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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軌道邊指引方向的一列小燈。

他戴上宇航服頭盔,夜視鏡里顯示出了黯淡的機庫和面前復雜的儀表盤。他輕觸控制儀,啟動系統,卻沒有立刻關上艙蓋起飛。

「雷歐?」他試探著喊了一句。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人工智能這次沒有回應他的呼喚。他知道這是因為飛船以及停止供能,雷歐想必也被關閉了。失去了這位得力的幫手,阿洛伊斯忽然覺得心里有些沒底。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機庫大門被手動打開。阿洛伊斯向艙外望了一眼,夜視鏡里有個女人匆匆忙忙跑到他戰機下方。

「船長!」

「抱歉,稍微遲了一會兒。」胡安娜仰起頭。阿洛伊斯第一次看見船長穿機師宇航服的樣子,黑色的織箔將她的身材勾勒得火辣性感,英姿颯爽,同時帶著風雷似的魄力。她咧開嘴,露出牙齒,高傲地笑著,仿佛無聲地向她的敵人們挑釁。

阿洛伊斯心里突然涌起了無窮的自信。我在害怕什么呀。他想。胡安娜·拜格雷爾同我並肩作戰,我還有什么可害怕的!難道還有她無法戰勝的人存在嗎?

「阿洛伊斯,有個東西交給你拿著。」胡安娜將一個小小的片狀物體扔給青年。

「什么?」那片狀物在空中劃出拋物線,映著彈射軌道邊微弱的燈光,在黑暗里亮晶晶的。阿洛伊斯伸手接住,發現那是一塊小小的貯存晶片。「這是什么東西?」

「雷歐的備份數據。」說完,胡安娜走向停在戈多二式旁邊的吟游詩人,「我拷貝了兩份,另外一份在我手里,如果我有什么不測……」

「行了!」阿洛伊斯打斷她,「別說這么喪氣的話,船長!」

「只是有備無患而已。」胡安娜聳了聳肩,踩著金屬伸縮梯登上銀色的戰機,「最理想的情況是用不到你那里的備份。」

「所以你給我這玩意兒也沒用!」

「啊……那你就拿著隨便玩玩吧。」

吟游詩人的艙蓋合上,尾翼上的引擎隆隆作響,讓它駛入彈射軌道中。因為雷歐不在,所以一切都要機師自己手動操作,還必須要靠引擎加速才能獲得飛行的初速度。胡安娜駕輕就熟,很快,吟游詩人便如翩翩飛鳥般被彈射進了太空中。

整個寒夜之夢號上只剩下阿洛伊斯一個人了。他舉起手里的晶片,戲謔地說:「嘿,雷歐,你現在被我舉在手上呢!」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可惜他不能多享受一會兒。如果雷歐聽見他的話,肯定會大發雷霆。不過人工智能現在棲息在小小的晶片里,什么也不知道。

阿洛伊斯將晶片小心翼翼地放進宇航服內部的口袋里,關上艙蓋,開始操縱讓他頭疼的手動彈射系統。

第七十四章

萊斯利·法拉第中尉調出了雷達,上面顯示著四個綠點和三個個紅點——綠點代表隊友,紅點代表敵人。他瞥了一眼光學屏幕,其上有一艘靜靜懸浮在宇宙中的飛船(是紅點之一)。面對洶涌而來的敵人,她死氣沉沉,毫無反應——不是過於鎮定,而是真的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好像一艘漂流了幾百年的幽靈船,船員早就在漫長的時光里化作白骨飛灰,只有忠實的電腦仍然帶著飛船在漫漫星途中航行。

「真奇怪。」萊斯利中尉對己方通訊頻道說,「這真的是胡安娜·拜格雷爾的飛船嗎?」

「不會有錯。」他的同伴回答。

「可是對方沒有反應。」萊斯利心不在焉道,「難道是看開了想投降?」

同伴說:「我掃描了一下附近的星域,發現幾分鍾之前有四艘小型逃生艙離開飛船,朝安索德g2的方向去了。」

萊斯利明白狀況了。瘋女王自知實力不敵,於是選擇棄船逃跑。從戰術上來說,這無疑是正確的做法,可是——

「胡安娜·拜格雷爾竟然這樣怯戰,看來銀河的神話也不過如此嘛。」萊斯利挑起嘴角,露出一個戲謔的微笑,「如果干掉她,帝國軍『王牌機師』的稱號放在我身上也算實至名歸了吧。」

「別得意,萊斯利。」飛行編隊的隊長警告道,「你太年輕了,沒有親眼見識過胡安娜·拜格雷爾的實力。不可對她掉以輕心。」

「啊啊啊,知道了隊長。」萊斯利隨口敷衍道。他心想:隊長總是這樣,把那女人捧得比天還高。人人都把她當女神一樣崇拜。他才不相信「神話」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會把那瘋了的女海盜從神壇上趕下來,用導彈和光束讓她匍匐在塵埃泥土里,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萊斯利才是帝國軍最強的機師。

飛行編隊接近毫無生氣的寒夜之夢號,雷達在船上掃描了一圈,確認里面沒有生命信號。「他們果真都逃走了。」隊長說,「追上逃生艙,一定要趕在他們降落行星之前把他們干掉。」

「明白。」

萊斯利調轉戰機,轉向安索德g2的方向。他的雷達上,四個綠點排成了雁行陣,他就是雁群的首領,連隊長都要屈居第二,這讓萊斯利心中產生了一陣快意。代表敵方的另外兩個紅點似乎察覺了他們進攻的打算,也立刻運動了起來,快速接近萊斯利的編隊。

中尉的嘴角又浮現出了他標志性的嘲諷弧度。敵方只有兩架戰機,而他們的數量是對方的兩倍有余,背後還有一整個艦隊的支援。瘋女王要么是藝高人膽大,要么是故意找死。萊斯利更傾向於後者。

雷達已掃描出了兩架敵機的型號,一架戈多二式,一架吟游詩人。萊斯利目不轉睛地盯著光學屏幕上吟游詩人的身影,那飛鳥般華麗的外形、流線式的優美線條和輕盈蹁躚的身姿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了中尉的視線,讓他一時間無暇他顧。

新威尼斯昂貴的概念機型,在帝國只有上流貴族才能享受得起,而那些腦子里一坨狗屎的家伙們才不懂得戰機的美妙之處,吟游詩人落在他們手里只能明珠蒙塵,真是暴殄天物。

中尉舔了一下嘴唇,收回飢渴灼熱的目光。他決定俘獲那架銀白色的機體,作為戰利品收歸己有。只有他才配得上美麗的吟游詩人。

而另外一架機體嘛。萊斯利挑了挑眉。戈多二式,多么老的機型,本應該躺在博物館里供人參觀,卻出現在了戰場上。好吧,萊斯利承認它在速度上的確頗有優勢,有些老資格的機師常以能控制戈多二式為傲。萊斯利卻覺得他們只是在昔日的回憶中尋找榮耀以安慰自己而已。

「管你是什么,盡管來吧!」

兩架敵機已進入萊斯利的射程。他發射了兩枚導彈,接著朝斜下方滑翔,以避開導彈爆炸時的沖擊。隊友們紛紛效仿,飛行編隊整齊劃一的行動讓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台精密儀器般准確。

導彈爆炸的光亮遮蔽了光學屏幕,在宇宙空間里聽不見爆炸聲,只能靠想象來彌補聽覺上的缺憾。

「該不會這么輕松就搞定了吧……?」中尉輕笑一聲。

仿佛在回應他的質疑,一黑一白兩架戰機從爆炸的火光中飛躍而出,仿若浴火涅槃的鳳凰,從左右兩邊疾速欺近。

中尉拉升機體,保持與敵機的距離,但很快他就被那架黑色的戈多二式死死盯住了。對手像一條凶猛的眼鏡蛇,緊咬著他不放。速度上的劣勢讓萊斯利有一陣手忙腳亂,但當同伴加入戰線後,形勢便樂觀了許多。以二敵一彌補了萊斯利速度上的缺憾。然而敵機並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弱,對方猶如魔術般的飛行技巧和倚仗機型優勢的神出鬼沒使萊斯利疲於奔命,時差剛剛發射導彈,敵機便從眼前消失,轉眼間就出現在了身後。

