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見皇上這樣親近我,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說:「好生伺候皇阿瑪。」
「你阿瑪就是個粗人,朕說這話,你可別生氣,你阿瑪可不念書。生出你這樣的女兒可真是神奇。」康熙扶著太子的手緩緩說道,慢慢攀著山。他已年過五十,身體還是好的很。
太子c話問道:「這是哪家的?」
我連忙說:「我阿瑪是禮泰。」
太子若有所思的看了我幾眼,不再說話。
康熙站在山上俯瞰的時候,發出一聲贊嘆。
「好。妙。」康熙微笑著用手帕拭了汗,說。他又轉向太子,問:「你可看出來妙在何處?」
太子似乎有些猶豫,生怕說錯的樣子,我在心里暗暗發笑,一件小事而已,也要這么揣摩半天,沒一點主見。
「這個,兒臣以為,這寺廟格局宏大,布置精妙,信徒虔誠,從這里向下面看,香煙裊裊,真是如在仙境。」太子說的也不差。但我知道這不是皇上想的那個答案。
「啊,也對。」康熙心情不錯,說
。
這個「也」字讓太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回皇阿瑪,不知兒臣說的對不對。皇阿瑪說妙,是因為和別處一寺一廟獨立不同,這山與寺融為一體。山中有寺,寺中有山,寺沿山走。」一個清亮的聲音說。
是老十三。他此時正是深受康熙寵愛的時候。我心中真是不服也不行了。他真是說到點子上了,那正是後來康熙對金山寺的評價——「山裹寺」。後來的頤和園萬壽山正是仿造了金山寺的這種布局。
康熙立刻寵溺的看著老十三,好象他是一只初生的小鳳凰。
「好!說的很好,這正是山裹寺啊。看著人歡喜。再向北看,江天一色。這寺原來就叫金山寺嗎?」康熙的思路轉的很快。
金山寺方丈立刻說道:「先後叫過澤心寺,金山寺,龍游寺。但是一般都通用金山寺。」
康熙微笑著說:「賜名,江天寺。」
到了專門給皇上布置好的客房休息,鎮江本地的官員上來說是按皇上的要求舉薦了一些名士,請皇上接見。
「都有哪些人?」康熙喝著茶問。
「共有八人。其中有蘇默止。」那個官員似乎很會揣摩聖意。因為康熙在聽到蘇默止這個名字的時候眼睛里閃出了光彩。
「有名的才子啊。他是哪年中的進士啊?」康熙在兒子們中間掃視著。
「是康熙三十五年。」我的丈夫向前一步,說。
「他這個人,一中進士就報了丁憂,然後就一直不出來做官。朕就見他一個。」康熙想了想說。
蘇默止進來的時候,他愣住了,也不行禮,悵然說道:「我竟是中了道台大人的道,硬是將我誆來了。」而我,我的丈夫,皇上,還有張廷玉都愣住了——那蘇默止竟就是昨天的錢先生。
「原來錢先生不姓錢。」康熙微笑著說。
蘇默止行了禮之後,臉上以恢復了神色,自然大方的說:「學生雖姓蘇,但為錢汲汲營生,所以冠錢以姓,僅做游戲而已。」
皇上卻也不忙著問他做官的事情,卻是與他東拉西扯。又問他怎么就去學做菜。
蘇默止笑到:「我若說『治大國,若烹小鮮』,皇上信不信呢。然我從不願意故弄玄虛,其實不過是興之所致罷了。」
康熙似乎被他「興之所致」四個字觸動了。許久沒有說話。
最終才說:「看來先生是不願放棄著逍遙生活了。」
蘇默止微笑著說:「我非治國良才,皇上何必介懷。」
說完竟飄然離去。
康熙看著他的背影,說:「是真名士自風流。蘇默止當得起這句話。」
我那凡心甚重的丈夫立刻說:「此等才俊。皇阿瑪既然愛惜,又怎可讓他埋沒在此處呢?」
康熙看了一眼老四,說:「只怕他入了廟堂,就再才俊不起來了。朕是怎么也忘不掉容若是怎么死的。若是那時早放了他,恐怕他還能多活些時候——有些人啊,你是關不住的。」
六月
六月的時候,康熙結束了南巡,回到了京中。這次南巡檢查了河工,體察了民情,游覽了各地風物,讓康熙很是盡興。
回來的時候我沒能把懷孕的消息帶給福晉,然而實際上她也沒有精力來管了——洪暉病重了。這是福晉和胤禛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胤禛還在回來的路上就知道洪暉病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的回了家,洪暉已經奄奄一息了。
