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1 / 2)

時光里的歐洲 未知 4008 字 2021-02-11

候,博物館島、柏林大教堂和其他一大批建築相繼完成。他按照香榭麗舍大街修建了選帝侯大街,柏林成為真正的大都市。

今日的柏林很大一部分是二戰後的重建。俾斯麥時代的建築還有一部分遺留,但大部分都毀於二戰時盟軍的轟炸,此時能看到的是戰後新生。新老建築的交錯讓人目睹歷史的交錯。申克爾代表新古典主義的柏林,他是19世紀初傑出的建築家和畫家,他所設計的憲兵廣場劇院和老博物館都是古典主義的典范。老博物館中有希臘出土的多種雕塑,博物館內外形成一體。國會大廈是1894年沃勒特建築的文藝復興式樣建築,1945年毀掉,20世紀60年代重建。選帝侯大街在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分裂的時候曾經被攔腰截斷,這條寬闊筆直的大道一端連接國會大廈,另一端連接博物館島和霍亨索倫家族教堂、柏林大教堂。在隔絕的時期兩邊各自發展,如今當壁壘拆除,路的盡頭一覽無余的時候,清晰可見的差異如同赫然暴露的傷痕。

在柏林的街上走著,想到德國的整個20世紀,人的心里會有許多唏噓。目睹19世紀的歷史種種,也許我們能非常容易地理解當時德國希望統一與強大的意願。西有法國威脅,東有奧地利與俄羅斯強盛,拿破侖與奧地利的婚姻讓普魯士夾在中央,又沒有意大利的富有和英國的工業,沒有海軍和殖民地,只有代代相傳的詩歌,唱著古老的日耳曼英雄。這樣的內憂外患成為一種迫,越是憂患,人心里希望統合的意願就越強烈。直到1871年才真正有了統一的德意志帝國。從文化多樣的角度這或許是好事,但從民族心態的角度則很難說。像瓶子里的魔鬼在等待中許願,從對拯救的答謝,到對拯救的詛咒,等得太久,所要的回報就要加倍。20世紀是對19世紀的反諷,統一的喜悅化為戰爭的瘋狂,等待拯救等來一場屠殺。也許這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世紀之交的時刻,還沒有人能預見到後世的悲歌。1889年,柏林仍然在上升的希望之中,得來不易的輝煌,欣欣向榮的新的城市,夢想中的金色未來。

【德國人為什么深刻?】

1889年,有幾件大事發生。其中之一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到達柏林。他是一個天才,一個預言家,一個飽受精神痛苦折磨的人。他在都靈發瘋,抱著一匹受鞭打的老馬哭泣,把馬叫做自己的兄弟,因此被朋友帶回柏林。他的名字是尼采。

尼采是德國哲學最特殊的人物。

從一方面講,尼采繼承了來自康德和黑格爾的古典與深邃,走到山巔,而從另一方面講,他又擁有所有人都沒有的個人態度與瘋狂。他不像他的前人那樣使用全景式的系統語言,他的論著是箴言式的、寓言式的,由格言警句和論斷,而不是定義、推理和詞語辨析構成。換句話說,他使用的是先知書,而不是牛頓力學的書寫格式。

尼采是一位先知,他是最難評價的一個人。他用最嘲諷的語言批評基督教的懦弱文化,但又比任何人更懂得基督教精神。他鄙視大眾的庸俗,贊頌英雄精神,但同樣鄙視追求個人地位的群眾將領。他批評之前所有哲學家,說他們一窩蜂發出冰冷而空d的「美德的轟鳴」,是「用大話來粉飾」,但他也不認為純粹感官的、物理的理論能解釋事情。他將之前的善惡都拋下,卻不願走到虛無的盡頭。

尼采的徘徊是德國哲學進入新世紀門檻時最關鍵的徘徊。德國哲學一直以來都是世界上傑出的典范。從康德開始,每一個偉大的哲學家都不僅僅總結道理,還能從人類歷史中找到完整而深刻的哲學體系。德國哲學深入人的精神深處和歷史深處,追問人的意識、理性、心和靈魂,尋找人作出決定的理由,探討自由與命運,事物純粹的本質。德國哲學不帶有很強的社會訓誡感,它從人的內心出發,從思考、理智、情緒出發,將人當作純粹的宇宙存在。與德國哲學相比,17世紀的英國經驗主義顯得太貼近生活常識,18世紀法國的啟蒙主義則帶著太直接的改造社會的沖動。