「這家伙真的是人嗎?!」耳邊傳來同伴的怒吼。

中尉想起他的長官曾囑咐過,胡安娜·拜格雷爾的船上有個厲害的人工智能,難道黑色戰機的駕駛者真的不是人類,而是人工智能?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再強的人工智能也不可能達到這種程度,駕駛戰機在他手下變成了一種藝術,就像畫家即興揮出的一筆,音樂家隨手彈下的一個音符,簡單卻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只有人類才能做到這一點。

「當心!」隊長大喊,「對手恐怕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不可輕敵!」

啊啊啊,原來是他。萊斯利中尉內心的怒火頓時爆發。胡安娜·拜格雷爾就算了,竟然連討厭的拉格朗日也出現了。比起女海盜來,後者的名聲更加如雷貫耳,萊斯利的學生時代幾乎就是在這個人的陰影下度過的。「拉格朗日也用過這種戰術。」「這是拉格朗日用過的模擬機體。」「拉格朗日創下的記錄恐怕無人能破了。」拉格朗日這樣,拉格朗日那樣,好像拉格朗日是個無法超越的傳說一樣!每當學校的老師學生提起這個名字,臉上總是一副神往又惋惜的表情,仿佛失去他是件天大的憾事似的!

萊斯利握進控制儀操縱桿。「胡安娜也好,拉格朗日也好,我會把你們通通打倒,我會把我的名字刻在你們的墓志銘上,告訴世人你們死在誰的手下!」

他大喝一聲,像一道疾速劃過的影子般躲開了戈多二式的攻擊,一邊無視友軍的支援,一邊拉開同對方單打獨斗的架勢。他們在廣闊的宇宙空間里纏斗,誰也不肯放過誰,如兩頭爭奪領地的猛獸,非得有一方死去戰斗才會停止。

「法拉第!你在干什么!」隊長在通訊頻道里怒吼,「你打亂陣型了!快點歸隊!」

雷達上顯示隊長和另外兩名對手已經無法制住吟游詩人了,所謂陣型本來就搖搖欲墜,難怪隊長急著讓他歸隊。

「不!」中尉拒絕,「隊長,如果你壓制不了吟游詩人,就讓第二編隊來支援吧!」

「你……」

不等隊長的斥責傳來,萊斯利就關掉了通訊頻道,在一片死寂中專心致志對付起眼前的黑色戰機來。第二編隊?隨便他們來支援也好,去追擊那些逃生艙也好,都和他無關。他只要擊敗敵人就好了,他會用實打實的功勛證明自己的實力。

隊長興許是放棄了管教他,讓第二編隊出擊了。第二編隊無懈可擊的陣型飛掠過戰場,緊追逃生艙離開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收到jx脫毛線瓜同學畫的一張插圖!!!薛定諤表情太亮了讓人無法逼視!!!!呃……其實阿洛伊斯是黑發……好吧,別太在意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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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阿洛伊斯!敵方出動第二編隊了!」胡安娜的命令從揚聲器里傳出,「你先後退,去保護其他人,我來拖住他們!」

「明白!」此時同船長爭執誰走誰留已經沒有意義了,在戰場上,一念之間的差異就能導致截然相反的結果,他必須相信船長的判斷。只是面前的敵人著實有些難纏,就像沾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樣,怎么甩也甩不掉。為了對付這一個人,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他不禁有些遺憾緹忒拉不在這里,以她和她兩位哥哥精妙絕倫的技術,對付區區帝國軍肯定不在話下。

那邊胡安娜擊落了一架敵機,形勢陡然逆轉。吟游詩人在黑色的宇宙空間里劃出一道銀白的優美軌跡,仿佛彗星拖曳著絢爛的彗尾掠過天際,炫目的光芒令人無法睜開眼睛。她輕捷地擦過帝國軍戰機身邊,像一位風韻十足的美女譏誚遲慢愚鈍的男人,讓他們只能窮盡一生時間追逐她的背影。

鐳射光束雨點似的落在敵機身上。阿洛伊斯疾速後退,將戰場讓給胡安娜。轉瞬之間,白色的吟游詩人便占據了主導地位,將那難纏的敵機耍得團團亂轉,根本摸不到她半點蹤跡。

「快走!」胡安娜又命令,「不能讓他們追上逃生艙!」

「遵命!」阿洛伊斯操縱黑色的戰機滑離胡安娜,去攔截帝國軍新派出的飛行編隊,他依依不舍地回望那銀白的機體,「船長,如果你打不贏就投降吧,帝國軍一向優待俘虜。」他說出了胡安娜曾對他說過的話。

「放屁!這話也是你能說的嗎!當心我扣你薪水!」胡安娜笑罵道,「就會漲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可能輸嗎!」

啊,當然不可能。阿洛伊斯微笑著想。他在瞎擔心什么呢。世上怎么可能有船長敵不過的對手。她可是不敗的銀河神話呀。

又一架戰機被擊落,隊長咬牙切齒罵了一句。而第二編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五架戰機中三架被擊落,還有一架受損情況嚴重。白色的吟游詩人和黑色的戈多二式宛如兩位來自地獄的死神,揮舞鋒利鐮刀,毫不留情地收割生命。

恐懼像濃稠的湯劑包裹了隊長。他雙手顫抖,幾乎握不緊操縱桿。

「第一編隊!」同伴垂死的呼喊從揚聲器中響起,「請求發射次聲波導彈!」

隊長睜大眼睛:「那是違禁品!」

次聲波導彈,顧名思義是以聲波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導彈,雖然隊長的戰機上搭載了它,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絕不輕易使用,因為次聲波導彈由於「不人道」,早已被帝國明令禁用,發射一枚隊長就必須寫三萬字的報告書。

「比起報告書,還是性命重要!」同伴說。

隊長握住操縱桿的手緊緊攥成拳頭。「雖然這樣做有些卑鄙,然而所謂戰術不過就是詭道……」他安慰著自己,解除了系統對次聲波導彈的限制。

又擊落了一架敵機,阿洛伊斯吹了聲口哨。他調轉機身打算回頭去支援胡安娜,但還沒等他找到船長的位置,尖銳的警報聲便貫穿了耳膜。

「次聲波導彈?」阿洛伊斯目瞪口呆。這幫叛軍真是膽大包天,竟然動用次聲波導彈?在現代的太空戰中,戰艦必定會事先抽空艦內空氣,這樣次聲波根本無法傷害到船員,只有在戰機之間的戰斗力,由於不論如何機師的身體都要接觸戰機,從固體傳遞來的聲波更易造成傷害。第一次銀河戰爭時期,次聲波導彈是最令人恐懼的武器,葬送了無數機師的生命。當納思爾一世陛下登基後,便將之列為違禁品,決不可輕易動用。

阿洛伊斯迅速打開空氣泵,抽干座艙內部和隔離層的空氣,但是於事無補。他感覺到座艙劇烈地震顫起來,緊接著自己的身體也跟著戰栗不已。身體內部仿佛有東西爆炸了一樣,五臟六腑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捏成一團血肉的漿體。他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只吐出一口鮮血。血跡沾在頭盔的面罩上,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努力從血污里看出去,勉強看見光學屏幕上閃動著一個白色的影子,如刺破黑暗的第一縷晨曦,燒灼著他的視線。自此刻起,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阿洛伊斯走向上主慈悲的懷抱時,他都一直記得這個場面——像銘記著他逃離赫卡提的那個夜晚,從天而降的剛朵拉上有一名女子,她的頭發像一簇燃燒的烈焰——那奪目的白色機體就像一道幽靈般的幻影,像掠過黑夜的燦爛流星,在他眼前交織出不可思議的軌跡。

吟游詩人宛如舞蹈般在星間旋轉跳躍,從意想不到的方向突襲進攻,令敵人不知所措。胡安娜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按下導彈發射鍵。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打過這樣酣暢淋漓的仗了,當上船長之後她很少再碰戰機的控制儀,都快手生了。今天遇到的敵人格外強悍,簡直讓她熱血,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十幾歲的時候,整天駕駛著戰機游弋在星群間,打劫每一艘過路的船只,在槍林彈雨中傷痕累累地帶回戰利品。毫無顧忌,肆意自由,唯我獨尊,將一切敢於挑戰她的人都踩在腳下——這才是她向往的生活啊!