所以,基於這種情況,我覺得我沒有懷孕反而是個好事情。
和輕寒闊別近半年之後再見到她,我忽然很想哭。而她已經抱著我哭了起來:「格格,格格,你怎么變得這么瘦啊?很辛苦吧。格格,我想死你了。」
我笑了起來,把帶回來的東西拿出來送給她。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兩個人。
「世子很不好呢。」輕寒開始把這么久家里發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說給我聽。
「病了有多久了?」我小聲的問。
「主子們走了一個多月吧,就開始病了。起先只是小病,福晉也只當是平時的事情。後來就時好時壞,福晉就漸漸急了,貝勒又不在府上,幸好德妃娘娘那里還有個照應。到了六月初越發嚴重起來,聽說這兩天已經說不成話了。」
我並不很了解這個孩子,只是依稀記得他有一雙明亮的眸子,薄薄的嘴唇,很像他的爸爸。
這個孩子並沒有能撐很久。我們回來不到十天,他夭折了。
他夭折的時候是在凌晨。
那幾天,大家的神經都已經崩到了極限。六月初九的凌晨,天亮之前最黑的那一瞬間,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哭撞進我的耳朵。驚得我的心也跟著劇痛起來。
福晉好象失了魂一樣,料理了洪暉的後事,她好象迅速的垮了下來,一下子老了好幾歲。我只能在一邊勉力安慰她。
雖然明知道孩子的父親也很痛苦,但我相信他再痛苦也比不上福晉。他除了這個兒子,還有很多。而對一個母親來說,孩子就是全部。
到了六月底的時候,福晉還是常常流淚,精神卻漸漸恢復了。
我正在為她抄經文——她精神不好,我只好代勞了。
「善玉,算我沒有白疼你。」她低聲說。
我抬頭笑了一下,不知道她為什么忽然說這個。
「你過來休息一下,那些,等我精神好了我自己抄吧,那樣心才夠誠。」福晉讓我坐到她的身邊。
「洪暉沒了的時候,你天天都呆在我身邊,怕我想不開。你恐怕不知道,那幾個女人竟全都到咱們爺面前去哭。還嫌爺不夠煩嗎,竟趁著這個機會使狐媚。良心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輕描淡寫的說。
我卻知道她心已經恨到了極處,兒子的夭折本是不怪任何人的,但側福晉幾個竟用這個機會暗中排擠福晉和我,真是惹到了福晉。
我微笑著說:「福晉也不要太責怪她們了。這只是人之常情罷了。」
福晉握著我的手,說:「你怎么就不跟她們一樣瞎折騰呢?讓她們折騰去吧。善玉,你樣樣都好,只是肚子不爭氣!昨天我已經叫人把年羹堯的妹子領進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到底還是來了。我感覺她手上的力氣加重了一點點。保持著剛才的微笑,我低聲說:「福晉如何待我,我怎么會怪福晉。還請福晉放心,也請福晉就像對善玉一樣照顧年家妹妹。」
年氏才十四歲。就和我剛來的時候一樣的年紀。看上去卻比我還小。
「她看上去真小啊。」我輕聲對輕寒說。
「格格剛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啊。」輕寒笑著說。
我側過臉笑著啐她:「我現在就老了嗎?」
福晉含笑對年氏說:「這是側福晉,這是孔格格,這是善格格。你過去見了吧。」
年氏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發現我比她高了半個頭。我想起來有人說過胤禛喜歡小小的女人——難怪她以後會那么得寵。
她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這一雙眼睛讓整個臉都很生動。
「懷玉見過側福晉,孔格格,善格格。」她的聲音也很好聽。
側福晉笑了起來:「這可怎么好呢。這個玉字可是犯善格格的名諱。」
懷玉立刻驚慌的看著我,一臉的無辜。好象一只小貓。