康德是德國哲學的重要開創者。他想知道人怎樣獲得認識。他從英國休謨的《人性論》中提出的理解問題出發,將「先驗綜合判斷」作為自身哲學的第一個問題。他用12年的時間思考《純粹理性批判》,用幾個月時間一揮而就,雖然其中有他自己承認的表達缺點,但那並非因為康德邏輯不明,而是他完全清楚自身討論的問題有多困難。他從正反不同方向討論自己的觀點,像個孩子一樣坦誠:「我懷著一種指望,在我像這樣從別人的觀點不偏不倚地看我自己的判斷的時候,我能得到第三種的見解,要改善我從前的看法的。」他誠摯專注的思考,他的深入和廣博,他的虛懷若谷的內心,讓他的著作有超越時代的深入和獨特的魅力。他的三本批判之書——《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即使是哲學學生讀起來也不容易,然而兩百余年過去,研究康德的人還是很多,有增無減。他對先驗知識的質疑與思考,他對道德的界定和反思,他對審美判斷的依賴,直到今天還是許多人思考未來方向的重要指引。

康德不認為自己是浪漫主義者,然而他對自由意志的討論使他贏得浪漫主義的稱號。與康德同時代的德國藝術家正沉浸在名為狂飆突進的藝術運動中。18世紀六七十年代,克林格爾寫作了一部名叫《狂飆突進》的戲劇,歌德留下著名的以自殺來結束的愛情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席勒用詩和戲劇表達與康德類似的問題:自由、意志、道德理性、獨立個人。他筆下的戲劇人物並非如同古典,受一時沖動或命運捉弄得到厄運,他寫下更深入的悲劇:人的反抗,對世界、對自然的反抗。在他之後的哲學家費希特也同樣熱衷於自由,他後期雖然成為了狂熱的民族主義者,但卻是建立在一種由自身出發定義世界的自由之上。

康德提出的問題為德國哲學奠基。在他之後,很快有了另外一位與之比肩的偉大人物:黑格爾。黑格爾是宏大哲學的真正代言人。他的作品是如此波瀾壯闊,以至於接觸過其講述的人,很難不被其全景式畫面所打動。他所嘗試的是將整個世界納入一個可理解的框架,從世界的內在、而非表面的細碎觀察一切。他所找到的是精神,精神是唯一真正獨立的存在,精神的呈現就是我們可見的日常世界。精神的演化決定物質的表現,而精神在自身的發展中逐漸認識自己。古代建築是淳朴的世界精神的展現,現代音樂是抽象復雜的世界精神的產物。宏大的歷史,源於更為宏大的精神展開。

在這方面,黑格爾很容易被批評。精神聽起來太玄,很多人認為黑格爾是「將宇宙想象為一種有靈魂的實體」,因而聽上去接近古老的神學。然而黑格爾本身並沒有這樣故弄玄虛,他沒有將其當作人格化的存在,而是清清楚楚地表明,精神是決定宇宙的內在規律。「精神是世界的內在存在。」黑格爾說,「經過發展,知道自身就是精神的精神,即是科學。科學是精神的現實,是精神用自己天賦的要素為自己所建立的王國。」這意味著科學是已經闡明的精神。他沒有用規律一詞,而是用精神,這並不代表他所指的是某種神靈。與柏拉圖的理念相似,精神是物質遵循的內在基礎,但不同的是,黑格爾筆下的精神更具有演化的特征。

黑格爾影響到在他之後的很多代人,包括馬克思。黑格爾提出關於沖突的概念,他稱作辯證法,一種正向精神與反向精神帶來沖突,在沖突的過程中碰撞、成長、升華。歷史沖突是其中內在精神沖突的體現。他將這種必然經歷的過程看作凈化的必須,它所帶來的痛苦是世界本身的悲劇。