沒想到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還能在今天找回這熟悉的感覺。或許是因為異常厲害的敵人,或許是因為背水一戰的絕境,讓胡安娜領略到了久別的戰斗的愉悅。

她不禁在心底感謝起全知全能的上主來,能讓她在有生之年活得如此恣意瀟灑,做一切想做的事,遇到一切想遇到的人,比誰都自由,比誰都快活,因為依照自己的願望而活,不向任何人、任何事屈膝,所以既不會悔恨,也不會遺憾。

「原來如此,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仿佛第一次直截了當認識內心真正的願望,接觸到那隱藏在意識深處的渴求,胡安娜久違地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不是作為暗夜仕女號的船長,也不是作為海盜軍團的領袖,只作為胡安娜·拜格雷爾這個人,只是她,只有她在戰斗著。

——卻絲毫不會孤獨。

她讓座艙內重新充滿空氣,然後一把扯掉頭盔。從嘴角溢出的血液飛濺在空中,形成一個個紅色的小珠子。她不耐煩地揮去這些血珠,重新投入戰斗。她的內臟在隱隱作痛,向主人哀嚎,她卻置之不理。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同眼前的戰斗比起來根本無足輕重!

朝她發射次聲波導彈的那架戰機已經被她擊落了,她報復似的將對方轟成一堆塵埃,連一點點屍骨都不留。剩下的敵人就只有方才和阿洛伊斯纏斗不休的那個人了。胡安娜知道對方是敵人最厲害的一個。她舔了舔嘴角,嘗到了咸澀的鮮血滋味,對於此時此刻的她來說,這不啻於勝利的美酒般甘甜。

操作戰機的動作早已深刻在心底,成為了本能,不經過大腦就條件反射地使出了。接著胡安娜看見了幻覺。她不大確定那是不是幻覺,雖然她知道自己仍身在戰場上,眼前卻浮現出了其他的景色。她聽說人在瀕死的時候,往事會如同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現——她是要死了嗎?

萊斯利·法拉第中尉發出連自己都沒發覺的驚恐尖叫。吟游詩人發射出的鐳射光束正中他的機體,高溫熔解了機身,熱浪透過宇航服吞噬著他的皮膚、肌肉和骨骼。他一邊尖叫,一邊發出得意的大笑。他的機體失速,不受他的控制。雷達探測器也在高溫中融化了,他看不見敵我分布的情況,但是已經不重要了。他從光學屏幕上看見後方的大部隊奇異地分散開,讓出一條通路,像人群為國王讓道一樣。清出的通路後是艦隊的母艦,她的主炮正在填充能源,高能量反應讓座艙內部僅剩的警報器瘋狂鳴叫。萊斯利中尉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尖叫,哪些是警報器的鳴叫了。他的一只眼球已經熔化了,另一只也在高溫中被烤得生疼,但是他仍然不肯閉眼,看見母艦主炮發射的光流從身邊擦過,吞沒了那可憎的、幽靈般的銀白色機體。

胡安娜·拜格雷爾,比我先一步下地獄!萊斯利近乎狂喜地想。這就是我的勝利!

炫目的光流最終奪取了他僅余的視野。剩下的是一片血紅,緊接著就是無盡的黑暗。

胡安娜確信那是幻覺了。

她看見十五歲的自己得到了第一架屬於自己的戰機,高興地手舞足蹈,四處奔走相告,恨不得讓所有人都來分享她的喜悅。

她看見二十歲的自己從黑市商人手里得到一塊陌生的晶片,她將它插入終端電腦里,從全息投影儀中浮現出一個身穿長袍的紫發青年的身影。她問:「你是誰?」青年神態謙恭、卻又不無戲謔地回答:「我叫雷歐納德。」

她看見自己的前任副官一臉苦惱地來找她:「船長,我家的狗生了一窩小狗,養不過來,你要不要領一只回去?」副官家的狗崽子爬在墊了軟墊的籃子里,眼睛都沒睜開。她看見狗,就想起了那個喜歡拿狗做試驗的科學家,於是脫口而出:「那干脆起名叫巴普洛夫好了。」

她看見自己站在帝國的黑色鷹旗下,女王陛下親自給她授勛,她背後的人們發出海嘯似的歡呼,他們歌頌她的名字,像崇拜神靈一樣崇拜她。

她看見自己站在新雅典的造船廠里,面前巨大的帷幕拉開,露出背後華美的黑色船體。她仍然記得自己當時激動的心情,像一位懷春少女見到情人那樣心潮澎湃。

她看見自己初次踏上米蘭圖荒蕪的土地,紅巨星的光芒像一道殘血橫亘在天際。她回過頭,所有幸存的同伴都站在她背後,靜靜地凝視著她。她張開雙臂,高聲道:「從今天起,這里就是我們的家園!」

她看見自己坐在艦橋上那只屬於她的高背椅上,那是她的御座,她的那里發號施令,率領她的軍隊踏上勝利的光輝之途。

她垂下頭,看見雷達上標志己方的綠點只剩下自己一個,而標志敵方的紅點全數消失。這說明阿洛伊斯已經脫離戰斗區域,追上逃生艙了。

於是胡安娜再次露出微笑。

她從不畏懼死亡。死亡不過是一扇門。她穿過那扇門,去到另一個地方,在那里,她將與先走一步的同伴們相會,召集部屬,然後再度高舉她的赤紅色戰旗,征服彼岸之世。

第七十六章

阿洛伊斯眼前發黑,大量鮮血從口中涌出,沾在頭盔內側,他已經無法看清眼前景象了。內臟不斷抽搐,每一次痙攣都擠出更多鮮血。他渾身發冷,握住操縱桿的手指僵硬得像冰塊一樣,他知道這是受到次聲波攻擊後的正常反應,心里不斷安慰自己只要保持呼吸,盡快求援,就能活下去。但強烈的痛楚和寒冷一次又一次打消了他樂觀的想法。

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陣無名的恐懼,他要死在這里了,死在虛無空寂的宇宙空間里,身邊一個人、一個活物也沒有。

啊啊,這可不行啊。他心想。他還沒有完成船長交代的任務,他要保護同伴們安全逃亡,他要回到約書亞身邊……

如果他是什么小說里的主角,那么現在應該有神兵從天而降,拯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

他將座艙內重新填充空氣,然後除去頭盔,眼前總算清晰起來。

然後,雷達告訴他,有一個質量大到無法計算的物體出現在了前方——從光學屏幕上來看,空間突然發生了扭曲,一艘灰白色的巨型飛船自躍遷狀態中脫離,自球體緩緩變形,支架和外艙層層展開,宛如一朵在星空里盛放的花朵。

阿洛伊斯的嘴唇動了動。他認出了這艘飛船,他在電視上看過無數次,那是新雅典引以為傲的三艘航母之一——蘇格拉底號。

他松開緊握操縱桿的手,任由自己墜入黑暗中。

阿洛伊斯渾渾噩噩,做了好多夢,有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在做夢,有時候又分不清身在夢境還是現實。夢里紛紛擾擾,許多人在說話,但由於太吵鬧了,他反而一句也聽不清。

他恍惚看見達雷斯在沖他揮舞拳頭,那時的達雷斯才十幾歲,是學校不可一世的尖子生,總帶著一臉討打的傲慢神情。接著達雷斯變成了安諾特,王子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阿爾薇拉沉默地站在他背後。隨後兄妹兩人變成了緹忒拉三兄妹,他們嘰嘰喳喳不知在討論些什么。

又過了很久,三兄妹的身影也消失了。阿洛伊斯在黑暗中茫然無措,像個無助的孩子。他只好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終於出現了一點光亮。那是一道銀白色的光,一開始他以為那是吟游詩人潔白優美的身姿,後來才發現那是有著銀發的約書亞。

他張口想呼喚約書亞的名字,但吐出的卻是鮮血。血滴在地上,洇濕了一大片黑暗,濃烈的血腥味彌漫在四周。然後鮮血變成了飄揚的紅色旗幟,又變成了胡安娜的紅發。

女海盜在星空下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凝視。阿洛伊斯和她面對面站著,明明離得極近,卻碰不到她,他們之間像是隔著整個銀河。

仿佛過了幾個世紀,又仿佛只過了短短一瞬。胡安娜綻開一個寬慰的笑容,轉過身,步入無限的黑暗里。

阿洛伊斯睜開眼睛,一時間不確定自己是在做夢還是真的醒了。他試著動了動胳膊,知覺逐漸回到了身上,內臟還在隱隱作痛,這疼痛告訴他,他還活著。

於是他開始打量四周。他躺在一個堅硬的平台上,頭頂罩著透明蓋子。他想抬起胳膊,卻發現周圍充滿了像水一樣的東西,阻礙了他的行動。這應該是個醫療艙,他心想。我被救了嗎?我在哪兒?

