期待能活出山西,可是,夢兒,你也未必是站在勝利的一邊,你自己得要小心──這其實也是我原想要把你迫出此地的主因:綺夢客棧有什么好?你何必終老在這兒?何苦為它毀了半生?」
綺夢陡地笑了幾聲,說:「你要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