這樣的悲劇沖突在他的同時代人叔本華身上體現得更為鮮明,叔本華是悲劇哲學家,他的核心觀念就建立在這樣不可避免的斗爭的悲劇上。他同樣強調某種宏大似理念的事物——意志,也同樣強調意志將自身展現為可見的現象,然而與黑格爾強調精神本身的演化不同,叔本華相信,意志分裂到世界的萬事萬物中,事物因此開始經歷無盡的斗爭。意志總以欲求某種東西為基礎,人受其推動,也就總在無窮無盡的欲求中行動。在意志與意志的碰撞中,人遇到毀滅的悲劇,並在這悲劇中看到一種特殊的壯美。

叔本華是尼采的精神導師。他骨子里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說人的本質就在於他的意志有所追求,永不停息,得不到的時候,只能無盡地焦慮與追逐,而倘若得到,就會在厭倦和空虛中更加受苦。「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鍾擺一樣的來回搖擺。」他相信苦痛是意志的本性,生命問題最終要回到意志問題。

叔本華一生並不順利。他生前很少受人關注。他與黑格爾同時任教,然而黑格爾的課堂人滿為患,叔本華的課堂聽者寥寥無幾。叔本華的憂郁化為一系列重要的作品,其中最重要的一部莫過於《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這本滯銷的小冊子,曾在一個舊書攤的一角蜷縮,無意中被尼采撿起。尼采如獲至寶,徹夜通讀,從此人生大不相同。

德國哲學就在這一系列解釋宇宙的宏大敘事中不斷前行。它的腳步已經遠遠把其他民族落在身後。它從宇宙的角度反思自身與民族存在。在民族憂患與奮發的過程中,反思往往是最深刻的,對民族歷史、對人類命運的自覺在這個時候達到激情的頂峰。從康德的普遍理性到黑格爾的宏大辯證法,從叔本華的意志斗爭到尼采的重估道德,從20世紀韋伯的理性的社會學到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生存只有在德國哲學中才不僅僅是吃飯與利益的日常瑣碎,而化為精神與現象的雙重斗爭。

柏林大學是世界上容納了最多深刻人物的大學。它於1810年成立,是世界思想孕育的搖籃。費希特、黑格爾、叔本華、愛因斯坦、普朗克曾經在此任教,馬克思、恩格斯、海涅、韋伯和俾斯麥曾在此就讀。如果將大學按照其思想的分量化為重量,柏林大學將把天平壓斷。柏林大學由普魯士王國文教主管洪堡創建,他強調自由的理念,強調大學獨立於政治經濟,在超脫於世的寂靜中潛心科學。他的理念得到了柏林大學所有傑出思想家以生命為藍本堅決的貫徹。

柏林大學在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拆分的時候分為兩處,民主德國柏林大學改名洪堡大學,聯邦德國又成立一座柏林自由大學。洪堡大學是柏林大學的主要繼承者,如今兩所大學仍獨立運行。今天在洪堡大學的院牆之外,能看到朴素的思想者雕塑。校門很小,校園靜而簡單,通道沒有任何裝飾,只有舊攤和流連的學生可以讓人看出這是一所大學。大學本身是如此低調,沒有宏偉的大廈,沒有張揚的門樓,草坪和雕塑色彩單一,卻有一種靜穆標志自身的力量。在y雨連綿的柏林蒼穹下,思想用歷史塑造自身,不需要任何多余修飾。

【被誤讀的超人】

歷史走到尼采,也走到精神斗爭的頂峰。

1889年,就在尼采因痛苦而發瘋的同一年,就在韋伯在柏林獲得博士學位的這一年,還有兩件事值得一提:第一件是俾斯麥下台,另一件是希特勒出生。

歷史總是以最吊詭的方式呈現自身。俾斯麥是德國第一個富有爭議的強力領袖,他可能沒想到,在他之後會有更極端的另一個人。尼采曾呼喚強有力的超人,韋伯曾著力研究官僚體制的優勢和它對人的精神控制的鐵籠,可是他們恐怕都沒有預料到,德國的歷史會以扭曲的方式上演超人與官僚制最可怖的結合。

尼采是最被人誤解的一個人,他的理論核心是對強有力的精神的渴望。這種精神的本質是超脫與獨立,它本身就是理想,不依賴於遙遠拯救的假想,不屈服於軟弱者的謙恭與悲傷。「處於突出地位的乃是充實的感情、抑制不住的強力感、高度緊迫的幸福、希望給予和贈與的富裕意識……喜歡對自己嚴厲而苛刻。」這是精神高度發達者冷傲的內心。他不在意溫情與社會約束,他「生活在廣袤而高傲的平靜之中,永遠超越」。