他用盡全身力氣敲打了一下透明蓋子,發出「當」的一聲。

「真高興看見您醒來。」

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這是個陌生的聲音,阿洛伊斯以前從未聽到過。他轉動酸疼的脖子,看見醫療艙外站著一名少女,十八九歲年紀,一頭耀眼的金發熠熠生輝。她身穿黑色的繁復長袍,式樣同雷歐有些相似,不過更華麗一些,像一件專門定做的晚禮服。

「你……是誰?」阿洛伊斯嘶啞地說,他的聲音在治療液里回盪,形成了古怪的響聲。他不確定少女是否能聽懂自己在說什么,畢竟連他自己都覺得聲音含混不清。

少女微微一笑:「我叫貝雅特麗齊,是服務於這艘船——」她比了個手勢,示意自己所在的地方,「蘇格拉底號的人工智能。」

過了好幾分鍾,阿洛伊斯遲鈍的腦細胞才從記憶庫里搜索出「貝雅特麗齊」這個名字。沒錯,她是新雅典的三個人工智能之一,以但丁《神曲》中那位引導詩人進入天堂的美麗天使命名。

她說這里是蘇格拉底號?新雅典的三艘航母之一?

「我……怎么會在這里?」

「您在戰斗中身受重傷,」人工智能解釋道,「剛好蘇格拉底號從附近路過,於是救下了您。」

阿洛伊斯隱隱約約想起自己昏迷前看見的巨型飛船。「那我的同伴們呢?」他問,「船長呢?胡安娜呢?她也被救了嗎?她怎么樣?」

貝雅特麗齊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悲傷。「您受傷很重,」她忽略了關於胡安娜的問題,這讓阿洛伊斯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您需要休息。等您的傷勢痊愈,我會告訴您一切的。」

「不!我現在就要知道!」他怒吼,捶打著面前的透明艙蓋,艙蓋卻堅若磐石,紋絲不動。少女人工智能的投影驀然消失。阿洛伊斯聞到了一絲香甜的味道,接著四肢變得無比沉重,力量從身體里溜走,眼皮也仿佛有千鈞重。他想,他這是躺在治療液里,他們肯定往里面摻了什么鎮靜劑。他連反抗都做不到,又昏睡過去。

這次他沒有做夢。

再次醒來時,身上的疼痛幾乎全部消失了,精神卻很萎靡,根本不想動彈。治療液依然充盈在四周,看來蘇格拉底號的醫生們暫時沒有讓他出艙的打算。

「貝雅特麗齊?」阿洛伊斯試著呼喚少女人工智能的名字。

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紫色長發,繁復的學者長袍,正是雷歐納德。

「你醒了。」雷歐一點好臉色也沒有,似乎他僥幸活下來是件根本不值得慶祝的事一樣。

「雷歐?」阿洛伊斯十分訝異,「你怎么會在這兒?」

「他們從你身上搜出了晶片。」雷歐悶悶地回答,「我現在被搭載在這船上了。」他惱怒地揮了揮手,「跟個磨磨唧唧的女人一起!」

他指的大概是貝雅特麗齊。

「雷歐,其他人怎么樣?」阿洛伊斯問出了一直盤桓在心頭的問題,「約書亞呢?船長呢?」

「約書亞沒事。」雷歐比貝雅特麗齊老實多了,「大家都沒事……除了船長。」

阿洛伊斯渾身顫栗。「船長她……她怎么了?她受傷了嗎?還是……」

「別問。」雷歐打斷他,「別說了。什么都別說。」

阿洛伊斯深吸了一口氣,感到治療液充滿了他的肺部。他想放聲大哭,卻連哭聲都發不出來。

——這不可能。船長怎么可能死呢?她是胡安娜·拜格雷爾,是銀河的不敗神話,她怎么會死呢!

阿洛伊斯希望這只不過是自己眾多噩夢中的一個,他瞪著雷歐,希望從後者臉上看出一星半點兒說謊的痕跡,他希望雷歐會突然大笑「哈哈這種話你也相信」,他希望胡安娜能突然從什么地方鑽出來,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的天真……

但是沒有。什么也沒有。

他頭疼欲裂,在帶有鎮靜作用的治療液里又睡去了。期間他醒來了幾次,恍惚聽見周圍有人聲,但他無力去確認那究竟是什么人,他們在說什么話。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當阿洛伊斯不知第幾次從夢中醒來時,發現治療艙的蓋子已經打開了,他直挺挺地躺在平台上,身上穿著一件無袖的病服。枕頭旁邊整整齊齊疊著一套衣服,不是他的。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來,活動了一下腰椎,發現已經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了。

雷歐雙手抄在袖子里,出現在他旁邊,嚇了他一跳。

「正打算來叫醒你呢。」人工智能面無表情地說,「既然醒了就下來走走吧。」

阿洛伊斯赤腳踩上地板,冰涼冰涼的。站起來之後他一陣頭暈目眩,差點又跌回平台上,過了好一陣才緩過來。雷歐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當心。」他說,「你還有些貧血。」

「嗯。」阿洛伊斯穩住身體,等眩暈消退後拿起旁邊疊好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尺寸正好,想必是蘇格拉底號特意為他准備的。穿上後他發現那衣服原來是件長袍,和雷歐身上的很相似,但式樣簡潔了許多。

「跟我來,有人在等你。」

跟著雷歐離開治療間後,出現在面前的是一條圓形的通道,通道盡頭佇立著一扇圓形大門。雷歐走到門前,回頭瞥了阿洛伊斯一眼,像在催促他快點跟上。

「是誰在等我?」阿洛伊斯忐忑不安地來到他身邊。

雷歐露出了自分別後的第一個笑容:「當然是你最想見的那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有二更=w=

第七十七章

圓形大門從中裂開一條縫,向兩邊滑開。門後是一個球形房間,也許是為了在失重空間里保持船體平衡而設計的。

房間里有個人正困獸般焦慮地踱著步,銀色的頭發滑到他肩上,他煩躁地將它們撩到耳後。聽見開門的聲音,他訝異地轉過頭來,怔了幾秒,接著飛奔過來。

「阿洛伊斯!」他緊緊擁住傷病初愈的青年,恨不得將他揉碎在懷里,「你還活著……太好了,你沒事……」

「我沒事……」阿洛伊斯喃喃道。他感覺到了約書亞手臂的力度和懷抱的溫暖,這讓他冰冷的身體漸漸有了暖意,像一股暖流融化了冬日的堅冰,讓血液重新在血管里奔騰起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活下來了。

他摟住約書亞的後背,抬起頭去親吻對方的嘴唇。殺手激動地回應他,含住他的舌頭不停吮吸,霸道地奪取他的呼吸。直到阿洛伊斯快喘不過氣,殺手才放開他。

「雷歐告訴我你受了重傷,」親吻從嘴唇滑到臉頰,然後是頸項,「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都治好了……」阿洛伊斯仰起頭,像獵物將最脆弱的咽喉露出給猛獸任意撕咬一樣。