我淡淡笑了說:「不過是閨名罷了,姐妹們互相叫著親熱,哪里就有誰犯誰的名諱了。指不定哪天我還要沾妹妹的光呢。」
她日後是貴妃。我前途未卜。
福晉點點頭,不看側福晉,只對懷玉說:「你善格格說的對,你的名字也不用改。善格格最是聰明明理的一個人,你要多用心像她學習。」
懷玉立刻感激的看著我,似乎我做了一件很偉大的事情。這種眼神對我這個女人來說沒什么,但我知道男人喜歡這種讓他們感覺大男子的眼神。
六月就這樣過去了。
不到兩個月,側福晉傳出懷孕的消息——正是洪暉沒了的時候懷上的。福晉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只是冷笑數聲。
年底的時候,宮里新選了秀女,福晉要了幾個到府上來,其中一個叫紐鈷祿氏,被收進了房,福晉叫她見過我們的時候,紐鈷祿氏的榜樣已經變成了新封的年格格——她進門不到半年,已經懷孕了。
冬日瑣事
康熙四十二年結束,迎來四十三年的這個春節,過的是無比熱鬧。年氏懷玉別出心裁的只管跟著我叫善姐姐。一聲一聲的善姐姐叫的親熱異常。
「真是無事獻殷勤,非j即盜。」輕寒對懷玉一點好感也沒有,在我耳邊嘀嘀咕咕,將懷玉送的一食盒糕點重重的放在桌上。
我放下毛筆,捧起手爐,看著輕寒氣呼呼的樣子覺得好笑——這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給我們送吃的不好嗎?」我拈起一小塊點心,一邊吃一邊問。
「格格沒有見到她說話的樣子——『這些糕點是小廚房特意做給我的,偏生我現在害喜的厲害,什么也吃不下。就拿去給善姐姐吧。她日日幫著福晉做事也是很辛苦的。』」輕寒捏著嗓子,扭著腰,學懷玉的樣子。
我笑的差點被噎住,喝了一口熱茶,忙說:「你個小蹄子,以後別在我吃東西的時候講笑話。你還是來吃這點心吧,有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看來是我把你給慣壞了。」
輕寒笑嘻嘻的在我身邊坐下,一邊吃點心一點說:「我可是費了好大工夫,才沒在年格格面前笑出來,怎么能不折騰折騰您呢。也真不知道四爺怎么就喜歡她那樣的!」
我忙打了一下她的手:「這話也能瞎說?在我面前也就罷了,若被別人聽了去,非挨板子不可。」
輕寒靠在我耳朵邊上說:「我是真看不出年格格哪里有主子好啊。」
我仔細看著輕寒,她也有十六歲了,正是一個女孩子最美的時候,也許本來的善玉就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再加上後來的我也從沒有把她當下人,所以輕寒就顯得比別的丫頭來的伶俐且不奴性——她對我的好全是出自一片關懷。
「輕寒,你以後可怎么辦呢?」我摸著她的頭說。
輕寒有些奇怪的看著我。不明白我為什么突然發出這樣的感慨。
「你不要跟我學,學的不討男人喜歡。年格格那樣才對啊。」我對她說。
輕寒搖搖頭說:「年格格那是年格格的事情。我心里只覺得主子好。」
我不再出聲。輕寒為我磨了墨汁,我又坐到桌前開始寫過年的分例——這本是側福晉的事情,因為她也懷孕了,所以就一並交給我做。
下午的時間特別安靜,外面又積了雪,我的心在機械的寫著那些東西的時候,不知道沉到了哪里。
我一抬眼從窗外看到了胤禛正站在外面,幾桿枯竹襯得他愈加修長。我有快一個月沒有見到他了,一時間竟有些感慨。
「四爺,干什么不進來。」我打了簾子出去,站在廊下向他請了安。
胤禛面色沉靜,走了進來。我為他脫了長斗篷,又趕緊給他上了茶。只是屋子里亂的很,我也沒來得及收拾。
他只到我的屋子來過一次,就那唯一的一次正好撞見我在看《論衡》——把他氣的哭笑不得。
他舒服的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環視著我的屋子說:「你這里總是這么亂嗎?上次我來的時候似乎還是挺齊整的。」
我笑著說:「爺還是不要苛責我了。最近事情多,所以就亂了些。」
胤禛皺了皺眉頭說:「你這茶怎么和我在年氏那里吃到的味道不一樣?」
我在他身邊坐下說:「我這是今年冬天的雪水,不知道年妹妹那里是用的什么水。」