尼采被後世很多人詬病,因為納粹曾經將他關於高貴的論說妄加闡釋,作為自身的依據。尼采希望超人誕生,納粹就將自身當作歷史的超人。尼采說過一些有歧義的話,贊揚凶猛的精神和強者的權力,這使後人很容易將其當作種族主義的支持者。可是這不是尼采的意思。他從始至終都反對狹隘的民族仇殺,他的超人是看透了這一切仇殺之人。因為民族情緒總是庸眾的集體情緒,而他所贊頌的永遠是超脫的精神個體。「保持四項美德:勇氣、d察力、同情心和孤獨。」尼采說,「孤獨作為一種把我們引向純潔的崇高趨勢和傾向,是我們身上的一種美德。」他贊頌的永遠是孤獨,不是國家機器,「國家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用偷來的牙齒咬人。」

超人不是超過一般人,而是超越一般人。一般人屈從於自身的欲望、情緒、膽怯、狹隘的仇恨,而超人能用自身的意志戰勝這一切。超人不在意人群中的安全,他獨自隱居修行,走向精神的高山之巔。這樣的人超越了人的本能。尼采所崇敬的民族不是國家中的一般人,而是穿過超人之橋,到達沒有國家的地方,成為精神上的民族:「一個叔本華所說的與學者共和國相對的天才共和國:一個巨人穿越空寂的時間間隔,向另一個巨人呼喚,從容地繼續著崇高的精神對話。」

尼采呼喚高山之巔凜冽的空氣,呼喚寒冷的蒼穹中的精神飛翔。「一旦生命應予拔高的時候,就應該加以拔高」,「就是現在!好吧!現在,要緊咬牙關!睜開雙眼!」

尼采最後在孤獨中死去。

德國的哲學有著悲劇主義的氣息。這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個人與歷史悲劇的命運:一個人可以看清歷史,但還是會被歷史卷入其中。

悲劇成就了德國精神。尼采所崇敬的另一位偉大的人物瓦格納,更是將悲劇凝固在永恆的音樂之中,將英雄氣質凝固在這無盡的悲劇斗爭中。德國音樂是最深邃的音樂,從貝多芬開始的史詩從未間斷。勃拉姆斯保持著貝多芬留下的古典傳統,又加入自身的沉厚與悲傷。瓦格納是新音樂模式的開創者,同時代者稱其為丑陋,後人卻迷戀沉醉於他的宏偉,他修了自己的劇院,為自己音樂中永不解決的斗爭留下永恆的舞台。理查·施特勞斯的音樂壯麗,開創交響詩的篇章,如同阿爾卑斯山頂的空氣,磅礴冰冷,構成歷史長卷一般的恢弘詩篇。這些音樂是永恆的悲壯經典,永遠翱翔在人類的音樂天空。

如果有機會,可以在柏林聽柏林愛樂。柏林愛樂的音樂廳構造朴素,黃色簡單的外牆,遠不像世界其他一些音樂廳那樣奢華,可是從那里飄出的音符,足夠為世界上的每個角落繪制一幅瑰麗的畫卷。

柏林的許多角落充滿了傷痛的痕跡。破壞與復原,反反復復。就連標志性的布蘭登堡門上的勝利女神與馬車,也經歷過失敗與被劫持的凌辱,許多年後才復歸原處。菩提樹下大街見證著興衰與榮辱;柏林牆刻寫著曾經的分裂;國會大廈用威嚴的典雅,記憶著縱火案的瘋狂;納粹在這里留下廢墟,記載著曾經激進的宏大規劃。

相比其他城市,柏林給人的感覺始終是清冷。或許是因為柏林在二戰受到的轟炸慘烈,至今仍有痕跡,或許是因為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隔離的日子太長,城市保持了悲傷,也或許是因為德國的藝術與哲學一直保持清冷的色調,深刻而憂郁,彌漫到街上,就形成一種獨特的氣息。這是一個讓人肅穆的地方。戰爭與分裂毀掉這座城市的夢想,但沒有毀掉它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