「真的嗎?」約書亞在他耳邊曖昧地呢喃,「得找個時間好好檢查一下……」

眼看兩個人就要滾作一團,雷歐故意重重咳了一聲。「你們,注意一下場合。」他尷尬地移開視線,「會客室里還有很多人等著見阿洛伊斯呢,你收斂點兒。」

約書亞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手。

「很多人?」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大家都到蘇格拉底號上來了?」

「嗯。」約書亞頷首,「我們半途險些被公爵的叛軍攔截,幸好遇到了蘇格拉底號。」說著他皺了一下眉,似乎獲救不但不值得慶幸,反而是件禍事一樣。

「怎么了?」阿洛伊斯察覺了他的不安,「你好像不太高興?」

雷歐插|進他們之間。「新雅典遠在十萬光年之外,」他解釋道,「相隔遙遠,而且他們的航母從來不會離開母星半步。這次竟然派蘇格拉底號千里迢迢來到此處……」人工智能頓了頓,若有所指地瞄了銀發殺手一眼,「他們是專程來找約書亞的。」

「為什么?」阿洛伊斯脫口問道。

「……誰知道呢。」約書亞含糊地答了一句。阿洛伊斯覺得他在隱瞞些什么,但還沒等他追問下去,殺手就拽著他的胳膊將他往球形房間另一側的門去了。雷歐無言地跟在他們身後。

房間另一側的門連結著一個更大的球形艙室,比之前的房間寬敞許多,裝飾得富麗堂皇,舒適豪華,與其說是會客室,更像一個奢華的沙龍。一進門,阿洛伊斯就聽見人工智能貝雅特麗齊高亢的笑聲,她正同一群人有聲有色地說著什么,像一名出色的演說家,而她的聽眾正是幸存下來的寒夜之夢號船員。

他們到達的時候,貝雅特麗齊的演講正好告一段落(阿洛伊斯懷疑她早知道他們要來,於是特意控制好了時間),她優雅地躬身行禮,轉身望著阿洛伊斯他們所在的方向,於是聽眾們也跟著她轉過頭。

「天哪,阿洛伊斯!」最先叫出來的是廚師西莉亞,「你沒事吧!」

人們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他們的同伴幸運地生還了,現在就站在他們面前。伊布第一個走上前,給阿洛伊斯來了個熊抱,他差點被熱情的機械師撲倒在地上。

「感謝上主,你平安無事!」機械師聲音哽咽。

接著余下的人挨個上前擁抱阿洛伊斯,女孩們還依次親吻他的臉頰,惡作劇似的朝約書亞做鬼臉。約書亞氣鼓鼓地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胡安娜,好像船長什么事也沒發生,依然好好地活在這世界上的什么地方似的。一念及此,阿洛伊斯心里的悲傷便更加強烈。他面前的這些人同胡安娜相處的時間更長,甚至有些人從一開始就追隨在她左右。他們一定更加悲傷。但是大家都佯裝愉快,將哀慟深埋在心底。

他們從不哀悼過去,他們只贊美未來。

同每個人都擁抱過一遍之後,約書亞不動聲色地抓住阿洛伊斯的手,把他往背後扯了扯,像條貪婪的龍守護他心愛的財寶一樣。

雷歐納德牽起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既然大家愉快地重逢了,那我們商量一下正事吧。諸位今後有什么打算?」

他話音剛落,眾人臉上都浮現出沮喪的神色。他們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拖一天是一天,仿佛只要一直拖延下去,就能將胡安娜陣亡這件事永遠遺忘一樣。然而終有一日他們必須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

「我已經通知了米蘭圖。」貝雅特麗齊用清亮的聲音說,「那邊暫時沒有回應,我想他們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這個……噩耗。」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用平靜的語調陳述,「我想在那邊的雷歐納德應該能很好地安撫眾人的情緒。」

「……這可不一定。」雷歐嘟囔了一句。

「蘇格拉底號可以騰出一艘小型飛船,送各位回米蘭圖去。」貝雅特麗齊又道,「各位盡管放心,即便是再窮凶極惡的叛賊也不敢襲擊新雅典的船只。」

會客室里響起了一陣低沉的議論聲。大家面面相覷,莫衷一是,最後只能求助地望向雷歐。當胡安娜還活著的時候,她是暗夜仕女號無可爭議的主人,而傳達她命令、同時作為顧問提供建議的雷歐納德則更像暗夜仕女號本體的化身;同時他也是米蘭圖的服務者,當胡安娜不在星球的時候,代替她行使領袖的權利。

當胡安娜離去的時候,雷歐便成為了大家的主心骨。他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本來應為人類服務的人工智能卻不得不替人類下決定,這讓他著實為難了一陣。

「我們回米蘭圖。」他說,「剩下的事……回去之後再說。」

這無疑也是現在所能做出的最佳決定了。沒有人提出反對。

「我這就去通知工作人員准備船只。」貝雅特麗齊說,「不過有一點必須告知各位。」她優雅地轉向約書亞,「請約書亞·普朗克先生務必隨蘇格拉底號去一趟新雅典。要知道我們不遠萬里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尋找您而已。花費如此人力物力,絕不可無功而返。」

約書亞別過頭,悄悄握緊了阿洛伊斯的手。

「那里已經沒有我認識的人了。」他嚴厲地說,「我和新雅典沒有什么關系。」

「您這樣說可真教人傷心。」貝雅特麗齊掩住嘴角,「正是您的老師——前執政官喬爾喬內閣下命令我們前來尋找您的。」

殺手露出一抹驚訝神色:「怎么可能!他不是……」

「喬爾喬內閣下通過基因改造和冷凍艙,努力地活到了今天,」金發少女柔聲道,「他一直夢想著能迎來遲到的凱斯特,或是您。您不想去見見喬爾喬內閣下嗎?」

約書亞默不作聲,臉色陰沉。他緊緊攥著阿洛伊斯的手,讓後者知曉了他內心正激烈掙扎著。雖然不知道喬爾喬內是誰,他和約書亞又有什么牽扯,但直覺告訴阿洛伊斯他們關系匪淺,不惜出動新雅典的航母,跨越十萬光年只為尋找一個人。

他湊近殺手耳邊,小聲說:「約書亞,我和你一起去。」

約書亞好像更不樂意了。「這跟你又沒關系。」他咕噥道。

「沒錯。」貝雅特麗齊歪著腦袋,「我們要找的是約書亞·普朗克,不是其他什么人。」

殺手對她怒目而視,黑金色的眸子仿佛自煉獄中迸射的火焰,人工智能被那一瞬間的怒火驚得倒退了一步,她的危機邏輯計算器險些發出警報。

「他可不是『其他什么人』。」約書亞冷冷宣示道,「這是我的家屬。」

金發少女雙肩顫抖,憤憤地移開視線:「多、多帶一個人也不是不可以……」

約書亞這才驕傲地妥協:「我去新雅典,和阿洛伊斯一起。」

伊布·笛卡爾怯生生地插|進來:「你們不回米蘭圖了嗎?」

「當然回去。只不過……稍微繞一下遠路罷了。」

「那還真是『一不小心』繞了個大圈。」貝雅特麗齊諷刺地說。被約書亞一瞪,她又悻悻地縮了縮脖子。

標准歷1416年10月,在後世學生的眼里這是個令人憤慨的月份,因為他們的歷史考試總是繞不過這個特殊的時間段。1416年10月,溫內特公爵舉起了反叛的旗幟;「瘋女王」胡安娜·拜格雷爾如流星般隕落,銀河的「神話時代」在此終結;而一艘來自新雅典的飛船悄然神秘地出現在帝國的邊境,正全速駛回母星。此刻尚無人知道它出現在此的目的是什么,等數千年後,歷史學家們或許會翻開文獻,從它的航行日志和躍遷軌跡中推測它的使命。他們會驚訝地發現,乘客名單里有幾個熟悉的名字,在歷史書中,這些名字都散發著無與倫比的不朽光輝。

作者有話要說:《星塵深處》的前篇《無盡的逃亡》到這里就結束了,接下來後篇《赤鷹之旗下》華麗登場!更多的人物,更恢宏的銀河畫卷即將展開!請大家繼續支持我,謝謝=3=

關於胡安娜:

胡安娜是死透了,不可能復活,她和公主已經be了。

關於胡安娜之死,早在《星塵深處》還沒寫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這個故事最先的構思就是稱霸銀河的女海盜死後,他的兩個部下加入了公主所率領的王師,同叛軍戰斗的故事。後來改著改著,就把原本打算作為「前傳」的內容變成了現在的《星塵深處》。

寫文的時候因為早就打算讓胡安娜死了,所以忍不住把她越寫越好,越寫越完美,想把最瀟灑最華麗的描寫都給她。

……………………人家就是喜歡美御姐。

關於公主和胡安娜,有一個番外,它的大綱也比星塵要早很久寫出來……因為涉及許多劇透,等星塵完結,再把番外放出來。=v=

胡安娜戎馬一生,戰死沙場是她最好的歸宿。她肯定不希望大家哭哭啼啼地為她哀悼——活下來的人們,當歌頌她的名字!