他又喝了幾口說:「是了。她那里用的是玉泉山的水。那些奴才給你的茶葉也不對,是隔年的老君山。」
他氣呼呼的把茶放下了。
我笑了起來。他瞪著我說:「有什么好笑的?沒見過你這么好欺負的!」
我說:「我笑爺可笑。這底下人還不是看爺的臉色行事——這園子這么大,這么多主子,讓他們個個都服侍的妥妥帖帖怕也是做不到的。不過是估摸著那個主子得寵些,就巴結些,哪個主子不得寵,就怠慢些。爺會不明白?我這里不過是茶葉陳了些,沒有新鮮泉水罷了。又不是天塌下來了。」
胤禛看著我的眼睛,說:「沒想到你還挺安貧樂道的。」
我忽然就想起他送給我的四字考語——恃寵而驕,心下不覺一痛,連忙笑了說:「這也算不上什么貧賤吧,比起一般人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了。」
然後就一時無語。他安靜的喝著茶,就著桌上的糕點,從我的書里找出一本在那里看著,我也就為他捏捏脖子,捏捏腳什么的。兩個人都不說話。
過了半晌,他站起來,走到我的書桌前,翻著我寫的東西,說:「你還真是事情多啊。都快趕上我那里了。這又是算分例又是抄佛經的。」
我看看桌上堆得那么亂,自己也覺得好笑,說:「我這是能者多勞啊。」
他翻出了我以前抄的一些東西,看著說:「你的字,是進益了許多。」
我看見那是抄的一首容若的詞,時間標注的是在南巡回來不久。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長相思
「都回來了,何必做此思鄉悲聲,納蘭詞是好的,只是太凄切了。」他柔和的對我說。
我含糊的應了一聲,在心里苦笑了——他哪里知道,我的家鄉不是北方這座雄偉熱鬧的城市,而是坐落在江南。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指。我吃驚的看著他。
「這么涼。」他為我哈了一口氣。
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反復無常。但這樣的溫情脈脈,我還是消受不起。
「你恨不恨我寵年氏?」他順勢將我納入懷中,在我耳邊說,「說真話。」
我感覺得到他的體溫,但是為什么他的溫度也會叫我發寒?
我看著窗外的竹子,被一種乏味的困倦侵襲,手指還被他握在手里,握的有些痛,不再有暖的感覺,他到底是不是把我當成了一件有趣的玩具?
「在想什么?很難回答嗎?」他的聲音里平靜的沒有什么情緒。
我低下頭,說:「我在想怎樣回答,爺才會高興。」
他一下子松開了我,我站的穩穩的。
「你要多照顧照顧年氏,她家人都在外省,她這又是頭一胎。知道了嗎?」他用一種幾乎呆板的口氣交代我。
我穩穩的行禮說:「是。善玉定會照顧年格格。」
他呆了一呆,隨即說:「善玉?善玉?我以為你喜歡叫阿離。」
說完就走了出去。只給我一個背影。
又見默止
自從他來過之後,我又有新鮮茶葉和玉泉山泉水用了,幾個下人做事也變得分外勤快。心里清楚他倒不是對我有多少憐惜,只因為他最是較真的一個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斷不准下面人欺善怕惡。
二月初的時候,他又帶著我去了城西那所四合院。那所四合院在康熙三十九年我第一次去了之後,又去過幾次。有時候他要我服侍,有時候我去了只是在那里見見下人,檢查檢查園子,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其實已經隱隱猜到那是什么地方了——應該是他和他心腹手下謀劃的地方。
君子不黨。康熙最是憎惡朋黨,其實後來的胤禛又何嘗不恨結黨營私。只是在當下,不籠絡人,不結勢力,還能靠什么去爭呢?難道還真能坐在家中等天上掉下個皇位嗎?
我坐在車里,看著對面的他一臉的平靜,覺得有些好笑。
「你怎么從來不問我們去做什么?」他似乎看見我眼睛里一閃而過的笑意。
「反正爺帶我過去只是打理打理後院,前面爺做什么也輪不到我問。」我微笑著說。問你你會說嗎?
他點點頭:「我最愛你這一點,口風緊。做事又利落,自你打理那里之後,齊整了許多。」