另外其實之前為胡安娜便當埋過很多伏筆,比如胡安娜帶約書亞和阿洛伊斯逃獄的時候,有這樣一段描述:

阿洛伊斯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畫面,星光下,女人被風揚起的紅發仿若飄動的火焰,又像一面【獵獵飛揚的染血旗幟】。

再比如胡安娜去賭場接任務的時候有這樣一段描述:

一群繽紛的齊里尼熱帶魚從胡安娜腳下游過。她盯著光滑可鑒的地板,在上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女人有一張蒼白的臉,被包裹在赤紅的發絲里,仿若浸於鮮血之中。】

這么明顯的便當暗示呀!!!!!!

和公主唱歌那段就是正式死亡flag了,所以說同志們,不是作者突發奇想搞死了胡安娜,是她天生紅顏薄命相(毆

幕間四

菲爾特穿過女王寢殿的重重簾幕,不出所料在灑滿陽光的庭院里找到了女王陛下。

女王諾雅一世坐在榆樹下的長椅上,手里捧著她的通訊終端,但是她並未看著終端,而是凝視著不遠處的草地。一陣風吹來,樹枝輕輕搖動,陽光透過枝葉間隙投下的光斑也隨之晃動,在女王黑色的長裙上搖曳不止。

菲爾特是女王的貼身侍女,侍奉她已經超過三十年了。她知道女王此刻又沉湎於記憶中無法自拔了。當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尚年幼時,他們便常在那塊草地上追逐嬉戲,而女王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微笑地注視他們。多少年過去,兩位殿下已經長大成人,再不會在母親面前游戲了,但對於母親來說,他們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甚至連菲爾特有時都恍惚有種錯覺,好像年幼的殿下們的身影依然在草地上玩耍。

她眨了眨眼,確定孩子們的身影只不過是因為陽光過於炫目而產生的錯覺,之後快步走進諾雅一世,行了個屈膝禮。

「陛下,禮服已經准備好了,請您回寢殿更衣吧。」

女王默不作聲,依舊盯著陽光下的草地。菲爾特以為她沒聽清,於是又說:「安諾特殿下的婚禮三小時後就開始了,您再不更衣可就來不及了。」

女王這才收回視線,眼睛在菲爾特臉上打了個轉,又低頭去看手上的通訊終端。菲爾特不用想就知道,陛下方才肯定又在看過去的信件了。只瞥了一眼開頭,她就知道,這封是梅朵娜女侯爵寫給陛下的信。兩人是表姐妹,當女侯爵遠嫁後,她們只能信件往來。這封信寫與大約二十年前,菲爾特猶記得那時阿爾薇拉公主剛剛出生不久,女王不幸出了場車禍,身受重傷,於是梅朵娜女侯爵寫信來慰問她。

那封信的開頭是這樣的——

親愛的諾雅:

你出車禍了!天哪,怎么會這樣!我聽新聞里說你出事了,還不相信!真希望我能立刻飛到你身邊!怎么會發生這樣離譜的事呢?真的只是事故嗎?是不是有人要蓄意謀害你?天哪,如果當時我在你身邊就好了……

語氣激烈異常。梅朵娜女侯爵是個堅毅勇敢的女子,說話喜歡直來直往,不過在書信里至少會使用謹慎文雅的措辭,看來寫這封信的時候她真的很慌亂。她的慌亂是有道理的,在那場車禍里,女王險些就喪命了,幸好上主保佑帝國,讓她活了下來。不過自那以後,女王就性情大變——從前她是位勤政愛民的統治者,也是位溫柔的妻子、慈祥的母親;後來她變得孤僻自閉,多愁善感,對政務也不聞不問,全部丟給了宰相和眾臣,同丈夫的關系也一天天惡化,即使索瑞親王在外尋花問柳,女王也置之不理,不但不去阻止他,反而躲進深宮里,再不和他見面。只有在梅朵娜和她丈夫去世後,她才短暫地恢復了一段時間,將表姐妹的兒子達雷斯接到皇宮里居住,悉心照顧這父母雙亡的可憐孩子。

不過當達雷斯和兩位殿下一天天長大,女王又回到了曾經那種孤僻的狀態。菲爾特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了,也不敢妄加猜測,只能盡自己所能照顧好女王的生活起居,讓她過得舒適安心。

今天可是個大喜的日子,安諾特殿下要結婚了,他的新娘是宰相大人的孫女,據說雖然相貌平平,但性格溫柔,又有教養學識,是能與王室相配的出眾女子。菲爾特也明白,和格林華德家聯姻,會導致朝政進一步被宰相把持,但她看著安諾特殿下長大,看著他從一個小男孩變成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青年,現在他要同一位優秀的姑娘結婚了,菲爾特心里由衷為他感到高興。她希望美滿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能讓殿下忘記過去的傷痛,重拾自信,成為合格的帝國繼承人。

女王陛下則似乎不太開心。當然,她幾乎沒有什么開心的時候。

「禮服准備好了?」她問,聲音輕柔,有氣無力,好像她自二十年前的那場車禍起就再沒恢復過來一樣。

「是的。」菲爾特回答,「是霍華德先生新設計的,專門為今天的婚禮而制作的禮服,一定非常適合您。」霍華德先生是王室專用的服裝設計師。

女王點點頭,想了一會兒,又問:「和以前一樣,是黑色的?」

「是的,陛下。」

女王一直偏愛穿黑色衣服,外出時還常常戴一頂黑色禮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正在服喪,或者是位寡婦呢。菲爾特不理解陛下的愛好,不過只要陛下喜歡,就算她穿泳衣上街,菲爾特也絕不會說一個「不」字。

諾亞一世微微蹙眉,似乎對這個答案不怎么滿意。

「今天要去參加安諾特的婚禮,穿一身黑怎么行呢。」好像幾十年之後女王才發現自己的愛好不太喜慶,「我記得我有一件香檳色的禮服,曾經在梅朵娜的婚禮上穿過。它還在嗎?」

菲爾特想起了那件禮服。上主啊,梅朵娜殿下的婚禮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件禮服還找的到嗎?

「呃,應該是在的……」她猶豫地說,「只是不知能否找到……」

「那就快去找。」女王說,「我要穿著它去參加婚禮。快點,不然就來不及了。」

「遵命,陛下。」菲爾特連忙行禮,轉身趕回寢殿,吩咐她手下的侍女們翻箱倒櫃,尋找那件陳舊的禮服。結果比她預想地容易許多,禮服很快就找到了。陛下從前的衣物都被小心翼翼地收進一個專門櫃子里,定期拿出來清洗。那件香檳色的禮服仍然完好,雖然看起來有些舊,不過樣式優美華麗,即使過了幾十年也依舊不落伍,如果再搭配一條披肩,足以掩蓋它上面的一些陳舊痕跡。

菲爾特命人將禮服盛在一只木匣子里,端著匣子回到庭院中。

「陛下,禮服已經找到了。」

女王抬起一只手,輕撫衣物的表面,好像在愛撫自己的孩子。「沒想到,都這么多年了……」她喃喃道。

「陛下,請快更衣吧。」菲爾特再度催促。

女王這次沒有拒絕,跟著她回到寢殿的更衣室中。已經有眾多侍女待在那里,等著為陛下梳洗打扮。女王一進屋,立刻有侍女為她脫下外套,打理頭發,打磨指甲。菲爾特親自幫她穿上那件香檳色的禮服。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禮服依然合身,女王的身材沒有多少改變。穿著完畢後,諾雅一世仿佛年輕了十歲,鏡中的她是那樣高貴優雅、雍容華貴,年輕時的美貌經過歲月的打磨,變得成熟內斂,但依舊散發著迷人的光彩。

菲爾特又找來一條搭配禮服的披肩。女王看見披肩,便驚訝地合不攏嘴。「天哪,我都快把它忘了。」她捧起披肩,雙手不斷顫抖,「這不是梅朵娜織給我的那一條嗎?」

「正是,陛下。」

女王將披肩緊緊按在胸前,雙眼緊閉,似乎沉醉在找到重要物品的喜悅里,又恍如想起了姐妹的離去而憂傷不已。

「不……」過了好久,女王才吐出一個字,「不,這是惡兆。」

「什么?」菲爾特問,「什么惡兆?」

「我記得剛剛收到梅朵娜寄來的披肩後,立刻就接到她丈夫戰死的消息了。」女王深吸一口氣,「我記得我第一次披著這條披肩出去散步,回來後你們就告訴我,梅朵娜自殺了。」

「陛下……」

「這是惡兆……」女王猛地搖頭,「快把它收走!不,燒掉!把它燒掉!別讓我再看見它!」

菲爾特不明白為何陛下突然就發怒了。在她看來這些只不過是巧合而已,女王卻迷信地相信這是惡兆。想必是這些年的不幸生活讓她疑神疑鬼起來。

「好吧陛下,那么就換一條披肩……」

菲爾特尚未說完,更衣室的門便被「砰」的一聲推開,一名侍從慌慌張張闖進來,氣喘吁吁道:「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侍女們驚叫一聲,拉起簾幕,遮住女王陛下的身影。菲爾特走上前,訓斥道:「陛下正在更衣,你怎么能擅自闖入呢!真是罪該萬死!」

侍從垂下頭:「非……非常抱歉,菲爾特大人,但是事情緊急……」

女王的聲音從簾幕後傳來:「讓他說下去,菲爾特。發生了什么事?」

得到陛下的應允,侍從惶恐地說:「是安諾特殿下!殿下他……自殺了!」

「什么?!」

更衣室里一片嘩然,菲爾特更是難以置信地捂住嘴。「這不可能!」她高聲道,「荒謬!今天是殿下大喜的日子,他怎么會……你從哪里聽來的消息!」

「婚禮會場傳來的消息,外面已經亂套了!」侍從被嚇得快哭出來了,「殿下吞槍自殺,醫生趕到的時候已經……已經……」

菲爾特倒抽一口冷氣,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在她昏迷之前聽到的最後聲音,是簾幕後女王的一聲輕嘆。

「是么,」女王的語氣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安諾特他……他比我勇敢。」

作者有話要說:總覺得你們好像誤會了什么……女王不百合啊……她跟達雷斯的媽媽只是單純的好姐妹而已,真的,看我真誠的雙眼@[emailprotected]

第七十八章

「諸位尊貴的客人們,歡迎來到新雅典。」

隨著貝雅特麗齊清亮的聲音,飛船四壁忽然變成透明色,新雅典城邦的壯麗美景映入眼簾。高低錯落的石質建築宛如眾星拱月般拱衛著城邦的核心——新雅典學院。學院依山而建,仿若大地上突起的波濤,而懸浮於天空中的巨型全息時鍾則籠罩著學院,好像一頂光芒萬丈的寶冠。

阿洛伊斯驚訝地盯著腳下——透明的地板令城邦的景色一覽無余。他看見了數以千計的學校和研究所,它們披著銀色的光輝靜靜佇立在蔥翠的樹林中。這里是全銀河系的科技中心,擁有其他星球難以匹敵的尖端技術。這里也是第三批地球遺民模仿故園而建造的聖地,不論是大地盡頭蔚藍的海洋還是融合了古地球各種建築風格的房屋,沒有一處不流露出遺民們對故鄉的懷念。

阿洛伊斯不禁偷偷去看約書亞。後者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新雅典和他一點兒關系也沒有似的。他是那么平靜,就連見到宏偉的學院時理應露出的訝異表情也沒有——根本是佯裝鎮定。一路上阿洛伊斯都在暗自揣測約書亞和新雅典之間有什么關系,能讓學院動用航母來尋找他。他做出了諸多猜測,其中最離譜的莫過於約書亞殺了新雅典的哪位高官,正被學院追殺呢。他無數次想直接去向約書亞問清答案,卻又退縮了。

如果約書亞想讓他知道,他會主動來說的。但他沒有這樣做,說明他不想讓阿洛伊斯知曉其中的秘辛。所以阿洛伊斯干脆不去問。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然而人類的好奇心是永無止境的。越是遮遮掩掩,越是惹人懷疑。這份好奇在踏上新雅典土地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新雅典宇宙港是兩座高聳入雲的高塔,塔身上突出長短不一的平台,正是供飛船停靠的泊位。蘇格拉底號像一名巨人般懸停在高塔上方,占用了最高的泊位。太陽照射在她淺灰色的表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使她看起來就像某種古怪而宏偉的史前遺跡;而她則在地面投下了濃重的陰影,引來高塔下人群的一陣驚呼。

巡游歸來的蘇格拉底號受到了隆重的歡迎,連宇宙港塔都將自己黑色的外壁換成了五彩斑斕的顏色,以慶祝飛船歸來。然而貝雅特麗齊顯然不想讓兩位特殊的客人受到太多關注,在其他船員們從正規通道下船,同家人們相聚時,少女人工智能帶著約書亞和阿洛伊斯從特別逃生通道進入塔內。迎接他們的是一位身穿墨綠色長袍的年輕女士,戴著一副半框眼鏡,看起來像位秘書。

「日安,貝雅特麗齊。」年輕女士向人工智能微微頷首,行了個禮。

「讓我介紹一下,」貝雅特麗齊回過頭,朝約書亞比了個手勢,「這位就是喬爾喬內閣下要找的人——約書亞·普朗克先生。」

綠衣女士微笑著同約書亞握手:「莉娜·安東廷娜。」接著她轉向阿洛伊斯,「這位想必就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先生?」

阿洛伊斯挑起一邊眉毛。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名了?「我是。」他也禮貌地和莉娜握手,「您知道我?」

「當然,久仰您的大名。」莉娜沒有說更多,而是攤開雙手,「鑒於兩位的身份,你們到新雅典的行程完全是保密的,無法通過正規渠道迎接兩位,實在是非常抱歉。」

「無妨。」約書亞揚起下頜,「我只想快點見到喬爾喬內老師。」

「這是當然。他也迫切期待與您會面。」說完,莉娜朝貝雅特麗齊使了個眼色,人工智能識趣地自動消失,而莉娜則代替她擔當起向導的職務。她領阿洛伊斯和約書亞來到高塔另一端的停機坪,這里有一艘小型的剛朵拉正在候命。

「請吧。」莉娜撩起長袍的下擺,跳進駕駛座,「還未自我介紹呢。我在新雅典學院擔任院長的秘書,同時也為喬爾喬內閣下服務。」

約書亞跳上後座,將阿洛伊斯一把拉上來。

「老師現在怎么樣?」他問。

「您親眼見到就知道了。」莉娜啟動剛朵拉,小艇箭一般沖出停機坪,疾速下降。

陡然的失重感讓阿洛伊斯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位秘書小姐看起來大方穩重,駕駛風格卻這么豪放。

清涼的風灌進艙中,讓穿著單薄長袍的阿洛伊斯打了個寒戰。他往後縮了縮,旋即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約書亞環住他的肩膀,將他摟近身邊,湊到他耳畔說:「如果這里不是新雅典,我真以為自己被騙進了一個什么陷阱里。」

他溫柔的氣息拂在阿洛伊斯耳邊,感覺癢癢的。「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害怕嗎?」

「跟你在一起就不怕了。」說罷他用另一只手握住阿洛伊斯的手指。

莉娜從後視鏡里看見偎依在一起的兩人,露出一抹會心的笑。

剛朵拉駛入新雅典學院中心,在第三溫室附近的停車場里降落。

莉娜領著兩人走進溫室中。同外面偏涼的氣溫不同,溫室里常年保持在二十三攝氏度,對人體最舒適的溫度。一進入溫室,阿洛伊斯身上的含義便瞬間被驅散了,像從深秋走進了暖春。他舒展了一下四肢,轉過身想對女秘書贊美一下溫室的環境,卻被一只突然從樹叢里飛出的巨大蝴蝶嚇了一跳。

蝴蝶拍打翅膀,從約書亞頭頂掠過,盤旋了幾圈,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喬爾喬內閣下就在前面。」莉娜雙手攏在袖中,欠了欠身,表示自己就留在這里等候。

約書亞輕輕拂開蝴蝶,牽住阿洛伊斯的手,往茂盛的樹叢中走去。腳下是一條鵝卵石小路,路兩邊垂著白色的花。前方的樹林霧一般青青蔥蔥,隱約能聽見清脆的鳥鳴和潺潺流水聲。

在這樣濃郁茂密的樹林里,阿洛伊斯極為茫然,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只能任由約書亞牽著。約書亞腳步不停,似乎對這里非常熟悉,像走過了無數遍,對每一顆樹、每一朵花、每一顆石子都了如指掌。

穿過一簇盛放的花,眼前豁然開朗,鵝卵石小路在前方匯成一個小小的廣場,陽光透過溫室的菱形窗,灑在地面上。廣場邊剛好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橡樹,遮住了些許陽光,使它不至於太過熾烈。樹下擺著一張躺椅和一張貓腳桌,桌上放著一套精美的茶具,椅上則躺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

老人雙目緊閉,仿佛正在沉睡。聽見有腳步聲接近,他猛然睜開眼睛,好像早就在此等候一般,等了無數世紀,終於在此刻等到了他要見的人。

老人盯著走近的約書亞,起初一動不動,當發現來者的相貌是如此熟悉後,他驚異地張開嘴,喉頭顫抖,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手背上青筋畢露,松弛的皮膚掛在蒼老的骨骼上,像一塊飽經風沙侵蝕的岩石。

「凱……凱……」老人費了半天力氣,才發出一個不成調的音節,聲音哽咽,仿若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又如遭逢了極大的喜悅。

約書亞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捧住老人的手,似一名虔誠的信徒向神父致禮一般。

「凱斯特……是你嗎?」老人聲音沙啞,灰色的眼眸中溢滿了激動的淚水,「我終於……我終於……」

「不。」約書亞柔聲道,「我不是凱斯特。老師,喬爾喬內老師,您仔細看看,請您仔細看看,請您看看——我是誰?」

第七十九章

「我是誰?」

老人雙目圓瞪,十分茫然,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如夢幻般虛無縹緲。他細細打量面前的這位年輕人,從頭到腳,從每一根頭發到衣服上的每一條褶皺,恨不得自己化身為軌道掃描儀,將這年輕人從內到外都掃描一遍。

好像過了幾百年,老人才猶豫地、不自信地吐出他的結論:「你是……約書亞?」

約書亞點點頭,嘴角綻開一抹笑容。

老人更加驚訝了。他顫抖地拍了拍約書亞的頭頂,以確定面前的的確是一個大活人,而不是全息幻影。「天哪,天哪,我的上主,真的是你,孩子,真的是你……」

「是的,真的是我。」

「孩子,你……你長大了,」老人低下頭,用袖子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水,「我差點沒認出你,你長大後和凱斯特真是像,簡直一模一樣……」說著,他激動地抱住約書亞,像一位父親擁抱他久未謀面的兒子一樣,「上次見到你,你還是個小孩子,現在已經……已經長這么大了……」他肩膀顫抖,像在慟哭,「真是太久沒見面了……太久了……」

「是啊。真的過了太久。」約書亞輕聲說,「不過我還是見到您了,老師。如果不是遇到新雅典的飛船,我還以為您已經……」

「我一直在等待。」老人回答,「我相信凱斯特,相信你們終有一天會離開地球,來到殖民地。我還不肯去見上主他老人家呀。」說著,老人頑皮地笑了出來,「只有你一個人嗎?凱斯特呢?他沒有來嗎?」

約書亞的表情瞬間黯淡了一下。「他沒有來。他留在地球了。」

「……是嗎。」老人垂下眼睛。如果凱斯特沒有到殖民地,而是留守母星,那么他恐怕早就過世了,早在第三批遺民到達殖民地前,他的骨灰就漂在了古地球的海洋里,歷經千百年,同他摯愛的星球融為一體,再不分離。

「那你呢,我的孩子,」老人又問,「你是什么時候到達殖民地的?」

「十幾年前,我記不清了……」約書亞語焉不詳地回答,「因為在冷凍艙里待了太久,記憶都混亂了。」

「為什么不來新雅典呢?」

「我遲了兩百多年。」約書亞說,「我以為新雅典已經沒有我認識的人了。就算來到這里也沒有意義,只是徒增傷感而已。」

老人十分理解地點點頭:「這些年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冷凍睡眠中度過的,偶爾醒來時聽秘書的報告,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外面已經發生了那么多變化,每一次醒來都覺得物是人非。」他又搖搖頭,像要驅散這傷感的氣氛,「算了,不提這些。約書亞,這些年你過的怎么樣?」

「還算……可以吧。」約書亞眨了眨眼睛,忽然很羞澀地說,「對了,老師,有個人要向介紹給您……」

他站起身,回頭做了個手勢,讓阿洛伊斯上前來。之前阿洛伊斯都躲在一叢紫藤蘿後面,像個可疑的跟蹤狂一樣窺視老人和約書亞的重逢。從他們的對話里,他隱隱得知約書亞身份非凡,來自早已覆滅的古地球,同新雅典的前執政官喬爾喬內是舊識,還有那個凱斯特,他和約書亞是什么關系?這些疑問盤桓在心頭,如一朵陰暗的烏雲籠罩著阿洛伊斯的內心。他感覺很不舒服,仿佛面前有一堵無形的牆壁,將他排除在外了。雖然他認為戀人之間不必毫無隱藏,連每一件事都要告知彼此,然而約書亞對他隱瞞了太多事情,連這點信任都不肯給他。這讓阿洛伊斯有些失望。

現在他讓他過去。好吧,好吧,反正他早就習慣了隨叫隨到,任人差遣。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試圖表達自己對新雅典前任領袖的敬意,快步走到約書亞身邊。

「阿洛伊斯,我來為你介紹,這位是——」約書亞拉住他的手,鄭重地將他推到老人面前,「新雅典的第一任執政官,也是我的老師,喬爾喬內。」

阿洛伊斯彎下腰,向老人鞠了個躬,自己都覺得自己笑得非常僵硬。

「這位是……」約書亞頓了頓,扭過頭盯著地面,聲音小了許多,「他叫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是我的……我的……」接下來的聲音小得就像蚊子叫,連阿洛伊斯都聽不清他在咕噥些什么,更別提年老耳背的喬爾喬內閣下了。

阿洛伊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約書亞即便在胡安娜和貝雅特麗齊面前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宣稱「這是我的家屬」,怎么到了喬爾喬內閣下面前突然就畏畏縮縮起來了呢?

不過世界上有些事是不需要言語就可以表達的。當喬爾喬內看見兩人緊握的雙手,還有約書亞不同尋常、支支吾吾的態度時,通達世故的老人立即明白了一切。剎那間,他心中涌出許多感慨,多年不見的學生終於回來了,不但從青澀少年成長為俊朗優秀的青年,還帶回了戀人,這令老人既感到欣喜,又有些感傷。

他擺擺手,示意約書亞不用再勉強了,自己什么都明白。年輕真是好啊。他想。年輕人有足夠的時間,還來得及去愛,來得及去追求,沒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沒有什么是不可挽回的。不像他,錯過了太多,直到暮年,才學會後悔和遺憾。

「既然遇到了喜歡的人,就要好好珍惜。」他對約書亞說,「啊……我是不是該補份禮物給你們?」

「不用了!」約書亞和阿洛伊斯齊聲道。兩人對視一眼,又同時低下頭,臉頰緋紅。

喬爾喬內無奈地微笑。

約書亞干咳兩聲,尷尬地松開手。「那個,阿洛伊斯,我有些話想單獨和老師說,能不能請你……」

阿洛伊斯翻了個白眼。難道還有什么是他不該知道的嗎?好吧,好吧,他回避就是了。「我出去找莉娜小姐。」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很快就消失在花叢和樹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